不胜当年建筑的档次古诗翻译怎么翻译

穗穗资料库:《黄灿然译诗选》
穗穗资料库:《黄灿然译诗选》
1)新译卡瓦菲斯18首
翻译:黄灿然
发表于:主要发表于《译诗》创刊号(2012年第一卷)
附:《卡瓦菲斯诗集》增订本前言
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这镜子没骗我,这形象是真的,
人间没有像我这样美丽的女子。
我的眼睛就像闪耀的钻石,
我的双唇接近珊瑚的色泽,
两排珍珠为我的口增光。
我的身体优雅,我的双足他们称赞,
还有我雪白的手和颈,我丝绸般的头发……
可是,唉,这又有什么用呢?
深锁在这可恨的后宫,
世界上谁见得到我这美?
只有那吃醋的对头把她毒辣的目光1
投向我,要么是邪恶的太监;而当我那
发臭的丈夫靠近我,我血管里的血
就凝固成冰。先知啊,我的主人,
原谅我的心发出痛苦的呼喊。
要是我生为基督徒!
要是我生为基督徒,我将可以自由地
向所有人展示我自己,在白天和黑夜,
而羡慕的男人、嫉妒的女人
看到我的美,都会一致承认
大自然不会再产生另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子。
每次我乘着敞篷马车经过,
人群将会拥塞在伊斯坦布尔街道上,
&&&&&&&&&&&&&
为了看我一眼。
陌生人,当你看见一个小镇,那里大自然微笑,
那里每一棵悬铃木附近都藏着一个
可爱如玫瑰的女孩──你一定要停下。陌生人,
你已经来到了尼科里。
而当黄昏降临,如果你外出散步
并发现你面前有胡桃树──那就不要
再继续往前走。你在哪里可以找到
一个更可爱的地方,胜过尼科里?
大地上任何地方的泉水都比不上这里的清新,
哪里的群山也都比不上我们群山的高贵,
而仅仅是大地的香气就会把你薰醉,
如果你停一停,在尼科里。
不要寄望在别处找到你在这里
见到的青葱翠绿。从山顶上俯视
下面的平原,看你会不会说你不喜欢
我们这小小的尼科里。
不要,陌生人哟,不要以为我喜欢浮夸。
很多地方都有丰饶而果实累累的田野。
但就像你肯定会同意的,这水果和鲜花
闻起来都很特别,在尼科里。
如果你希望跟我走进库马里圣母
教堂内,请原谅我,要是我表现得
很狂热。祈祷,我敢说,也会赢得不一样的
神恩,在虔诚的尼科里。
如果你不能留下来,陌生人啊,那么离开前
你一定要找个星期天去一下格雷戈里码头;
你将看到平静、青春和欢乐,你就会知道
那是什么,我们的尼科里。
说话与沉默
如果说话没有意义,沉默是宝贵的。
──阿拉伯谚语
沉默是金而说话是银。
是什么渎神的人说出这种渎神的话?
是什么又盲又哑的迟钝亚洲人甘愿听从
又盲又哑的命运?是什么可悲的疯子,
人性的陌生者,美德的侮辱者,
把灵魂称为怪物说话称为银?
我们仅有的神似的礼物,包含一切──
热情丶忧伤丶欢乐丶爱;
我们这动物本性中唯一的人类特征!
把它称为银的人对未来
没有信仰,未来将溶化沉默丶神秘的话。
你不陶醉在智慧中,进步不吸引你;
你只喜欢无知──金色的沉默。
你病了。没感觉的沉默是重病;
而温暖丶同情的说话是健康。
沉默是阴影和黑夜,说话是白天。
说话是真理丶生活丶不朽。
让我们说话,让我们说话──沉默不适合我们
因为我们是按词语的形象被创造出来的。1
让我们说话,让我们说话──因为在我们体内神圣的思想
说话,那是我们灵魂的没有肉体的语言。
我房间的四壁
我知道他们都很可怜,
知道我这些朋友应当
得到别的装饰,更显眼,
更多,也更大。
但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四壁有更好的风度;
它们不会为了我的才华而爱我。
它们可不像人们那样。
此外,它们知道我的物件
只会存在一阵子,
我也是。我的欢乐和忧伤
以及我在这尘世上的一切
将转瞬消逝。坚固的四壁
对这些才华漠不关注。
它们很长命,不要求从我这短暂人生
得到任何东西。
对那失败者,那变成地位低下的人,
要学习贫困的新语言和新习惯
将是何等地艰巨。
他将怎样进入那些陌生的肮脏房子!──
他将带着怎样的心情走在街上,
而当他来到自己门前他哪里有力量
去按那门铃。
为了面包和栖身之所
这些基本需要,他将怎样道谢!
他将怎样接下那些冷酷的目光,
里面流露出不屑,知道他是个负担!
原来那个傲慢的嘴巴如今
怎样开始低声下气;
那个高高仰起的头,怎样低垂!
他将怎样听那些字字1
撕裂耳朵的话──而尽管如此
你还得装作你对这些浑然不知,
仿佛你很单纯,根本没觉察。
常常,当我看见人家在走象棋,
我的眼睛就会跟着一个兵,
看着他一点一点找到一条途径,
终于抵达底线。
他以如此的热心坚持到最后
你肯定会认为他的快乐和奖赏
无疑将从这里开始。
他一路上遇到重重困难。
步兵斜地里向他掷矛;
城堡用它们宽广的侧翼
打击他;快速的骑士
在他们两个格子内狡猾地
转身,试图阻挠他;
另外这里那里,总有某个角度的威胁:
在他的途中会突然杀出
一个由敌人阵营派来的兵。
但他摆脱所有这些危险
终于来到底线。
他多么耀武扬威地抵达
这可怕,这最后的底线;
他多么热心地走近死亡!
因为这兵将死在这里,
他受苦受难就为了这个。
为了那位将拯救我们的王后:
为了使她从墓中复活过来
他坠入象棋的阴间。
译注:城堡即车,骑士即马,王后即后。
在灵魂的屋子里
更深处,最深处,在灵魂的屋子里
激情去了又来,围坐在火边,它们都有
女人的脸孔。──乔治.罗登巴赫
欲望在灵魂的屋子里漫步──
可爱的女士们穿着丝绸袍
戴着蓝宝石王冠。
她们统辖屋子里所有从大门
到深处的厅堂。在最大的厅堂──
在她们血液炽烈的夜晚──
她们跳舞喝酒,头发散乱。
在堂厅外,脸色苍白,穿着
旧时的褴褛衣衫,
美德们徘徊着,苦涩地聆听
那些醉意朦胧的社交花的饮闹。
她们的脸紧贴着窗玻璃,
在深思中默默凝视
舞会的灯光丶珠宝和鲜花。
印度人阿周那,善良而温和的国王,
不喜欢杀戮。他从未发动过战争。
但那可怕的战神很不高兴──
他的荣耀缩减,他的庙宇空寂──
于是带着巨大的愤怒去阿周那的宫殿。
国王很恐慌,他说:“伟大的神啊,
如果我无法牺牲一条人命,请原谅我。”
神蔑视地说:“你以为自己
比我还公正?别被花言巧语欺骗了。
根本就没有生命被牺牲。你要知道
根本就没人出生,也没人死亡。”
忧伤的时刻
那些幸运的人亵渎自然。
大地是悲伤的庇护所。
黎明掉下一颗莫名痛苦的泪珠;
孤苦苍白的黄昏在哀悼,
那被选中的灵魂忧郁地低吟。
我听见微风在叹息。
我看见紫罗兰的哀戚。
我感到玫瑰痛苦的生命;
草地带着神秘的悲伤活着;
浓密的森林里一声呜咽回荡着。
人们尊敬那些幸运者,
蹩脚诗人给他们唱赞歌。
但自然的大门向所有那些
冷酷无情地嘲笑的人关闭,
他们嘲笑,他们是这不幸土地的外人。
我不问自己是否快乐。
但有一点我永远满意地想起:
在这大增加中──他们那为我所厌恶的增加──
有那么多的数目,而我并不是
这众多单位中的一个。我没有被算在
那总数中。这欣慰对我已足够。
神明的干预
勒蒙林:……他将在适当时刻消失;神明会干预。
德吕米雷夫人:像在古代悲剧中那样?(第二幕第一场)
德吕米雷夫人:什么事?
勒蒙林:神明来了。(第五幕第十场)
  ──小仲马《陌生女人》
深深地知道
诸神来了。
  ──爱默生《把一切奉给爱》
会发生这件事,然后那件事;
再过一两年──按我的推测──
将有如此如此的行动,如此如此的方式。
我们将不用操心遥远的将来。
我们将尽我们所能去做。
我们做得愈多,就糟蹋得愈多,
我们会把事情复杂化,直到我们
陷入完全混乱。接着我们就会停止。
这也将是神明干预的时刻。
神明永远会来。他们会从
他们的居所下来,一些人会被他们拯救,
另一些人会被他们拦腰抓着,
大力地丶猛地提将起来;当他们带来秩序,
他们就会离去。然后这个人会做某件事,
那个人做另一件事;其他人会及时
做他们各种事。于是我们又重新来过。
贺拉斯在雅典
在名妓莉娅那有着
优雅丶财富和软床的寝室,
一个手拿茉莉花的青年正在说话。
他手指上装饰着很多宝石,
身披一件有东方红色
刺绣的白色大绸袍。
他的语言是纯正希腊语,
但发音中一丝儿重音
泄漏他的台伯和拉丁姆原籍。
青年表白他的爱,
而这雅典女孩默默听他讲,
听着贺拉斯,她雄辩的情人。
她在晕眩中看到美的新世界,
在这伟大意大利人的激情里。
三位辩士来问候执政官。
执政官让他们坐在身边。
他礼貌地跟他们说话。后来,他开玩笑地
要他们小心。“名声会招来
人们的嫉妒。对手们也写东西。你们有敌人。”
三人中有一个用严肃的措辞回答。
“我们同代的敌人永远伤害不了我们。
我们的敌人要到后来才出现,那些新辩士。
那将是我们极其衰老了,虔诚地躺在床上,
我们之中有些已进入冥府的时候。那时候
今天的话和我们的著作会显得怪异(也许
滑稽),因为那些敌人会改变
辩术丶风格和标准。在某种意义上也像我,
以及像其他人,我们已很大程度上重塑过去。
我们认为是可爱和正确的,
会被那些敌人证明是愚蠢和荒谬,
他们会以不同的方式把相同的东西
再说一遍(不费吹灰之力)。
就像我们用另一种方式把老话重新说一遍。
带花园的房子
我想拥有一座乡间房子
带一个很大的花园──不是为了
种花丶种树丶种绿色植物
(这些当然也一定要有;他们是最迷人的)
而是为了养动物;啊,养动物!
至少七只猫──两只碳黑,
两只雪白,作为对比。
一只相当贵重的鹦鹉,以便听它
用强调和自信的语气说各种事情。
至于狗,我想三只已足够。
我还想拥有两匹马(小马很不错)
当然肯定还要有三丶四匹那些
讨人喜欢的非凡动物──驴子,
懒洋洋伏着,安静地享福。
索西比奥斯家的盛宴
我的下午很美好,十分美好。
船桨轻轻地触着丶舔着
甜蜜地平滑的亚历山大海。
这样的放松有必要:劳累实在消耗人。
有时候我们一定要带着天真丶温柔看事物。
但不幸地,黄昏已降临。瞧,我甚至把酒都喝光了,
瓶子里一滴也没剩。
是回到别的事情的时候了,唉!
这座著名屋子(如雷贯耳的索西比奥斯和他的
贤妻,不妨这么说)邀请我们来参加盛宴。
我们必须回到我们那些诡计──
再次从事我们沉闷的政治斗争。
译注:索西比奥斯是托勒密四世菲洛帕托的顾问。公元前205年,索西比奥斯发动宫廷政变,杀害菲洛帕托,菲洛帕托的儿子托勒密五世继位。
报纸里的文章
有一处,还提到了敲诈。
这里,那报纸再次强调
它完全彻底地蔑视堕落的丶
可耻的丶腐败的道德。
蔑视……他内心里则悲哀地
回想起一年前他们一起度过的
某个晚上,在一个半酒店
半妓院的房间里:之后
他们就没再见过──哪怕在街上。
蔑视……他回想起他怎么也
吻不够的,那甜蜜的嘴唇,
那白色丶精致丶崇高的肉体。
忧伤地,在电车上,他读着那文章。
晚上十一点,他们在防波堤上发现
那具尸体。尚不清楚
那是不是罪案。那报纸
表示遗憾,但是,一如往常
它表明它绝对蔑视受害者
那种堕落的生活方式。
尤其是西内吉鲁斯
因为他出身意大利一个大家族,
因为他今年二十岁,
因为在伟大的希腊世界他们都这样做,
所以他来士麦那学习修辞
和完善他对他们的语言的掌握。
今天他在听,但
根本不留心,那位著名辩士
谈论雅典人;他一边打着手势,
忘乎所以,一边讲
米太亚德的故事,和光荣的马拉松战役。
他正在想着今晚要出席的酒会;
他的想像力向他显露一张清秀的脸,
他忍不住想吻的珍贵嘴唇……
他在想,他在这里过得多么好。
但他的钱快花光了。再过几个月
他就要回罗马。他想起
他在那里欠下多少债。想起
又要受尽逃避还钱的煎熬,
要费尽心机过上体面的生活
(他出身意大利一个大家族)。
富尔维乌斯老头的遗嘱──
啊,要是他能看到它。要是他知道
他可以从这个老畜生那里得到多少
(两年,也许三年;他不能再等了!)。
他会留给他一半,三分之一?确实
他已经替他还过两次债了。
那辩士,正深受感动地,
实际上噙着泪水,谈论西内吉鲁斯。
译注:米太亚德(公元前550 -489
),希腊名将,马拉松战役功臣。西内吉鲁斯(公元前?-490),雅典英雄,戏剧家埃斯库罗斯的兄弟,死于马拉松战役。
我曾想过把它挂在房间的墙上。
但抽屉的潮湿已损坏了它。
我不想把这照片装在框里。
我应该更小心保护它才对。
那唇,那脸──
啊,要是它们的过去
重现哪怕一天,哪怕一小时。
我不想把这照片装在框里。
我得忍受看它损坏成这样子。
此外,即使它没有损坏,
我也会烦不胜烦,需要时时提防
说漏了口,或走漏了语调──
要是他们向我问起它的来历。
附:《卡瓦菲斯诗集》增订本前言
  近几年来,我开始利用一些空档,零散但持续地修改丶增加或删减后再补充以前的译诗,这次卡瓦菲斯诗集修订及扩大版,是这个漫长工程的一部分。现就这个增订版作若干说明。
  一丶译本初版(河北教育,2002)所据的是基利和谢拉德的英译本,但在编排上,并非根据该版本,而是我自创的。而我这自创,又是基于我自己阅读卡瓦菲斯的经验。卡瓦菲斯诗,大致划为两部分,一部分不妨称为现世式,当下的,即使是写过去也是从当下写,也即回忆式的。这与绝大多数诗人没有什么差别。第二部分则是历史题材,虽然这不是卡瓦菲斯独创的,但从其规模和成就这个角度看,却是卡瓦菲斯独有的,也是他最受重视的部分。但是我初读卡瓦菲斯时,还是更喜欢现世式的那部分。虽然他的现世式与绝大多数诗人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在具体处理上却千差万别,如同绝大多数诗人之间千差万别。卡瓦菲斯在这千差万别中还与别的诗人有很大差别,也即他进入成熟期写作后,其作品不仅与现代主义背道而驰,而且可以说与整个二十世纪诗歌总趋势背道而驰。因此,仅仅是看他这一部分作品,已觉得他非常独特了。这一部分作品,是我对卡瓦菲斯作品的入门读物,所以我在中译本里把这部分作品粗略地挑出来,编成一辑,称为第一辑。历史题材的,作为第二辑。从中译本读者们的反应看,我这种主观做法,还是有效的,因为大多数读者也是先从第一辑作品来进入卡瓦菲斯的,而且我猜有不少依然停留在这个初阶──而这,又正是我担忧的:卡瓦菲斯最重要的作品,是历史题材,他最高度的反讽,主要都在这一部分。所以,这个增订本,当务之急,便是恢复原貌,按写作时间先后顺序编排,现世式与历史题材互相穿插,使那些忽略历史题材这一部分的读者,能够在他们熟悉的现世式作品前前后后,一再碰见他们可能较陌生的历史题材作品。
  二丶也因为我在湖北教育版中这个分类法,卡瓦菲斯“正典”部分与非正典部分的区别便也看不到了。所谓“正典”,是指卡瓦菲斯生前私下刊印丶校订或认可的作品。“正典”总共有154首诗。基利和谢拉德的版本,除了收录所有“正典”154首诗外,还收录了22首“未刊印诗”,也即未经卡瓦菲斯认可但也不是被他否定的诗。
  三丶卡瓦菲斯作品,除“正典”154首外,尚有“未刊印诗”74首;“弃诗”27首,都是早期诗,有不少是已发表过了;另外,有近30首“未完成诗”。事实上“未完成诗”大部分都已完成,并且有多个修改版本,只是尚未经卡瓦菲斯最后确定。所以,这部分可视为“未刊印诗”的一部分。
  四丶也就是说,卡瓦菲斯作品,除“正典”154首外,尚有另外约130首诗。目前这个增订本,从这130首中选译74首,都是我认为较好,或可以接受,或对了解卡瓦菲斯不无裨益的。
  五丶卡瓦菲斯“正典”中,有十七首诗,其句子是中间留下一个空白处,作为停顿。例如《他发誓》一诗第一行
& 他过一阵子就发誓要开始一种更好的生活。
原文排列是:
他过一阵子就发誓&&&
要开始一种更好的生活。
有些英译本例如基利与谢拉德译本没有反映原文这种排列,有些则有,有些则时有时无。我仍沿袭基利与谢拉德译本。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譬如卡瓦菲斯原诗语言雅俗混杂丶押韵与不押韵和严韵与松韵混杂,要不要在翻译中反映出来?基利和谢拉德译本,事实上大多数英译本,都取消这种混杂。这个增订本新译的卡瓦菲斯“未完成诗”部分,亦有一首句子中间留下空白处作为停顿的诗,就是《四人组》,我所据英译本按原文排列,我也亦步亦趋,同时也让读者一窥原貌。另外,我拟将来有时间再把这十七首诗略加调整,按原文方式排列,在一些网站上发表。
  六丶这次校订原河北教育版,除了根据基利和谢拉德的修订版(普林斯顿,1992)外,还参考众多其他英译本来校对。新译74首,“未刊印诗”和“弃诗”主要根据蕾&达尔温英译本(也即基利和谢拉德译本前的重要译本,奥登作序)之扩大版(哈考特,1976);“未完成诗”则根据丹尼尔&门德尔松译本《未完成诗》(克诺夫,2009)。这些新译,除根据上述译本外,还参考其他英译本。其他英译本:《卡瓦菲斯诗》,约翰·马夫罗戈达托译,查托─温达斯,1951;《在时间改变他们之前:卡瓦菲斯诗集》,T&C&泰奥哈里斯译,戈尔&维达尔作序,哈考特,2001;《卡瓦菲斯正典:一百五十四首原诗》,斯特拉蒂斯&哈维亚拉斯译,谢默斯&希尼作序,希腊研究中心,2007;《卡瓦菲斯诗集》,埃万耶洛斯&萨克佩罗格洛译,牛津,2007;《卡瓦菲斯诗集》,阿莉基&伯恩斯通译,诺顿,2007;《卡瓦菲斯诗选》,阿维&沙龙译,企鹅,2008;《卡瓦菲斯诗集》,丹尼尔&门德尔松译,蓝登,2009。
  另外,我根据牛津版新增了卡瓦菲斯年表,又把达尔温所撰卡瓦菲斯小传译出来,作为附录。新增这两个附录,是有感于中文卡瓦菲斯传记资料十分缺乏。年表和小传个别地方有出入。例如卡瓦菲斯任职的地方,一说水利局,一说水利部。但水利局可能就是水利部在亚历山大的分部。
  这次修订,校正了很多错误,理顺了很多句子。这是我最大的安慰。
译者,2012年春,香港
修订扩大版《卡瓦菲斯诗集》
卡瓦菲斯诗9首
黄灿然 发表于:《天南》文学双月刊第五期黄灿然译
卡瓦菲斯不仅是二十世纪离散文学最杰出的代表之一,而且他本人还是一个多重的离散者。首先是空间的离散也即一般意义上的离散。他是希腊人,用希腊语写作,但一生都居住在埃及城市亚历山大。其次是时间上的离散。他的世界是是历史世界,尤其是拜占庭时期的历史。第三作为一位二十世纪诗人,他是二十世纪诗歌的离散者,远离所有的潮流,创造自己独特的诗风和视角。
一点不奇怪的是他也是处理离散题材的高手。这里所选几首诗都是与离散有关的。《城市》和《献给阿蒙尼斯》不妨视为这组诗的定调。《城市》要你别离散,说话者忠告你去到哪里都一样。我们似乎可以推断说话者正是一个离散者。可是如果待在原来的地方是不是就能确保不离散呢?在《献给阿蒙尼斯》中我们看到说话者和听者都是亚历山大人。这个城市是希腊殖民地,他们虽然是原居民,却成了语言的离散者,他们必须借助希腊语来表达他们的哀伤,而且还要由最精通希腊语的人来表达,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确认一个身份:
一个亚历山大人在写另一个亚历山大人。那悲哀也因此带上了反讽色彩,也可以说变得更悲哀。
接下来的几首诗,我们可以看到离散者的各种心态。《在总督管辖区》中,根据诗中提到的阿塔泽克西兹国王,可以推断事件发生在这位国王在任期间(公元前464-424)。诗中人物可以是政治家诗人或科学家。他在希腊待不下去了,决定投奔波斯国王。但是,即使他当了大官,他的生活也如同荒废,因为他要的是祖国人民的承认和称赞。
《在海港城》说的是一个离开祖国去学习做生意的年轻人在海上病死了。人们把他埋葬了,但不知道他的祖国在哪里,更别说他的父母了。他的父母无疑将在忧虑和期待中度过一生,但这总比知道他的死讯好,因为他们毕竟还存有一线希望。这结尾也带有一点反讽,同时,又多了一层悲哀。《墓志铭》的叙述者也是去做生意或者去冒险,遇到海难,虽然生还,却生不如死。诗的焦点不是他在祖国的亲人而是他失去祖国语言的痛苦,死亡成为最后的安慰。但只是安慰,因为他假设入冥府就能见到同胞讲希腊语,但也许冥府里他也见不到同胞,讲不了母语。
在《一名拜占廷贵族在流亡中作诗》中我们看到一个流亡者的抱怨,这是很典型的甚至很当代的。甚至很中国的。我们不要说流亡外国的人,就说从农村到城市或从外省到文化中心的人,或相反,从某个文化中心到某个外省城市的人,不是也有诸如此类的抱怨和猜疑吗?《流亡者》是另一幅画面:
这些匿名流亡者可能是君士坦丁堡牧首佛提乌的朋友,他们在佛提乌下台後被迫流亡亚历山大,但他们一方面适应环境,消磨时间,一方面积极筹备东山再起。
在《在意大利一个海滨》这首诗中我们看到一个希腊离散者,应该说已经意大利化了,可能还是一个花花公子,但看到意大利人从祖国抢来的战利品,他再也不能娱乐自己了。至少这一天他觉得自己是希腊人。《在旅馆里》说的是另一种离散生活:
为了爱情。叙述者因为被情人抛弃而离开祖国过着自暴自弃的生活。诗中的情人显然是同性恋者,叙述者珍惜的是不为金钱也不为物质而相爱的情人,当情人变心变质了,他便也更严重地堕落。
你说:“我要去另一个国家,另一片海岸,
寻找另一个比这里好的城市。
无论我做什么,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而我的心灵被埋没,好像一件死去的东西。
我枯竭的思想还能在这个地方维持多久?
无论我往哪里转,无论我往哪里瞧,
我看到的都是我生命的黑色废墟,在这里,
我虚度了很多年时光,很多年完全被我毁掉了。”
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
这个城市会永远跟着你。你会走在同样的街道上,
衰老在同样熟悉的地方,白发苍苍在同样这些屋子里。
你会永远发现自己还是在这个城市里。不要对别处的事物
抱什么希望:那里没有你的船,那里没有你的路。
就像你已经在这里,在这个小小角落浪费了你的生命,
你也已经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毁掉了它。1
献给阿蒙尼斯,他死于610年,29岁
拉斐尔,他们请你写几行诗,
作为诗人阿蒙尼斯的墓志铭:
要别致些,简洁些。你做得到,
你最适合给诗人阿蒙尼斯,
我们的阿蒙尼斯,写些得体的文字。
你当然要提到他的诗——
但也要说及他的美,
他那为我们所倾倒的难以捕捉的美。
你的希腊语总是那么优雅,那么动听。
但是我们现在要你施展全部的技艺。
我们的忧伤和我们的爱都移进了一种外国语。
请将你的埃及感情注入你使用的希腊语。
拉斐尔,你知道,你应该写下来,
好让我们的生命也流露在你的诗行间,
好让那韵律以及每一个词都清晰地展示
有一个亚历山大人在写另一个亚历山大人。
总督管辖区
太不幸了,虽然你生来是为了
辉煌而高贵的行动,
但你那不公平的命运
从不给你鼓励,永不让你成功;
那些廉价的习俗妨碍你的前程,
还有斤斤计较,还有冷漠。
你认输的那天又多么可怕
(你松手并认输的那天)
你踏上前往苏萨的道路,
去投靠阿塔泽克西兹国王,
他很友好,在皇宫给你一个位置
并给你管辖区之类的——
这些东西你都不想要,
但在绝望中你还是接受下来。
你期待着别的东西,盼望别的东西:
百姓和辩士们的称赞,
那来之不易丶无价的喝采——
那辩论会场丶那剧院丶那桂冠。
你不能从阿塔泽克西兹那里得到这些,
你永远不会在管辖区找到这些,
而没有它们,你过的将是什么样的生活?
注:总督管辖区是古代君主制一位总督管辖下的一个波斯省份。阿塔泽克西兹国王很可能是波斯王朝三位同一名字的君主的第一位)。苏萨是波斯帝国首都。
埃米斯——年轻丶二十八岁——
乘坐一艘特尼亚船抵达这个叙利亚海港,
他打算学习做香料生意。
但他在海上病了,
刚上了岸就死去。
他的葬礼在这里举行,是最简陋的。
在死前数小时他呢喃着一些
诸如“家”丶诸如“老父母”的话。
但是没人知道他们是谁,
或在这个庞大的泛希腊世界
他称呼的国家是哪一个。
这样更好,因为这样一来
虽然他被埋在这个海港城,
但他父母将永远怀着他还活着的希望。
一名拜占廷贵族在流亡中作诗
轻浮者可以说我轻浮。
我一贯对重大事情
谨小慎微。而我坚持认为
有关圣父,或圣经,或教会会议规章,
没人知道得比我多。
博塔尼亚蒂斯若是有什么疑问,
若是他有什么关于教会的问题,
他都要先请教我。
但是流亡在此(愿她遭诅咒,那毒蛇
伊里尼·多凯纳),沉闷如斯,
我写些六行诗和八行诗自娱
也就不足为奇,
把有关赫尔墨斯和阿波罗和狄奥尼西奥斯,
或色萨利和伯罗奔尼撒的英雄们的神话
加以诗化来自娱;
作最严谨的抑扬格,
这些——恕我直言——
是君士坦丁堡的知识分子不懂作的。
也许正是这种严谨招惹他们的非难。
在意大利一个海滨
梅内多罗斯的儿子基莫是希腊裔意大利人,
他把生命用于娱乐自己,
就像大部分在豪华的强褓中
长大的大希腊年轻人一样。
但是今天跟平时不同,
他心事重重,情绪低落。在海岸附近
他极度沮丧地望着他们卸下
一船船从伯罗奔尼撒抢来的战利品。
从希腊人那里抢的:来自科林斯的战利品。
今天肯定是不对的,
这希腊裔意大利青年不可能
想以任何方式娱乐自己。
我沉溺于贝鲁特的旅馆和妓院。
我不想呆在
亚历山大。塔米德斯离开我;
他跟着省长的儿子走了,为自己
在尼罗河畔赚得一座别墅,城里还有一座大屋。
要是我留在亚历山大那将是错误的。
我沉溺于贝鲁特的旅馆和妓院。
我过着无耻的生活,纵情于廉价的声色。
那惟一拯救我的,
像持久的美丶像我身上
缭绕不去的香水,是:塔米德斯,
最优雅的青年男子,有两年他是我的,
我的,既不为一座房子也不为尼罗河畔一座别墅。
注:诗中人物皆为虚构。
陌生人,我,一个萨摩斯人,
躺在这恒河边。在这块三重野蛮的土地上
我度过悲叹丶劳累和痛苦的一生。
这座靠近河边的坟墓包含
多少不幸。对黄金的贪婪追求
把我赶入这可咒的行业。
风暴把我抛弃在印度海岸,我被卖
为奴,年老体衰时
都还在疲惫地干活,直到再也不能呼吸──
失去了希腊的声音,远离萨摩斯的
海岸。因此,我现在遭受的痛苦
并不可怕;我航入冥府,一点也不感到悲伤。
在那里,我将躺在同胞中间。
此后我将永远讲希腊语。
它仍然是亚历山大。只要在那条
终止于希波德洛姆的笔直大道上走一会儿
你就会看到众多令你惊讶的宫殿和纪念碑。
无论战争给它带来什么样的破坏,
尽管它又变得比以前小了,
它仍然是一个令人赞叹的城市。
然后,时间在游览丶读书
和各种各样的研究中消逝。
黄昏时分我们在海滨见面,
我们五个人(当然,都是使用假名)
和其他少数仍留在这城市里的希腊人。
有时候我们谈论教会的事情
(这里的人似乎倾向于罗马)
有时候谈论文学。
前天我们读了诺诺斯的一些诗行:
怎样的意象丶怎样的措词丶怎样的节奏与和谐!
我们怎样热情地赞赏这个帕诺波利斯人。
日子就这样消逝,我们停留在这里
并且当然不会厌烦,因为
这停留不会是永久的。
我们有好消息:不是士麦那
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就是
我们的朋友确定四月份从伊庇鲁斯过来。
因此我们的计划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无限地进行着,
我们可轻易推翻巴西勒。
只要努力,我们的机会终将到来。
注:诗中匿名流亡者的身份难以准确判断,但是他们的处境恰好是卡瓦菲斯所称的“历史可能性”。景场设在亚历山大,显然是在阿拉伯人征服之后(641年),并且很可能是在拜占庭皇帝迈克尔三世遭其联合皇帝丶马斯顿王朝缔造者巴西勒杀害之后不久。诗中提到基督教徒“似乎倾向于罗马”,则进一步指向福提奥斯分裂时期(867-870),当时分裂的发动者丶君士坦丁堡牧首福提奥斯被皇帝罢免,他大部分朋友均被迫流亡。“这个帕诺波利斯人”即是埃及裔希腊诗人诺诺斯。
修订扩大版《卡瓦菲斯诗集》
2)布莱希特:德国
让别人说他们的羞耻,
我说我自己的。
德国啊,苍白的母亲!
你多么肮脏,
当你坐在各民族中间。
在污秽者当中
你特别瞩目。
你最贫穷的儿子
被击倒在地。
当他饿得发慌
你别的儿子们
就举手打他。
这是人所共知的。
他们这样举起手来
举手打他们的兄弟,2
还无礼地在你身边昂首阔步,
当着你面前大笑。
这是家喻户晓的。
在你的屋子里,
谎言喧腾。
必须沉默。
不是这样吗?
为什么压迫者到处表扬你,但
被压迫者却控诉你?
被剥削者用手指指着你,但
剥削者却称赞在你屋子里
发明的制度。
于是每个人都看见你
藏起你裙子的褶边,那上面
沾着你最好的儿子的
听见你屋子里传出的演说,人们就大笑。
但无论谁看见你,就伸手去拿刀,
如同看见盗贼走近。
德国啊,苍白的母亲!
你的儿子们向你做了什么
使得你坐在各民族中间
变成嘲笑和害怕的对象!
3)布莱希特3首
黄灿然 发表于:《MING明日风尚》2012年2月黄灿然译
  小儿子问我
小儿子问我:我该学算术吗?
学来干吗,我很想说。两片面包多于一片
迟早你也会懂。
小儿子问我:我该学法语吗?
学来干吗,我很想说。那个帝国正在沉没。
用手摸一摸肚子,发出两声呻吟
人家就知道你要什么。
小儿子问我:我该学历史吗?
学来干吗,我很想说。学会把你的头钻进土里
也许你就能活命。
是啊,该学算术,我告诉他,
学法语,学历史!
战争把我,剧作家
和我的朋友,舞台设计师,分开了。
我们共事的那些城市已不存在了。
当我走路穿过那些还存在的城市
有时我会说:那件洗好的蓝色衣服
换作是我朋友来晾,会摆得好些。
  献给母亲
当她死了他们让她躺在土里,
她上面花儿生长,蝴蝶嬉戏……
她这么轻,几乎没有在土里留下印痕,
她要受多么大的苦,才变得这么轻呀!
4)维&辛波丝卡16首&
诗歌 译作 黄灿然译
  一见钟情
他们俩都相信1
是一股突来的激情撮合他们。
这么肯定固然美丽,
但不肯定还要美丽。
由于他们以前没见过面,所以他们相信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牵扯。
但听听街道丶楼梯丶走廊怎么说──
也许他们已擦肩而过一百万次?
我想问他们
他们是否记得──
在某个旋转门
面对面的瞬间?
也许在人群中轻声说过“对不起”?
打电话时对方一句粗率的“拨错号”?──
但我知道答案。
不,他们想不起来。
要是他们知道
偶然已经暗暗捉弄了他们好多年了
他们一定会吃惊。
它还不太想
成为他们的命中注定,
它把他们拉近,又把他们推远,
挡住他们的路,
堵住一个笑声,
然后躲到一边。
有过种种信号和迹象,
尽管他们都还没读懂它们。
也许三年前,
甚至就在上星期四
有一片叶子
从一个肩膀飘到另一个肩膀?
一个掉了什么,另一个把它捡起来。
谁知道呢,也许是那个消失到
童年灌木丛里的球?
有些门柄和门铃,
一个握过按过,另一个
又握过按过。
行李箱检查过后并排着。
也许,某夜,做一个梦,
到早上便模糊了。
每一个开始
无非是一个后续,
那绵延不绝的事件之书1
永远从中间看起。
  我太接近了
我太接近了,难以被他梦见。
我没有在他上面飞过,没有逃到树根下
躲避他。我太接近了。
网中鱼没有用我的声音唱歌,
戒指没有从我的手指滚落。
我太接近了。一座大屋在着火,
没有我喊救命。太接近了,
难以让铃铛悬在头发上响。
太接近了,难以像一位客人
一走进来墙壁就自动分开。
我永远也不会再像他曾经梦过的那样
如此轻易地死去,如此不经意,
简直算不上是我的肉体。太接近了。
我品尝那个嘘声,我看见那个嘘字闪亮的外壳
当我一动不动地躺在他怀中。他睡着了,
更易于让她接近,我在他身边
反而不及她,他只见过她一次,
那个有一头狮子的流动马戏团的女售票员。
现在对她来说他身上正长出一个山谷,
覆盖着生锈的叶子,在黯淡的蓝色空气中
被一座雪山封住。我太接近了
难以从天上掉向他。我的尖叫
也许可以惊醒他。我是多么地
可怜啊,受我的形状限制,
但我是一株白桦,我是一条蜥蜴,
我从我的茧里出来,
我的皮肤闪烁着各种颜色。我拥有
从吃惊的眼睛里消失的优雅,
这优雅是财富中的财富。我接近,
太接近了,难以使他梦见我。
我悄悄把手臂从这沉睡者的头上移开,
它毫无感觉,布满密集的针,
针顶坐着一大群堕落天使
等待被点算。
  用一粒沙观看
我们叫它一粒沙。
但它不叫自己粒或沙。
它没有名字也过得很好,
不管是笼统丶特别丶
短暂丶永久丶不确切
或恰当的名字。
它不需要我们的顾盼,我们的碰触。1
它不感到自己被看见和碰触。
它掉落在窗沿这一事实
只是我们的经验,而非它的。
这跟它掉落在任何事物上没有分别,
它并不知道已经完成掉落
或仍在掉落。
从窗口可以观看到美妙的湖景,
但湖景本身不观看自己。
它存在于这个世界,没有颜色和形状,
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痛苦。
湖底无底地存在着,
湖岸无岸地存在着。
湖水不感到自己是湿是干。
波浪也不感到自己是单数或众数,
它们掀起,听不到自己溅在
不大不小的卵石上的声音。
而这一切发生在原本没有天空的天空下,
太阳在那里不是沉落地沉落
不是隐藏地隐藏在一朵不觉得自己隐藏什么的云团背后。1
风吹它,其理由
只不过是吹罢了。
一秒过去,
但它们只是我们的三秒。
时间像一个带着急件的信使飞驰而过。
但这只是我们的比喻。
一个人物被创造出来,他的慌忙是假装的,
他的消息不含人性。1
  在某颗小星下
我为把巧合称作必要而向它道歉。
我为万一我错了而向必要道歉。
请幸福不要因为我把它占为己有而愤怒。
请死者不要因为我几乎没把他们留在记忆中而不耐烦。
我为每一秒都忽视全世界而向时间道歉。
我为把新恋情当成初恋而向老恋情道歉。
原谅我,远方的战争,原谅我把鲜花带回家。
原谅我,张开的伤口,原谅我刺破我的手指。
我为小舞曲唱片而向那些在深处呼叫的人道歉。
我为在早晨五点钟睡觉而向火车站的人道歉。
原谅我,被追逐的希望,原谅我一再地大笑。
原谅我,沙漠,原谅我没有带一匙水奔向你。1
还有你,啊游隼,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还在同一个笼里,
永远目不转睛地凝视同一个点,
宽恕我,即使你只是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脚而向被砍倒的树道歉。
我为小回答而向大问题道歉。
啊真理,不要太注意我。
啊庄严,对我大度些。
容忍吧,存在的神秘,容忍我扯了你面纱的一条线。
不要指责我,啊灵魂,不要指责我拥有你但不经常。
我为不能到每个地方而向每样事物道歉。
我为不能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而向每个人道歉。1
我知道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什么可以证明我是正当的,
因为我自己是我自己的障碍。
不要见怪,啊言语,不要见怪我借来笨重的词,
却竭尽全力要使它们显得灵巧。
  奇迹巡览
一个老生常谈的奇迹:
就是竟然有这么多普通的奇迹。
寻常的奇迹:
看不见的狗
在静夜里吠叫。
众多奇迹中一个奇迹:
一缕飘渺的小云
可以使大月亮黯然失色。
一个奇迹中包含众多奇迹:
一株赤杨反映于水中,
并且从左到右相反,
并且从树冠生长到树根,
并且达不到底,
虽然水并不深。
一个屡见不鲜的奇迹:
风变成柔风
又在风暴中变成暴风。
首先是一个古老奇迹:
母牛是母牛。
其次但不可小觑:
从这樱桃小核
长出这樱桃园。
一个没有大礼帽和燕尾服的奇迹:
振翼拍翅的白鸽。
一个奇迹(要不你怎么称呼它呢):
今天太阳在凌晨三点十四分升起
并将在晚上八时零一分沉落。
一个不为我们注意的奇迹:
我们的手指虽然少于六只
却也多于四只。
一个奇迹,四下环顾就能看到:
这无可逃避的大地。
一个额外的奇迹,平凡又非凡:
那不可想像的
可被想像出来。
  赞美姐姐
我姐姐不写诗,
看来她也不大可能突然有兴致写诗。
她照料她婆婆,她也不写诗;
照料她公公,他同样不写诗。
在我姐姐家里我感到安全:
没有什么可触动我姐夫写诗。1
而虽然这听起来有点像亚当·马切东斯基的一首诗*,
但我的亲戚们确实都不写诗。
我姐姐抽屉里没有旧诗,
她手袋里也没有新诗。
而当我姐姐请我吃饭,
我知道她不是想给我读诗。
她三两下就能弄出极好的汤,
而她的咖啡不会溅到手稿上。
许多家庭都没有人写诗,
而如果有,就很少一个人写。
有时候诗歌像瀑布般代代流传,
在家庭关系中制造吓人的旋涡。
我姐姐说得一口好散文,
她的文学著作全都在度假明信片上,
它们每年应允同样的东西:
说是当她回来,
她会告诉我们一切,
*马切东斯基应是虚构的,波兰并没有这样一位诗人。这句诗可读成:“而虽然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辛波丝卡:还原我们的感受
  辛波丝卡(希姆博尔斯卡)用一种很独特的方式看事物,看世界。她还是一位雅俗共赏的诗人。但她之所以能引起普通读者共鸣,难道不也说明读者同样对事物对世界有独特感受吗?没错。但是,我们的感受往往被模式化,也即那颗心刚有了感受,那个脑便把那感受概念化。就拿《一见锺情》来说吧,诗中描写两个人“都相信是一股突来的激情撮合他们……由于他们以前没见过面,所以他们相信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牵扯。”但是诗人笔锋一转:“但听听街道丶楼梯丶走廊怎么说──也许他们已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也许他们曾经在某个旋转门有过“面对面的瞬间”,也许在摩肩接踵的大街上互相说过“对不起”,也许她打电话时刚好拨错号并被不好声气地挂线?也许同一片树叶曾从她肩上飘到他肩上,也许他们摸过同一个门柄,按过同一个门铃?
  就如标题《一见钟情》所说的,我们往往把喜欢某个人说成是一见钟情,而且我们肯定也萌生过“不会这么巧”的感受,但刚萌生,我们立即就用“一见钟情”的概念来下结论,于是我们相识之前埋下的所有伏笔,都完全被埋没了。《一见钟情》这个标题就是我们的模式化概念,而这首诗的内容就是我们被埋在心底的真正丶也是神秘的感受。真正雅俗共赏的诗人,就是还原或者说恢复我们最初的神秘感受。而庸俗的诗人不用说,就是标题《一见锺情》,然后内容再来一些诸如“也许梦中见过”,“也许前世是朋友丶夫妻”之类的陈腔滥调,也就是同义反复。
  再如,假设你是一个女子,爱上一个男人,你就在他怀中,而他正在酣睡。想想吧,你有什么感受?但你恐怕想不起什么,尽管你觉得自己有很复杂的感受。《我太接近了》写的就是这样的场面,开头就是:“我太接近了,难以被他梦见。”接着写很多他平时向她描述的他的梦境,或他以前经历的一些人事。例如他可能跟她说过他梦见过屋子着火,而此刻看着他酣睡,她悻悻地说“一座大屋在着火,没有我喊救命”。她听见他发出一个“嘘”声,也不禁神往起来,不知在嘘什么呢:“我品尝那个嘘声,我看见那个嘘字闪亮的外壳。”她突然嫉妒起来,因为他曾跟她提过有一个女人,是一个流动马戏团的售票员,那个马戏团有一头狮子。于是她想道:“他睡着了,更易于让她接近,我在他身边反而不及她,他只见过她一次……现在对她来说他身上正长出一个山谷……被一座雪山封住。我太接近了,难以从天上掉向他。我的尖叫也许可以惊醒他。我是多么地可怜啊……”
  好吧,即使我们有自己的感受,可这感受是什么呢?也依然是我们的观念,我们模式化的思想在作祟。在《用一粒沙观看》中,辛波丝卡说:“我们叫它一粒沙。但它不叫自己粒或沙……它不感到自己被看见和碰触。它掉落在窗沿这一事实,只是我们的经验,而非它的……从窗口可以观看到美妙的湖景,但湖景本身不观看自己……湖底无底地存在着,湖岸无岸地存在着。湖水不感到自己是湿是干……一秒过去,另一秒,第三秒。但它们只是我们的三秒。”这里,诗人是在解构我们的感受,还原世界的本来面目。是不是有点佛家禅味?是的,十足地!佛讲一切平等,而辛波丝卡《在某颗小星下》就很接近这个境界。她对自己顾此失彼感到内疚:“我为每一秒都忽视全世界而向时间道歉……原谅我,沙漠,原谅我没有带一匙水奔向你……我为桌子的四脚而向被砍倒的树道歉……不要指责我,啊灵魂,不要指责我拥有你但不经常。我为不能到每个地方而向每样事物道歉。我为不能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而向每个人道歉。”
  星云大师曾说:“弘一大师认为世间上没有一样东西使他觉得不好。破旧的手巾也好,咸苦的蔬菜也好,跑一整天的路也好,住在小茅屋也好,世界上什么都有味,什么对他都了不得。”辛波丝卡在《奇迹巡览》中讲的正是这种“什么对她都了不得”。在她眼中种种奇迹中,她让我们注意一个不平时不为我们注意的奇迹:“我们的手指虽然少于六只,却也多于四只。”静心一想,这世界和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奇迹,只是我们没有去注意罢了。而像辛波丝卡这样的诗人,便是引我们去注意,去发现无所不在的奇迹,不只是在这首诗中,更在她所有的好诗中。这首诗反而更像她的自我表白,告诉我们她怎样发现奇迹。
  当然,从《用一粒沙观看》的角度说,奇迹也是观念的产物。不过,就算那是世界的真相,但我们并不是活在真相里,我们主要是活在假象里。要让我们去面对真相的冷酷,恐怕我们都不想活了。也许,也许,生命的真相,就存在于人与客观世界的关系之中,而不是存在于客观世界之中或人之中。而这种关系的真相或者说最高境界,就是看到无所不在无时不有的奇迹。
  也许你会说,做这样一位诗人,做这样一位世界的还原家丶事物的恢复家,奇迹的发现家,真好。也许吧。但辛波丝卡以略带反讽和无奈来看待诗人的角色,她甚至渴望做俗人。在《赞美姐姐》一诗中,他真心赞美姐姐,赞美她是大俗人一个:“我姐姐抽屉里没有旧诗,她手袋里也没有新诗。而当我姐姐请我吃饭,我知道她不是想给我读诗。”但是:“我姐姐说得一口好散文,她的文学著作全都在度假明信片上,它们每年应允同样的东西:说是当她回来,她会告诉我们一切,一切,一切。”因为,难道俗人不是奇迹吗,如同诗人也是奇迹。现在这样一位诗人,辛波丝卡,逝世了。但是拜托!我们千万别像波兰文化部长那样,模式化地说这是“无可弥补的损失”。她在五十年前就已经造了一个奇迹,为自己写好了《墓志铭》:
在此长眠着一个旧派的女人,
像个逗点。她是几首诗歌的作者,
大地赐予她永久的安息,
尽管她不属于任何的文学派别。
她的坟墓没有豪华的装饰,
除了这首小诗丶牛蒡和猫头鹰。
路人啊,请你从书包里拿出计算器,
为希姆博尔斯卡的命运默哀一分钟。
(林洪亮译)
我也做过小姑娘──
我当然认识她。
我有几张她短暂
一生的照片。
我对她一两首诗
感到又逗又可怜。
我记得三几件事。
为了让那个此刻在这里的人
大笑并拥抱我
我只想回忆一个小故事:
说说那个丑小鸭
幼稚的爱。
她怎样爱上一个学生
意思就是她希望他瞟她一眼。
她怎样跑去见他,
没受伤的头上裹着绷带
好让他至少,啊,问她
出了什么事。
一个很逗的小人儿。
她怎会懂得
要是一个人能够
有幸活得长命些,
就连绝望也会带来利益。
我想打发她自己去买曲奇饼。
我想打发她去看电影。
去吧,我没时间。
怎么,你可以看到
灯光熄灭了,
你当然明白
门已关上。
不要猛拉门把──
那个现在大笑的人,
那个拥抱我的人
并不是你那个学生。
你最好回到
你原来的地方。
我不欠你什么,
一个普遍女人,
在什么时刻
去泄露某个人的秘密。
不要看着我们,
你那双眼睛
张得太大,
像死人的眼睛。
译注:诗中的我,是成大后的我,正在恋爱的我,那小女孩,也即“你”,是以前的我。以前我爱上一个学生,但那是单恋,现在我的男人,不是那个学生,但过去的我(那个爱上一个学生的我),正从照片望着我(爱上另一个男人的我)。
  圣母哀子图
在英雄出生的那个小镇:
看见纪念碑,称赞它宏伟,
用嘘声赶走废弃的博物馆台阶上的两只鸡,
找出那位母亲居住的地方,
敲门推门嘎嘎响开门。
她挺直腰身,头发梳得直溜溜,眼睛明澈。
说声我是从波兰来的。
互相说些轻松话。大声清楚提问题。
是的,她非常爱他。是的,他总是那样。
是的,那时她正站在监狱墙边。
是的,她听见枪声齐鸣。
后悔没有带一个卡式录音机
和一部摄影机。是的,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曾在电台上读他最后一封信。
她曾在电视上唱古老摇篮曲。
有一次她甚至演电影,睁眼瞪着
强弧光灯直至流出泪来。是的,她被回忆感动。
是的,她有点疲倦。是的,会过去的。
站起来。表示感谢。说再见。走出去,
经过下一群游客身边。
  每种情况
它可能已经发生。
它肯定已经发生。
它较早时发生。较后。
挨得更近。离得更远。
它不发生在你身上。
你活下来因为你是第一个。
你活下来因为你是最后一个。
因为你独自一人。因为你与别人在一起。
因为向左。因为向右。
因为下雨。因为有阴影。
因为白天有阳光。
幸好那里有一片森林。
幸好那里没有树木。
幸好有一条铁路,一个钩,一根棒,一个制动器,
一孔炮眼,一条曲綫,一毫米,一秒钟。
幸好水面上飘浮着一把剃刀。
结果,因为,然而,尽管。
那会怎么样,要是一只手,一只脚,
以毫厘之差,千钧一发
碰巧在不幸事故中保存下来。
原来你在这里?刚避过毁灭的时刻?
那个网只有一个孔而你就从那个孔穿过去?
我彻底吃惊又彻底沉默。
你的心多么急速地在我胸中跳动。。
原来你在这里?刚避过毁灭的时刻?
那个网只有一个孔而你就从那个孔穿过去?
我彻底吃惊又彻底沉默。
你的心多么急速地在我胸中跳动。
我们展阅死者的信,并且都像无望的诸神,
然而毕竟是诸神,因为我们知道接着发生什么事。
我们知道什么钱从未归还。
寡妇怎样转眼又结婚和跟谁结婚。
这些可怜的死者,热恋的死者,
受骗丶犯错丶笨拙地谨慎。
我们看见人们在他们背后作怪相和指指点点。
我们的耳朵听到遗嘱被撕成碎片的窸窣声。
他们坐在我们面前,滑稽,彷佛坐在摊开的三文治上,
或者赶紧去追逐他们被风刮走的帽子。
他们的坏品味丶拿破仑丶蒸汽和电力,
他们给可治疗的疾病的致命治疗,
他们据圣约翰所说的愚蠢的末日景象,
和据让—雅克所说的虚假的乐园……
我们默默观察棋盘上他们的兵卒,
看见他们勉强往前挪了三格。
他们预测的一切都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发生,
或略微不同,那也等于完全不同。
他们之中最热情的人满怀信心凝视我们的眼睛,
因为按他们的计算,应可在我们的眼睛里看到完美。
译注:让—雅克,应是指让─雅克&卢梭。
与一个孩子晤谈
马埃斯特罗从不久前就一直跟我们在一起。
这就是为什么他躲到各个角落里去。
他用双手遮住脸,透过一条缝儿偷看。
前额对着墙站着,然后突地转过身来。
马埃斯特罗厌恶地拒绝一个荒谬的想法:
一张没人看见的桌子还必须继续是一张桌子,
一张背对着人的椅子还依然呆在原处
&而不设法趁机跑掉。
确实,要看见世界变样是很困难的。
一棵苹果树在我们眨眼之间就已又回到窗前。
五彩缤纷的燕子永远会及时变灰。
一只罐耳永远听得见任何低语。
一张夜间桌子露出日间桌子的消极性。
一个抽屉试图使马埃斯特罗相信
它只包含早前一直放置在那里的物件。
就连在一本童话书,哪怕你猛地翻开
画中的公主也永远有办法坐回原来的位置。
他们觉得我是个陌生人──马埃斯特罗叹息道──
他们不想有新来的人参加他们的游戏。
难道我要相信一切存在的事物
都只以一种方式存在,
都只处于一种恐怖状态而找不到走出自身的出路?
不能来一次突破或改变?局限於它卑微的范围内?
一只陷入捕蝇器里的苍蝇?
一只陷入捕鼠器里的老鼠?
一条未曾脱开看不见的链的狗?
还有那火,难道除了再次烧伤马埃斯特罗那值得信赖的手
就再也不能提供点别的什么?
这是一个合适丶终极的世界吗?
财富撒落而不被捡起,
变成无用的奢侈和禁止的运气?
不──马埃斯特罗叫道并飞起所有供他
遣用的腿猛踢──怀着如此巨大的绝望
就连瓢虫的六条腿也不够他用。
在危险中,那海参把自己分割成两半:
它让一个自己被世界吞噬,
第二个自己逃逸。
它暴烈地把自己分成一个末日和一个拯救,
分成一个处罚和一个奖赏,分成曾经是和将是。
在海参的中间裂开一个豁口,
两个边缘立即变成互不认识。
这边缘是死亡,那边缘是生命。
这里是绝望,那里是希望。
如果有等量,这就是天平不动。
如果有公正,这就是公正。
死得恰到好处,不过界。
从获拯救的残余再生长。
我们,也懂得如何分割自己,
但只是分成肉体和一个碎语,
分成肉体和诗歌。
一边是喉咙,另一边是笑声,
轻微,很快就消失。
这里是一颗沉重的心,那里是【不会完全死】,
三个小字,像光的三片小羽毛。
我们不是被一个豁口分成两半。
是一个豁口包围我们。1
译注:【不会完全死】,贺拉斯诗句,原文由三个词构成。
  大数目
这个地球上有四十亿人,
而我的想像力还是老样子。
它穷于应付大数目。
它对小节特别有感觉。
它在黑暗中晃动犹如手电筒,
照出随便射到的面孔
而其余全部被略过,
想都没想过,也不怎么怀念。
可是就连但丁也无法精确无误。
何况是我们?
哪怕把所有缪斯请来也帮不上忙。
【不会完全死】──过早的忧虑。
然而我完整地活着吗,这足够吗?
它从未足够,现在更少。
我的选择是抛弃,因为没有其他办法,
但我抛弃的数目更多,
更密集,更前所未有地纠缠不休。
一首小诗,一声叹息,造成难以形容的损失。
我以低语回答那雷声似的呼喊。
我无法告诉你我默默忽略过多少事物。
一只老鼠在一座分娩的山下。
生命像留在沙滩上的几个爪印。
我那些梦──就连它们不像它们应该有的那般有人居住。
它们包含的孤独比喧闹的人群更多。
有时候一个死去很久的朋友来串一会儿门。
一只手转动一下门柄。
一座空屋长满了回声的附属建筑物。
我跨出门槛朝山谷奔去,
它宁静,仿佛不属于任何人,已经过时落伍。
我体内为什么还有这个空间──
我不知道。
  从上面看
在一条脏路上躺着一只死甲虫。
三对小腿小心地合拢在肚子上。
不是死亡的混乱──而是整齐和秩序。
眼前的恐怖减缓,
程度仅限于本地,从毛线稷到绿薄荷。
悲伤不传染。
天空晴朗。
为保持我们的平静,动物的死亡似乎较浅淡,
动物不逝世,它们只是死去,
我们愿意相信,它们失去的意识,失去的世界都较少,
我们似乎觉得,它们离开一个较不悲剧的舞台。
他们卑微的小灵魂不纠缠我们的梦,
它们保持它们的距离,
知道它们的位置。
这只死甲虫便是这样躺在路上,
没被哀悼,在阳光中闪耀。
看它一眼就够了,不用多深思:
显然它没有遭遇什么重要事情。
重要事情是预留给我们的。
预留给我们的生,我们的死,
一种没白活一趟的死。
  赞美自眨
秃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罪过。
黑豹不知道什么叫顾忌。
虎鱼出击,不会感到羞耻。
响尾蛇毫无保留地认可自己。
不存在自我批评的豺狼。
蝗虫丶短吻鳄丶旋毛虫和马蝇
都自在地活着,高高兴兴。
杀人鲸的心脏也许有一顿重,
但在其他方面它们轻盈盈。
再也没有什么
比太阳第三颗行星上的问心无愧
更像动物。
  乌托邦
一切都变得清清楚楚的岛。
这里你可以站在证据的坚固地面上。
这里除了抵达的道路没有别的道路。
灌木被累累的答案压弯。
这里长着“猜对了”之树,
它的枝桠自古以来就不纠缠在一起。
简单直接得令人目眩的“解理之树”
长在“原来这么容易之泉”旁边。
越是深入树林,“明显之谷”
就越是开阔。
要是有任何疑问,风就把它驱散。
回声没人呼唤地响起,
热心解释世界的秘密。
右边,一个住着“意义”的洞穴。
左边是“深信之湖”。
“真理”脱离水底然后轻盈地浮上水面。
山谷上高耸着“不可动摇的信念”
从它的尖峰可以一览无遗地俯视“问题的核心”。
虽然如此迷人,这岛没人居住,
而在海岸附近看得见的小小脚印
都毫无例外地伸向大海。
彷佛这里只有离开,
跃入深处便一去不返。
生命那不可测的深处。
【最近修订主要发表于1997年1月号《世界文学》的辛波丝卡诗,另新译了几首,总共25首,其中一部分发表于日《大公报&文学版》。现精选16首发表于此。附于前六首诗之后的文章,先后以略微不同的方式发表于香港《明报周刊》和《深圳晚报&阅读周刊》。】
6)伟大的诗(IX): 桥上的人们
发表于:《南方周末》维·辛波丝卡
一个古怪的星球,还有星球上同样古怪的生物。
他们受时间支配,但他们不愿承认。
他们有自己表达抗议的方式。
他们制作小图画,例如这一幅:
乍看,没什么特别。
你看到的只是水。
还有其中一条岸。
还有一只小船艰难地逆流而上。
还有水上一座桥,桥上的人们。
看上去人们正在加快步伐,
因为大雨刚从一团乌云
突然倾盆而下。
问题在于,没有再发生什么事情。
那团云不改变颜色或形状。
那阵雨不增加或减弱。
那只船继续一动不动地逆着流。
桥上的人们此刻奔跑
但完全是在原地。
这个时候不稍作评论是困难的。
这幅画绝非幼稚无知。
时间在这里停顿了。
它的规律不中用了。
它的影响已在这过程中被解除了。
它被忽视,被侮辱了。
根据一个叫做歌川广重的
反抗者的说法,
(顺便一提,这个生物
当然喽,早就死了)
是时间绊了一交,摔倒了。
这也许根本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恶作剧,
一个在小小两三个星系范围内的滑稽动作,
然而,为谨慎起见,让我们
再加上最后一个评论,以示郑重:
世世代代以来,按这里的标准
应当给予这幅画高度评价,
应当被陶醉,受感动。
还有些甚至认为,这样还不够。
他们甚至还听到雨声瓢泼,
感到冷雨一滴滴落在脖子和背上,
他们凝视那座桥和桥上的人们,
仿佛看见他们自己在那里,
在同一次永不终止的竞赛中奔跑,
穿越同一段无尽头丶达不到的距离,
而且他们竟然还相信
这都是真的。
&& ──谈辛波丝卡的两首诗
我特意把辛波丝卡这两首译出来一起发表,不仅因为《写作的欢乐》是她早期一首代表作,《桥上的人们》是她后期一首代表作,还因为两者有个相同的主题,就是反抗时间。主题虽然相同,结论却截然相反。前者是肯定的,后者是怀疑甚至略带否定的,或者换句话说,后者是反讽的。
如果我们从辛波丝卡后期诗读起,碰到《写作的欢乐》这个标题,我们大概会期待这是个反讽的标题,因为她诗中反讽是如此强烈和巧妙。但是不,她真的是在谈写作的欢乐。她写文字如何像生命一样活动,诗人如何手握生杀大权,甚至差不多用脚镣把时间拴住了,甚至比上帝还万能,因为上帝固然永恒,但上帝辖下的生物却都是必死的,尽管他们被应允了永生和天堂。而我们这位诗人却似乎在指挥永恒的生命。当然,这其中也有挫折,有沮丧,“走投无路”和“绝境”。但是,最后她的结论是肯定的。写作带来无穷欢乐,因为写作可以保存在别的情况下永逝的事物,也就是反抗死亡:这只手是必死的,易腐的,但这只手写下的东西,却能不朽,对它的必死性作出复仇。
《写作的欢乐》写于一九六三年,它类似一首微观诗,从诗人主观性出发;而在约二十余年后,《桥上的人们》则可以说是一首宏观诗,从大自然的客观性出发。《桥上的人们》焦点是一幅画,画中桥上的人们遇到暴雨,加快步伐。如此而己。可以说,从客观角度看,它比大自然中的一块石头还乏味。但是,嗯,人们却不理会什么客观世界,尤其是他们反抗时间,他们赋予这个永远不动丶永远不在发生或发展中的死东西以活生生的意义。其中一个反抗者就是日本浮世绘画家歌川广重,他的画就是要让时间绊倒,尽管,他这个人早就死了,因为他的肉体不能反抗时间:虽然时间不能“作用”他的画,但时间能“作用”他的肉体。不过,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尽管时间可以“作用”他的肉体,但时间“作用”不了他的画,倒是他的画“作用”了时间。但这种反抗不过是人们自己的意识在作用吧了,大自然根本无动于衷,甚至连觉得无聊也是对这“艺术”的恭维。辛波丝卡自己的态度呢?无疑,她看到了艺术的力量,但她不再像《写作的欢乐》那样肯定了,她写的不是《绘画的欢乐》,而是对艺术的价值表示怀疑。不过,有一点仍然可以肯定,也即她依然用反抗时间的方法,也即写作,也即艺术,来表达地对艺术的怀疑。但既然她以行动表达了她的看法,那么,我们也许可以说,她不见得肯定艺术,却不能不从事艺术,就如同我们不见得肯定生命,却还要设法活下去。
  写作的欢乐
那只飞奔穿过写书的森林的书写的雌鹿在哪里?
它会从复写纸般反映它的嘴的
书写的水中啜饮吗?
它为何抬起头?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它撑着从真理那里借来的纤细四肢,
从我手指下竖起它的耳朵。
沉默——这个词也在纸上沙沙响,
并脱离由“森林”一词
引起的枝桠。
在白色书页上字母们随时准备一跃而起
——它们可能会碰上坏运气。
句子可能会走投无路,
而这种绝境没有解救之道。
在一滴墨水里有好几个
眯起一只眼睛的猎手
随时准备奔下陡峭的笔端
去包围那只雌鹿,举枪瞄准。
他们忘了这里不是生命。
是其他规则管辖这里,黑字白纸。
我要把一瞬间维持多久就多久。
它将允许分割成一个个小实体,
每个都充满在疾飞中停顿的鹿弹。
只要我下命令,这里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没有我首肯就连一片树叶也不会掉落,
就连一片草叶也不会在蹄下弯腰。
那是说,有这样的世界,
我可以对它施加自治的命运?
有被我用符号的脚镣拴住的时间?
有在我指挥下永恒的生命?
写作的欢乐。
保存事物的机会。
对必死之手的复仇。
(黄灿然译)
7)伟大的诗(VIII):形象&
诗歌 译作 瓦莱里&拉尔博
有一天,在哈尔科夫城里的工人聚居区
(啊,在俄罗斯南部,那里所有披白头巾的女人
看上去一个个都像圣母!),
我看见一个年轻女人从水泉回来,
像从奥维德时代以来就是的那样,
挑着两桶水,各悬在扁担两端,
平衡在她颈部和肩部上。
我看见一个小孩走近她,跟她说话。
接着,她身体优雅地朝右边倾斜,
让那个注满清水的桶碰触地面
使小孩跪下来喝水时嘴唇刚好够得着。
有一天早晨,在鹿特丹博姆皮耶斯码头
(那是日,约八点),
我看着两个年轻姑娘正在上班的途中,
背对其中一座大铁桥
她们说再见,准备各走各路。
她们互相温柔地拥抱,她们颤抖的双手
既想又不想分开,她们的嘴唇
在悲伤地收回时又贴得更近,
彼此的眼睛互相凝视着……
她们就这样站在那里很长时间,互相紧挨着,
在繁忙的人群中直立不动,
当拖船在河流上哀号
而火车鸣着笛在那些铁桥上往返。
在科尔多瓦和塞维利亚之间,
有一个小站,不知道为什么
南方特快列车总在那里停靠。
这旅行者徒劳地环顾四周,希望
能在尤加利树下昏昏欲睡的小站外
看见一个村落。
他只看见安达卢西亚风景:翠绿和金黄。
但在铁轨另一边,面对它,
是一座用黑枝和泥巴筑成的棚屋。
听见火车到了,衣衫褴褛的孩子们跑出来。
姐姐带领他们,来到靠近月台的地方,
接着,没说一句话,而是微笑着,
她跳起舞来讨钱。
她的双脚在尘土里显得乌黑,
她的脸脏兮兮,并不漂亮,
而她跳舞,透过她灰裙的大破洞
你可以看见她嶙峋赤裸的大腿在摇晃,
她小小的黄肚子在摆动,
每次都会有几个绅士窃笑
在他们雪茄的气味中,在餐车里……
亲爱的主啊,是不是我永远不可能
认识小俄罗斯那个女人,
鹿特丹那两个朋友
和安达卢西亚那个小乞丐,
铸成不可溶解的友谊?
(唉,她们永远没机会读到这些诗,
她们永远不会知道我的名字,或我这颗温柔的心,
然而她们存在着,她们此刻活着!)
是不是我永远不可能得到
认识她们的伟大快乐?
因为,主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有她们四个在一起
我可以征服一个世界!
译注:小俄罗斯,乌克兰旧称。
8)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2首
黄灿然 发表于:《MING明日风尚》2011年11月黄灿然译
  半完成的天堂
消沉脱离它的航道。
苦恼脱离它的航道。
秃鹰脱离它的飞翔。
热忱的光川流而出,1
就连鬼魂也喝一杯。2
我们的绘画见到日光,
冰河时代洞穴里那些红野兽。
一切事物开始环顾四周。
我们一群几百个人走在阳光中。
每个人都是一道半开的门
通往让每个人进来的房间。
我们脚下是无尽的田野。
水在树林间照耀。
湖是望向大地的窗口。
当他在约会之后来到大街上
空气正与雪花一起旋转。
冬天在他们躺在一起时
黑夜照出白光。
他喜悦地快步走着。
整座城市都在下山。
一个个微笑从身边经过——
每个人都在竖起的衣领后微笑。
所有的问号都开始赞颂上帝的存在。
他这么想。
一支音乐突然出现
并与长脚步一起
走在旋转的雪花中。
路上一切都倾向C音。
一个颤抖的罗盘指向C。
一个小时,高于所有痛苦。
在竖起的衣领后每个人都在微笑。
日下午4点收集、整理于豆瓣网。
附录:诗人黄灿然简介及其作品:
黄灿然,男,福建泉州人。是著名华人诗人、翻译家。其诗风简约,集客观性、戏剧性和教谕性于一身。译有《见证与愉悦——当代外国作家文选》、《羞耻》等长篇小说。
1985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1990年至今为香港《大公报》国际新闻翻译。是香港兼备译诗、写诗和诗评的全才,而且无人能出其右。著有诗选集《游泳池畔的冥想》,《世界的隐喻》。评论集《必要的角度》等,译有《见证与愉悦——当代外国作家文选》,《卡瓦菲斯诗集》,《聂鲁达诗选》,《苏珊·桑塔格作品集》,《狱中诗抄》,《时代的喧嚣》,《里尔克诗选》和萨尔曼·拉什迪长篇小说等。在中国当代诗坛,黄灿然的重要性越来越凸现出来,这不仅是因为他的诗歌,也因为他对中国之外的诗歌不遗余力的推介。
黄灿然 - 基本资料
姓名:黄灿然
出生:1963年
著名华人诗人、翻译家
,1978年移居。
1985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
1990年至今为香港《大公报》国际新闻翻译。
主要作品赏析
《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
一生就是这样在时光中戕害自身。
在烟雾中思考,在思考中沉睡,
在处心积虑中使灵魂伤痕累累——
一生就是这样在火光中寻找灰烬。
......
就是这样建设、摧毁、不得安宁。
在挖掘中被淘汰,在吞忍中被戕害,
在碌碌无为中被迫离开——
一生就是这样在迁徙漂泊中饱尝悲哀。
一生就是这样在爱与被爱中不能尽情地爱。
回忆一夜千金的温馨,把脑筋拧了又拧,
回忆稻田、麦浪、飞蛾,想一生是多么失败,
一生就是这样在饱尝挫折中积郁成病。
人就是这样,在泪水中结束一生。
《卡瓦菲斯诗集》
《卡瓦菲斯诗集》内容提要:
卡瓦菲斯是希腊最重要的现代诗人,也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其诗风简约,集客观性、戏剧性和教谕性于一身。奥登、蒙塔莱、塞弗里斯、埃利蒂斯、米沃什和布罗茨基等众多现代诗人,都对他推崇备至。本诗集收录了他的多篇精湛诗作,并加有详细注释。本书不仅适于一般诗歌爱好者欣赏,对于外国文学研究者也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新闻翻译的内心生活
香港<大公报>
黄灿然是香港某家报纸的国际新闻翻译员,每天晚上七点上班,午夜十二点回家———因此他与家人、邻居总是存在时差问题。和所有从事传媒业的文化打工仔一样,他是新闻产业和销售业、服务业上的一环,负责国际新闻的和。我们可以想像翻译员黄灿然的生活隐藏在报纸后面,就如我们可以想像隐藏在后面的无数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头脑一样:有头脑但是没有面孔。
在一首名为的诗里,黄灿然借他笔下的新闻翻译员朱伯添,对自己的翻译生活进行了一次反省。开头是这样的:新闻翻译员朱伯添/正在翻译有关北约空袭/科索沃和塞尔维亚的新闻,/其中一段列出几个/被轰炸的科索沃城镇,包括:/普里什蒂纳,普里兹伦,/Vucitrn,Gnjilane,/Djakovica和佩奇。
出于偷懒的心理,朱伯添想:这几个陌生的科索沃地名,不如不查,将这六个地名简略为:“普里什蒂纳、普里兹伦等城镇”算了,反正读者不会追究,上司也不会在乎;“但是,/他想到自己的责任,不应偷工减料”。便逐一地查了起来,最后总算都找到了规范的译名,但是又来了两个“但是”,可想其前思后想、犹豫不决。
这样,我们就看到了新闻时装业里面的心跳,通过朱伯添,就由面子进入了里子,看到了无数客观的朱伯添里面主观的朱伯添。文字和现实、过滤和反过滤、信息刺激和真实苦难之间就获得了一种张力,最终达成难得的不谅解。虽然我们对于现代传媒的暴力有着警惕心(它总是与谣言、哗众取宠连在一起),但是黄灿然对于的思考无疑让我们体会到背后的一丝温情。
黄灿然 - 诗歌形式与风格
黄灿然诗歌形式上的这种变化,正反映着他内心生活形式的变化:结实、简约、精确、节制———一句话,由变成。通过对以奥登为核心的英诗传统的不懈的上下求索,他领悟到“传统主要体现在对语音所代表的形式的注重,包括严谨的格律、准确性、简朴性、可读可朗可记”。弗罗斯特、叶芝、奥登在语言上的可读可记和精简的技艺,使他将日常语言和形式的有序化结合起来。
虽然黄灿然景仰杜甫,但他认为与自己的新诗创作是完全割裂的。这是因为“语言上无可继承,没有一种亲和力,不能把传统诗歌的措词和节奏自然而然地移入或化入新诗,像唐代诗人继承、和那样”。所以他只能从那里继承“传统精神”,也就是“倾向光明,倾向善”或说一种。
这样,伦理、口语、较严谨的形式,就在黄灿然的诗里统一起来,而这构成了他的诗的特色。下面这首刻可以视为一个集中体现:
当我赶到将军澳医院,
在矫形与创伤科病房见到父亲,
他已躺在床上输葡萄糖液,
受伤的右手搁在胸前,包着白纱布;
悄悄告诉我,父亲流泪,
坚持不做手术,要我劝劝他。
我只劝他两句,父亲
便签字同意了,比预料中顺利,
就像这、这比预料中
整洁和安静,周围都是翠绿的山,
护士小姐天使般友善———没错,
这里像,或。
手术后我喂父亲吃饭,
这是我们一生中最亲密的时刻:
由于我出生后,父亲就长期在外工作,
当我们一家团聚,我已经长大,
所以我们一直很少说话;
当我成家立室,搬出来住,
我跟父亲的关系又再生疏,
每逢我打电话回家,若是他来接
他会像一个接线员,说声“等等”
便叫母亲来听,尽管我知道
我们彼此都怀着难言的爱。
而这是神奇的时刻,父亲啊,
我要赞美上帝,赞美世界:
你频频喝水,频频小便,我替你
解开内裤,为你衰老而柔软的阴茎
安放尿壶———你终于在虚弱和害羞中
把我生命的根敞开给我看:
想当年你第一次见到我的小鸟
也一定像我这般惊奇。
从第一段开始,用的都是日常语言,语气上就像拉家常,令人觉得十分自然,但读着读着,就体会到里面有一种和,不乏。如果分析一下,诗中悄悄地押了许多的句尾韵:比如第一节:院、前、山、善、源、饭、便、看;液、泪、句、利、室、帝、水、你、奇;布、术、聚、住、疏、库、壶;大、话、家;接、刻、界;等、听。这些韵是押得相当随意和自然的,但加上受到严格控制的节奏(前缓后急,跟诗中情节的进展相呼应),比起没有押就显出效果来了。他的诗的这种“日常语言+格律”的特色,在另一组诗里有着更显著的体现。
《亲密的时刻》涉及到“下半身”,但这是多么伟大的下半身啊。可以说,这是真正的“寻根文学”。它丝毫没有猥亵,反倒充满光明正大的崇高。作为一种独特但是入乎情理的体验,它是这么地震动人心,但又合乎并能够突出地体现。这首诗外表单纯,只是在叙述一件事实,但分量是沉甸甸的。实际上,它的力量几乎全系于最后一节的细节。父亲和“我”貌似“生疏”,连打电话也尽量回避,其实不然,所以尊重“我”的意见,“我”一劝他做手术,他就听了。“我”原以为医院和病人(父亲)令人难受和生畏(父亲不听劝、医院不友好),但发现完全相反,“护士小姐天使般友善”,“这里像天堂或世外桃源”,和父亲那貌似“生疏”的关系终于显出了其本来的心照不宣的面目:亲密。父子不再刻意回避这种亲密了。由于有上面的“天使”和“天堂”,下面的“而这是神奇的时刻,父亲啊/我要赞美,赞美世界”,也就不会显得突兀。何况有最后六行的确实令人惊奇的经验呢?这个令人惊奇的事件,使作者一下子将父亲由前三节的描述性的、第三人称的“他”变成了抒情性的、第二人称的“你”,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双方直接面对着面,根与根的连续性在这里马上就体现出来了。医院就变成了天堂,病就变成了恢复,隔就变成了无隔,遮蔽就变成了真理。
我觉得这里用到“我要赞美上帝,赞美世界”,正是恰到好处,它使得上面说的家庭琐事陡地开阔了———引领我们进入到了一个“神奇的时刻”。这就好比一直在小径上穿行,但突然山角一拐,看见了低处的大海和平地,原来是因为自己不觉走到了高处。这首诗纯粹出于体验,能够切实可感地将父与子、与后代的生命传递(“根”)真相本质性地、完全赤裸地表露出来,并表达出那种互相面对生命根本时的惊异感,实在是一首惊人亦感人之作。
新诗形式上一直有与的对立(如、后期们与新月派的对立),而在语言上也有书面语和口语之异(所谓和之间仍隐隐存在着这个差异),总体来看,能够将自然生活用语和格律不露痕迹地结合在一起的诗人寥寥无几。大多数诗人不是失之于自由诗的“散文化”或“散漫”(多用),就是失之于格律体的“僵化”和沉闷、单调、无趣(多用书面语)。当代的问题是自由诗势力过于强大,漫无节制,对于谙熟英诗的黄灿然来说,讲究诗歌的形式,师法中外格律诗的传统,成为当务之急,也是他的目标之一。我认为他在这点上做得相当成功,和另外一些也讲格律但过于“吟咏”、朗诵腔的诗人不同,他的诗就是地地道道的平常说话的语调,不会让我们感到他是在写诗或是在上朗诵。能将口语用合乎格律的自然语调写成诗,是一个重要的成就。
黄灿然从———登奥———一线的英诗传统受到启发,崇尚语言的简朴、清晰、节制、易懂、可记。他也对繁密、复杂的诗作表示有兴趣,但他不那样写,现在更是努力避免那样写。他想要达到一种真正的“有效性”:读者一看到他的诗,就能够看懂(看懂不等于理解),并且能够被吸引住和记住,同时也能体会到其中的形式美和内含美。他反对那种努力不让别人读懂的诗,认为这样的诗是“成问题”的。在与读者的关系上,他与拉金高度地一致,而与不一致。恢复和读者的经验交流,令读者感到自然和愉悦,但也不乏的意味在焉。诗歌最大的“”岂不就是让读者记住它们,从而影响他们的生活么?
而要让读者一下子就记住你的诗,就必须让他们感到你的诗说出了他们的经验,同时要有趣味性,能够使他们集中精力情不自禁地跟着你的句子跑,最好让他们发出这样的拍案惊奇。“瞧他,怎么一下子就把我的经验挑明了,而且说得这么巧妙?!”所以,作者必须(一)将意识到了的经验下来,再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将之解冻,引起;(二)用自然而然的语言,但要加入、等机智成分,不断地吸引着读者的眼球,这就要求作者有语言功夫;(三)达到一定的伦理和精神高度,使读者得到感染或净化。
黄灿然诗的兴奋点,并非只是围绕着身边的几个亲友转,而是由近及远,由己推人。如果说对于祖母、父亲是有一种亲情和悲悯在,那么对于社会上的一些人,则既有怜悯、同情,也有讽刺。这集中地反映在他的一批人物诗里。从这些诗里我们可以看出他受到奥登的影响,奥登的诗常有一股“邪劲”,可说是反道德的。而黄灿然学到了他讽刺的机智,但由于他又有杜甫的底气,故可说形成了“亦正亦邪”的诗风。正有了邪就不至于失之呆板无味,邪有了正就不至于流于低级。我更愿意将这视为对“邪人邪事”的嘲讽。
从日常生活里看出不平凡的东西来,需要眼光,有些是我们都有所体会但没有明确意识,有些是明确意识到了但写不出或没有写的。这与不同。大多数人对于日常生活是由习惯而麻木了,视一切为“理所当然”,毫无障碍或新鲜感、挑战感地活在世上。而黄灿然往往能发现平常生活中的不可思议处。
《你没错,但你错了》这首诗题目本身就是一个悖论,该诗30行,黄灿然只用了一个句子:“由于他……你就以为他……———你没错,但你错了……”,可说是新诗史上最长的“一句诗”,恰好和的“一字诗”(生活:网)呼应。
这首诗打击了人的自以为是。说的是每个看似平常的人其实都有其生活的复杂性,这类似于所谓“齐物”,人都“贵己而贱它”,自以为自己比别人高,其实在生存论上是平等的。人经历过一些经验后,总以为自己的经验是独特的、比别人丰富,其实可能不过是在重复别人而已。这首诗里的“你”也可以是“他”,换了任何一个人来看另一个人都是如此。这类诗还有《流动的鲜花》(尤其最后两行)。发掘平凡生活中的神奇、神秘甚至恐怖之处,这样的诗有《在咖啡室》、《接近》和《葱》。总之,黄灿然把他身边的人物、常逛的地方都差不多写过了一遍,比如《在咖啡室》、《在茶餐厅》、《在地铁里》、、《邮局》,他还能去哪儿呢?令人好奇。
像你在地铁看到的任何一个中年男子,黄灿然有其轻松的一面,也有其严肃的一面。从诗来看,有些诗他是“板着面孔”写的。像《杜甫》、《中国诗人》、《城禁》,文字也就呈现出相应的颂歌体或庄重体。在《中国诗人》这首“励志诗”里,他对自己提出了要求:“更年轻的诗人谈论你的言行,不是因为你需要被他们宽恕。”
这种庄重,我更愿意视之为他的人和诗的本色,而不是像奥登那样彻底地风格化了。在他的性格和诗歌里,最终是杜甫的仁战胜了奥登的智,或不如说,奥登的智是用来辅助杜甫的仁的。二者相得益彰,如此才不至于右倾,流于邪僻,也不至于左倾,失于呆板;如此才有一种生龙活虎、栩栩如生的伦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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