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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情人》 (五)
啊,扶桑,此时他在哪里?茫茫人海,她该到何处去寻觅?留给她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个丰润的红红的嘴唇,啊不,还有那带点调皮意味的微笑,还有他身上散发的充满男性气息的芳香,一个富于魅力、充满朝气的年轻健康的男性特有的芳香。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竟然情不自禁拿起书本放在嘴唇上吻了一下,而后把它珍藏在枕头下,为的是随时翻阅。随后,是那些枯燥无味的经济类教科书,她准备把它们放在书柜的最里头,一辈子也不想再看它一眼。不过比较起来,她喜欢《经济应用数学》,那些跳跃的数字和奇奇怪怪的符号是妙趣横生的、梦幻式的,如同躲迷藏难以抓住,而又有规律的。于是她自然地想起了教这门功课的狐教授,一个胖胖的矮矮的老头。在雯竹眼里,他是个好人,一个勤奋人,有趣而又和善。她还记得某一天,在食堂门口碰见他,他笑咪咪地把她叫到一边,用一种与他这个年龄不相称的扭扭捏捏的口气说了一番话,那意思是说他有个儿子,长得很帅,只是个头不高,才从一所重点大学土木系毕业,目前正在家里,他要雯竹到他家里去,和他儿子一起看看土木方面的书籍。他说得慢吞吞的,眼睛又左顾右盼,像是害怕旁人听见。雯竹花了很长时间听完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过后她猜到了他的意思,这让她特别地害羞难为情,她那时还从未与任何人谈过恋爱。自然,她没有去。而狐教授后来再也没有说过此类话,只是以后单独碰见她,虽然还是笑咪咪的,但总是带点羞涩的样子。这个可爱的胖老头。另有两本古典文学书,是很久以前出版的老版本,封面设计古色古香,一本是玫瑰色画有古代仕女图的《西厢记》;一本是更具古典意味的深蓝色《牡丹亭》。都是她心爱的书籍,当她播放相应的越剧音乐的时候,她喜欢把书本摊开在膝盖上,对照书中的情节一同欣赏。她是那样专注,那样钟情,几乎把自己的全部情感倾注在里面,而后与温婉多情的女主人公以及戏剧中那些同样倾情的表演艺术家,在如泣如诉的抒情音乐中一同哀叹,一同伤感。她欣赏崔莺莺的含蓄美,更欣赏杜丽娘大胆追求爱情的洒脱。她念念不忘《牡丹亭·寻梦》那一节杜丽娘游园因景触情而发自肺腑之言的真情独白:“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雯竹对此大加赞赏,牢牢铭记在心,常常无事想起来细细体会,每每有所感悟,令她欣喜不已。于是,她总是对身边的人说:“这世上,只有男女之间纯真的情感才是美好的,才是值得追求拥有的,并且又是令人心颤的。而其余的,除此之外的,则毫无意义,平淡无奇,庸俗不堪。”在她看来,少男少女的感情就像一朵奇妙的花朵,世上最美妙的花朵,它漂浮在世俗种种欲念之上,驰骋于天地宇宙之间,可以任意幻想,任意畅游,天底下没有比拥有它更美的事了。此外,还有几双时髦的皮鞋凉鞋,几样小东西,一台精致的收录机,她顺手放在一边。至于外婆传给她的几件首饰,同其中一个上百年的里面是乳白色外面经过无数道工序陶制的种种栩栩如生的花坛,雯竹把它们收藏在柜子里,不忍打开触动它,多么令人伤心的记忆!而后,她来收拾衣服,她夏天的衣裙大都是以素色为基调的淡雅色彩,唯有一套白底紫红色大花的裤裙很显眼,那红白明快简单的蜡染衣裙别有风味,宽大的衣袖宽大的裤脚,还有那行云流水似的衣领,全都嵌了白色的边,一套非常美丽的衣服,与其说是服装,还不如说是一件工艺品,一件与山水贴近的多姿多彩的工艺品,这是那年五一节雯竹与同学到云贵地区旅游买的,平时极少穿。当她的手指尖触动它,竟然是如此的颤抖,令她吃惊不已。于是她急忙把它收进柜子里,关上门,如同关上了记忆大门。最后她的眼光停留在行李箱里层的一个碧绿色真丝包裹的盒子上,她的心儿仿佛被什么重重地敲击了一下,迅即掠过一阵比刚才更激烈的抖动。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伸出颤抖的手取过来,紧紧地贴着她温软红润的嘴唇,而后闭上了眼睛,露珠般晶莹的眼泪随即涌出来,顺着她的脸颊流到红红的嘴唇边,碧绿色的盒子上。末了,她起身播放了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她差不多是流着泪听完的,尤其是当她听到悲伤之中的祝英台回忆她与梁山伯在草桥结拜的那段唱词,情真意切,如泣如诉,句句唱到她的心里头。雯竹悲切难忍,胸口阵阵剧痛,她忘不了与扶桑梦一般的初次相会;她忘不了扶桑面对山水美景情不自禁唱了《十八相送》的情景。他也爱好越剧,一个有才有貌志趣高雅的钟情人,那优美低沉的声音反复在她耳畔响起,他唱的时候微笑着,一种表情丰富刚毅中带着柔情的微笑,是那样魅力无穷,以致雯竹出现迷幻,以为他就在眼前,伸手前去想摸一摸他俊美的脸庞,然而,什么也没有。于是雯竹长长叹了口气,拿过小手巾擦干眼泪,而后把碧绿色盒子放在膝盖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有几片干枯的橘子花瓣,几颗发亮的石子,一本装贴淡雅的诗集赫然在目。纯白色的封面上有只拖着长长尾巴紫色的孔雀,顶着一朵绚丽多彩的花儿正回头看她,看它的神色,似乎带着忧伤,一种匆匆离去来不及告别的痛苦和无奈,它的身边,散落一些如同它盒子里的那些花瓣和石子,银光闪闪。扉页上那几个字体,潇洒随意,出自他的手,出自他的心,为赠送她雯竹而写。有她雯竹的名字,也有他的名字,啊——扶桑,一个与她梦里人完全重合的名字。雯竹如今看到它,好似见了他本人,视线又开始模糊,眼泪扑扑地流,里面有他的诗作,她再也看不下去……于是用手帕捂住脸伤心地痛哭起来。她是那样伤感,那样悲泣,如同往常,一旦爆发就泪流不住。她忘情地痛哭,伴着很响的啜泣声,全然没有了平日的矜持,她也顾不得周围是否有人会听到。这个时候,她什么也不顾了,尽情地哭泣。因为过度悲伤,以致她手尖儿脚尖儿发麻发凉,胸口闷痛,声音嘶哑,终于倒在床上哭不出声来。一场暴风骤雨过后,雯竹渐渐地清醒过来。外面有汽车声音传来,雯竹猛然想起表哥说过要请她吃晚饭,于是双手捧着那本诗集深深地吻了吻,依旧收进绸面盒子里珍藏好。而后起身到洗手间冲了个澡,从刚才收在柜子里的衣服中选出一套衣裙穿上。她在对着镜子吹头发的时候,她表哥来了,没有上楼,坐在车里按喇叭叫她。于是她披着还有些湿漉的乌黑长发,一手提着来到窗台边,伸出脑袋望着同样从车窗里伸出脑袋的表哥笑一笑,她表哥戴墨镜的样子很酷,朝她扬扬手,那意思要她快点,于是雯竹会意地点点头。回到镜子边,动作很娴熟把头发斜斜地分开,一边夹在耳后,一边任其自然垂落,如流水般散落在肩上。镜子里的她,光洁的额头,给人一种绝尘脱俗之感;下巴略尖,双颊略显苍白,优美的线条流露出自然清秀;两道如同青青竹叶的眉毛下,一双看起来迷离朦胧的眼睛,永远带点淡淡的忧伤,她常常用这种眼光打量周围的人和周围的世界;嘴唇鲜嫩红润,她几乎不用化妆,只是用粉底把才哭过的有些紫胀的眼圈遮盖。听到她表哥在楼下不停地按喇叭,急忙套上一双黑色的皮凉鞋,踩着木地板,碎步下楼。白色真丝短衬衫,咖啡色雪纺布大摆长裙,显得那样的飘逸潇洒,以致住在二楼一个年轻人伸出脑袋来望一望。她表哥见了她自然赞美了一番,所幸他没有看出雯竹才哭过,随后告诉雯竹工作的事还要耐心地等一等,雁老出差在外一个星期后才能回来。雯竹连忙对他说没关系,她自己有好些事情要做。她的声音是那么轻,他表哥没有听清楚,于是关上音乐,笑着高声说:“我的表妹,你以后说话声音大一点行不行啊!下次带你出去采访,练一练胆子,如何?。”雯竹笑一笑。“笑什么?人家要是问起,我就说你是新来的实习生好了。”他回过来看一眼表妹,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忽而又爽朗地大笑一声。静默了一会儿,他又问:“表妹,你喜欢旅游吗?”雯竹正了正姿势,挺直腰身,把两手相互重叠在膝盖上,手里有随身带的白手绢,眼睛望着自己的手,而后回答:“我只喜欢游览山水风景,对冷冰冰的钢筋水泥围成的城市不感兴趣。”“那你去过哪些名山大川呢?”“比起名山大川,我个人更向往无名山川。其实,真正希望求得内心安宁,欣赏奇景奇山,应该是远离尘世的梦幻岛川,那里才是心灵寄托的地方。我游览过峨眉黄山泰山,西湖太湖滇池,人太多,无趣,不但达不到预期目的,还弄得身心疲惫,陡增烦恼。”他表哥表示赞同,点点头,而后像是想起了一件很开心的事,笑着说:“正好我明天和报社几位同事要到一个湘妃岛上去开会,有一个星期。”“什么?湘妃岛?”雯竹略有所思,令她想起了心目中向往已久曾经千辛万苦寻找的梦幻岛。“是啊,你肯定没有去过,那是一个待开发的湖中小岛,山青水秀,鱼虾遍布,游人又不多,幽静,你同我们去玩几天,还可以品尝全鱼席,如何?反正你也没有事。”于是雯竹回答:“我愿意去看看。”。“那就说好了,我明天清早六点半钟来接你,早点准备,不要像今天这样让我久等。”小车一直在繁华大街上行驶,没过多久,“浮城日报”四个大字赫然出现在一座高大气派带围墙的门庭上。她表哥家在报社主楼的后面家属宿舍十六层1605号房。雯竹看着表哥停好车,前后走进电梯上楼。还在走廊里,就听得一阵稀啦哗啦很响亮的某种硬物碰击声,他表哥就在原来是她表哥的岳父母及岳母的亲戚在打麻将。一对老人和一对中年夫妇。他们专注的程度是无法比拟的,仿佛这会儿就是着火了也绝不会惊动他们。所以当雯竹跟着她表哥进来,他们谁也没有抬头望一眼。生活中很多人都醉心于这种消耗生命的游戏,乐此不彼,不知疲倦,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困在桌子边,不知不觉中等候死神某一天的造访。这就是他们生命的全部意义,活在世上的唯一目的。“这个世界上,大家都昏昏沉沉活着,你叫他们怎样呢?”他表哥轻轻在雯竹前面说了一句。她表嫂正在厨房里指导小保姆炒菜,嘴里正嚼着一块肉,两片丰润的嘴唇快速运动并冒着油光。这是一个十分丰腴鲜嫩的少妇,因为过于丰腴,她那大红的薄裙撑得满满的,看上去更像个即将生产的孕妇。同时又是个心直口直热心肠的人,见了雯竹如同是她的亲妹妹一样,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些陈词滥调的套话,她说为了请雯竹吃饭,特意请了半天假。末了,上了满满的一桌菜。那对中年夫妇很快端端正正坐在了餐桌边,老的一对在后面走,颤颤巍巍的,好像随时要倒下,全然没有牌桌子上精神。这个时候,他们像是才发现雯竹,几乎同时惊讶地叫了一声。他们先是称赞雯竹,而后某个人提到了雯竹的瘦弱,于是这个话题就成了他们整个吃饭期间必不可少的佐料。每当他们吃进一块肉,就对着雯竹瞥一眼,含混不清地说一句:“一个女孩子不能为追求苗条而过分地节食。”那神气是不屑的,难以理喻的,因为他们都是那么贪图美食而绝不亏待自己的。他们一边大吃,一边很有兴致地谈起炒房的种种乐趣,这个时候才从麻将桌上下来的个个表现得像精明的地产商。她的表嫂挨着雯竹坐下,也津津有味地参与在其中的谈话,但她不忘作为女主人的热情,不断地为雯竹夹菜。尽管雯竹一次次婉拒,在这里,她不想多说一句话。她的表嫂正如她表哥所说的是一位很享受的美食家。她从开始就把每种菜尝一遍。在她嘴里,所有的菜,一根土豆丝、一块炖萝卜,都是“好吃!好吃!”她一边大口吞食,一边津津乐道历次在浮城美食节她吃过的种种美味,她说她这一辈子绝不会错过一次品尝美食的机会,尤其说到一道油炸糖醋麻雀,两眼几乎发光。她表哥很快吃完饭,回自己书房关上了门。雯竹注意到他从一回到家里,很少说话,有时皱皱眉头,比起在外面的潇洒自如无拘无束完全不一样,仿佛是两个人,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人。理想的追求与现实的无奈总是一对矛盾体,这个浮城日报新闻部主任号称浮城一枝笔的才子,每天不得不面对这种平庸无聊追求低级感官享乐的小市民生活。后来他表哥在送她回来的路上,一直默默不语,快要离开时,他对雯竹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一个体面的男人如果还想在社会上混,就该有个看起来很稳定的家,尽管不那么称心如意。”关车门时,他表哥又交代一句:“记住明天要早啊!”雯竹点点头。昏暗灯光下,目送表哥远去的白色汽车,心里陡然生出一种悲伤。再想想自自己。每天又何尝不在痛苦中度日,那种经历了刻骨铭心的恋情后带来的深深的苦楚。她曾经热恋过,幸福过,而今却要加倍地还偿。无尽的痛苦终日伴着她,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痛苦,像刀片一样在时时切割她的心,她越是想早早地忘掉他,越是在梦里频繁地见到他,同时又懊恼自己为什么还要去想他。梦中的他仿佛总是与她相隔大海,一片浩渺烟笼无边无际的大海,扶桑在遥远遥远的那边,她呢?站在这边,只能隐约看见他,那张戴着一副眼镜俊美的脸,有时带着微笑,有时带着无奈,有时又露出淡淡的忧伤,而更多的时候,那表情是凝重的,深沉的,痛苦的。而难得有那么几次,雯竹终于有机会与他肩并肩走在一起,待要牵手时,发现他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怎么也触及不到。另一次明明两人是并排坐在一起看电影,激情中的她想转过头对他说一句话,旁边令她吃惊的是幽深沉沉的大海,他却不见踪迹,以至她从睡梦中醒来叹息嘘嘘,暗自流泪,常常为此要伤心好几天。回家梳梳洗,又忙了大半天,终于她可以躺下来睡觉了,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上,想着明天要早起,竟然很快睡着了。恍惚间,雯竹忽地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好似那一片盈盈羽毛,悠悠地飘了起来。她疾速地飞过一座座峰峦山巅,一片片茂密丛林,那速度之快,让她感到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当她终于双脚着地时,发现站在一块色彩斑斓的礁石上,一块小的只能容纳一双脚的美丽的礁石,周围是一望无际风平浪静的大海,碧波粼粼,仿佛凝固了似的可以踩上去,蓝天与大海相连处的尽头,有一座梦幻式的小岛。远远地,望见他——扶桑站在那里,背面奇幻无比,绚丽多姿,仿佛是不断变化的蓬莱仙境,但她却分明闻到了他身上散发的特有体香,那种曾经令她如痴如醉、心摇神驰的年轻气盛蓬勃生机的男性体香,连同他那戴副眼镜的俊美的脸上淡淡的绒毛,看得真真切切。他还是穿着第一次与她见面那套衣服,湖蓝色宽松的真丝短袖衬衫,用一条高档的黑色皮带束在浅色的休闲裤里,皮带扣很漂亮,被宽松的衬衣遮掩一部分,当他扬起手来皮带扣上就露出一只闪闪发光的蝴蝶。白色的运动鞋,一尘不染,仿佛才从花瓣铺的地毯上走来。他的衣著色彩永远是那么得体、整洁、优雅,使他看起来颇有绅士味,书卷气,举手投足,魅力无穷。他扬起手在大海那边,声声地召唤她。“扶桑——”于是雯竹惊喜万分,猛地向他飞奔过去,才抬脚,却不料“扑通!”一声掉在了深邃冰冷的大海里。末了,她大叫一声,却是南柯梦一场。她急忙打开床头灯,坐了起来,心口还怦怦直跳。她环顾四周,万籁俱寂,唯有窗外透露昏暗的夜色。“哎——又做梦了,又梦见了他!”雯竹如同往常一样,流着眼泪,长长地叹了口气,倚在床头,痴痴地,一遍又一遍地,回味梦中看见他时的那份甜蜜。当时她是那样的兴奋、喜悦、激动,嘴唇颤抖,连话也说不出来,还有点忘乎所以,全然没有平日的羞涩,她只有他,世界在她眼里不复存在,她忘记了脚下幽深的大海,身处的危险。那一刻,她深深地体会到了世界上什么叫幸福,什么叫爱情。陡然,她心底涌出一股剧烈难忍的酸痛,堵在胸口,她捂着,双手紧紧捂着。先是咬住嘴唇嘤嘤地哭,痛苦的啜泣声伴着伤心的泪水,而后,而后,她重重地扑倒在枕头上,一切重复往常,从事态发展到细末情节,仿佛事先排练好的。她开始尽情地哭泣,她什么也不顾了,敞开一个钟情女子的全部胸怀尽情地哭泣。很快,很快,她表哥送给她的那个洁白枕头湿了一大片。唉!三年了,三年来,她几乎天天做同一个梦。可怜的女孩子,简直令人心碎!她再也无心睡眠,遵照她表哥的话,早早起床收拾,她穿上那套白底紫红色的蜡染裙裤,化了点淡妆,带个蓝色漂亮的随身手提包,里面除了有女孩子出门必备的化妆护肤品和两套换洗衣服外,她特意把扶桑送的那本诗集也带上,她想当她独自在湘妃岛寂寞的时候,就与扶桑的诗集为伴。她出门的时候,外面的路灯才熄,院子里灰蒙蒙的,于是雯竹就站在大院门口等待。年轻的保安打着哈欠伸个脑袋出来望望,他认识她,见她独自站在外面,招呼她进小屋去坐,雯竹摇摇头,远远地站在一边。这个时候,浮城显得很安静,应该是一天之中最安静的时候,醉心于夜生活的人几乎都还在睡梦中,路上汽车和行人不多。过了一会儿,一辆白色的采访车停在她身边,车门打开了。车上除了她表哥,还有另外三人,两男一女。她表哥因为带了漂亮的表妹,像是很自豪,年轻记者的那种虚荣心使他的声音格外提高了一些,他边开车边向他的同事介绍:“这就是我的表妹雯竹,刚刚从学校毕业来浮城工作的。”那得意的神态,像是他拥有了一件稀世之宝,恨不得告诉世上所有的人,同时也把那几位一一介绍给雯竹。末了,又害怕同事误会,手里握着方向盘,头转过来高声补充了一句:“是我远在绿城小姨妈的女儿。”这些记者最不缺少的就是赞誉奉承的词汇,况且性情又是那样风趣幽默,于是雯竹在他们眼里,就像一件展览品,一件艺术品,被他们穷尽语言称赞一番。坐在她表哥旁边的中年男子阳先生,体格健美,皮肤保养得很好,光洁红润,是报社总编兼社长,他的语言略微严谨,但也爱开玩笑;另一位年轻记者笑嘻嘻帮着附和,他自我跟雯竹介绍姓浮,浮城的浮,海藻的藻,浮藻,有张女孩子似的圆脸,看起来比雯竹大不了几岁,已是总编助理。坐在她旁边的穿着时尚的年轻女记者自称芳草,文艺部主任,她差不多一路不停地赞美雯竹,以致到达目的地下了车,竟要雯竹站立不动,上下前后打量了一番,而后故作惊讶地叹道:“看看,多么清雅洒脱,非同凡俗,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神仙妹妹也不过如此。若是没有对象,当我弟媳妇好了,我老弟不错,有才有貌,留法海归,怎样?一点也没有亏待你,想好了啊,别错过,呵呵。”面对她咄咄逼人的语气和她久经沙场习惯调笑的态度,一向认真的雯竹浑身不自在,只得把视线移向窗外。后来她表哥告诉她,这位叫芳草的女记者是浮城才女,诗人,散文家,先后出版过多部散文集诗集。那湘妃岛远离浮城,果然景色不俗,苍翠浓密的竹林覆盖岛屿,很美,令她回忆起她老外婆的竹园。它安安静静如同一只背上长着绿毛的巨龟躺在浩渺无边的湖泊中;清风不断地掠过碧绿色的湖面,仿佛想把它一层层撕开;紫色的烈日照射下,波光粼粼,好似少女一道道迷人的酒窝;远处,时隐时现的巍巍青山,仿佛天边一堆堆虚幻莫测的云。雯竹对此竟有些似曾相识。在一栋被茂密竹林围着的小型宾馆里,当地人早就备好了一桌全鱼席等着他们。满桌飘着鱼肉的气息,过一会儿,连大家的呼吸也是腥腥味道,当然还混有酒的气息。雯竹注意到那几个满脸堆笑嘴泛油光不断敬酒的当地人,也许是因为长期吃多了鱼的缘故,加之喝高了酒,那一双双瞪得圆鼓鼓的有些红红的眼睛,酷似了鱼的眼睛,还有他们肆无忌惮敞开衣襟露出白白的肚皮,与肥肥的大草鱼的肚皮相差无几。而且个个又是那么灵活敏感,当雯竹无意瞧瞧三人中的任何人,立刻迎来六只圆鼓鼓的眼睛,瞟她一眼又瞬即离去,动作惊人地迅速,而后无声无息,仿佛潜入到深水潭里去了,周围的人绝不可能觉察到。总编及总编助理埋着头正在有滋有味地享受一条躺在竹筒里的名贵鱼,芳草用一种优雅的姿势小口小口地喝银鱼汤,她的表哥一边同那些人随意谈话,一边拿筷子夹起一个雪白的如鹌鹑蛋大小的鱼丸,准备放进她的碗里。雯竹摇摇头,她自己夹了几片青菜,一种不知名的用来点缀的细长叶子,吃了一点,而后趁机离开了。出了红房子,有点闷热。她抬起双手把长发往后拢了拢,而后从蓝色的长形皮包里取出一块洁白的丝质手帕,一把精致的檀木折扇,打开,扇面是一幅西湖美景,她欣赏了一下,又望望远处围着湘妃岛的湖景。随后她一边用手巾试擦额头上细微的汗水,一边轻摇折扇,迈进了浓浓绿绿的竹林里,沿着一条通向湖边的石板坡道往下走。湖面刮上来的清风冲破道道竹枝密叶,轻柔地抚弄她的脸颊,一丝丝,一片片,带点深水宫里的清凉,还带点翠竹淡淡的雅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顿觉浑身上下清清爽爽,仿佛被洗涤了一遍。白色的皮鞋,轻盈地踩在那些黑色白色的石块上,好像蜻蜓点水;她那套白底紫红色的蜡染裤裙宽松的衣袖、宽松的裤脚,不断地被清风吹起,飘逸洒脱,使她看上去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夏蝉在树上声声地叫唤,在雯竹听来,它在演唱一首爱情歌曲,一首自古至今永远也唱不完的古老情歌。虽然声音没有百灵鸟那么婉转动听,甚至还有些单调枯燥,它却是倾尽了全力,从早唱到晚,情真意切,执着又卖力。年复一年,嗓音早已嘶哑,只是世人领会不出来罢了,反而嫌它噪耳。大片的阳光撒在湖面上,好似一条薄薄的纱巾围着绿色的小岛。远远地,一个划船的打鱼人如同剪影般在水边低头忙碌。天空绚丽多彩,大自然的奇美,世人岂能明白。于是雯竹流泪了,她因为美景而颤栗,而流泪。而后她面带微笑,轻轻地唱起了越剧。这个时候,她很想有个知心人陪伴在身边,不是普通的朋友,也不是带有血液关系的亲人,而是他——梦中人扶桑,只有他才能分享如此美丽的景致,因为他的心儿与她的一样,同大自然连在一起,同山山水水连在一起。这个世界上,她也不知为什么,只要想到他,心里就有种酸酸楚楚甜甜蜜蜜的感觉,令她想哭,想无拘无束不间断地哭,就像那些率性而为任意穿插在高山平原的江河;想笑,想无缘无故地笑,对着翠竹绿水,对着云彩清风,发出声音,如同林中那些自在快乐的蝉鸣鸟啼。离开扶桑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像他那样优秀的男子了。他是那样机敏聪慧,惹人喜爱,雯竹同他在一起,有时为表达某件难以启口又微妙的事,支支吾吾说一大堆啰嗦话,旁边耐心听完的扶桑随意一句话就能表达得清清楚楚。当然扶桑从来是尊重她的,爱护她的,含蓄而温婉的,从不在她面前故意显山露水,完全不像他某些同龄人虚荣浮夸,肤浅可笑,他的气质才华人格魅力无人企及。雯竹深陷其中,倾慕不已,非他不爱,多年来,弄得伤情劳神,欲罢不能。茫茫世界,他如今又该在何方呢?雯竹叹了口气,那双忧郁迷离的眼神在四处搜寻,说不出的惆怅和失落,她感到自己独处在一个荒无人烟山水淼淼的孤岛上,无端为她平添了伤感的气息,她是那样多情,刚才好端端的,说哭就哭了。她不停地用白色小手绢试擦眼泪,以致她的视线完全模糊,前面一片绿茫茫的,看不清路。于是,她在竹林深处的一条石凳子上坐下来。良久,良久,她还在啜泣。而后,她默默地打开包,拿出扶桑那本诗集,翻到第三十五页。现在,这个痴情的女子像是找到了安慰,不再哭泣,用手绢撑着下巴,红红的眼帘低垂,对着书本似看非看,她差不多完全陷入了过去的时光,那个远去了的、令她魂系梦牵的幸福时光,徘徊在早已流逝的岁月里,与她的梦中人扶桑短暂相处的点点滴滴,他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种表情,记忆犹新,历历在目。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刻,在那条路上,同一边,—切恍如在梦幻中,于是,他出现了,他来了,走近她,靠近她。顷刻间,天地变了,世界变了……她忘不了四年前的那个橘子花开的季节。那天她正好与同事跟随一个旅游团在西南一个不太有名但风景迷人盛产柑橘的地方旅游,她因为连日来奔跑景点的劳累,而且对那种闹哄哄的快餐式的所谓的旅游有点腻烦,于是取消第二天再次集体爬山的活动,独自留在景区那个安静的宾馆里休息,第二天很晚还赖在床上。幽谷的声声鸟啼和漂浮在空气中无处不在浓浓的橘子花香味,不断地撩拨她的心弦,这种暖暖的香甜香甜的令人迷醉的气息伴着她美美地睡了一晚,竟使她柔情似水,陡然有一种强烈被爱的感觉,以致脑海里出现许许多多奇怪的幻觉,怀春少女那些难以启齿的幻觉。终于,她不安了,躺不住了,末了,她起床,对着镜子梳洗好,化了点淡妆,穿了身漂亮衣服,一套在景区买的白底紫色的蜡染衣服,也就是她今天穿的阔袖宽边裤裙。至于脚上,她记得很清楚当时是一双白色亮皮鞋,点缀在鞋尖银色闪光的装饰品上,不时地沾上一些红色的细土,以致生性爱整洁的她,老是要弯下腰用纸巾去拭擦。手里拿了本她随身带的《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集》,闻香一路寻去。那种在一个陌生景点怀着愉悦和新鲜感边欣赏边游玩的走走停停。当一个人身体没有任何杂念心灵与大自然融合在一起的时候,这种散步是有益的,也是相当惬意的,而且尤其对于一个渴望爱情喜欢幻想的妙龄女孩,也许还意味着一次浪漫的邂逅,因为那些掌管姻缘的神总是俏皮的,可爱的。在她周围,远远近近,是大片大片的柑橘林,遍布在平原、洼地和小山丘,彼此起伏,犹如烟波浩淼波澜壮阔的海洋,她仿佛看到了果实成熟的时候漂浮在碧波涟涟海洋上面无数红红的小球,一种鲜红汁多味甜很诱惑人的圆球。而这个时候,又好似碧天长空,那盛开的小白花恰似点点繁星,漂浮在丛丛绿叶中。这种馨香馥郁的小花儿,仿佛特意为她的到来而开,那白白的花瓣好似她纯洁的心灵,以致使她那样惊喜,捧着一朵落花长吻不已。远处是一条傍山绕行的大河,偶尔有船只安安静静地穿过。林中有条宽阔的柏油路接连景区与更远的市区,一条是埋藏在草丛中的羊肠小道,而这穿插密林中的小路,又根据行路人的喜好,踩出更多更狭窄如同毛细血管一样的红色松软的小路。雯竹踏着铺在地上满是落花落叶的松软小路,好几次因为走着走着不知所向又折回来,弄得她的头有些晕乎乎的。鸟雀轻歌曼舞,成群的蜜蜂和粉蝶儿围着她嬉戏追逐。明媚的春光,掠过她清秀雅洁的脸颊,掠过她鲜艳明快的衣裙,落在林中碧绿的草地上,留下一个个带倩影的光斑。鲜花密布的桔园上空是湛蓝色的,漂浮朵朵白云,有些像浪花连成茫茫一片,有些自由自在,四处云游,散落在缀满鲜花的绿叶丛中,与桔园融合在一起。到处是鲜花,到处是浓烈的芳香,雯竹感觉自己仿佛沉浮在花海里。眼前景色在她看起来更是朦胧虚幻,她有点辨不清哪是橘子花哪是云朵,也不知自己是在云海里赏橘子花,还是在桔园里观云朵。她既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该往哪儿走,当她思想着往左边小路走的时候,脚却轻轻地提起来迈进了中间一条小路,那莫名其妙的一念之差,竟是因一只白色的蝴蝶牵引她的视线。啊,那只白色的小蝴蝶,那只仿佛神灵幻化的翩翩飞舞的蝴蝶,谁能料到它影响她一生一世。那一瞬间,它出现在她眼前,盈盈扇动两只翅膀,带着她走向未知。此后发生的故事,一如在梦幻中,她几乎身不由己,这就是大自然的魅力,大自然的神奇的力量。其实,大自然才是“爱情”这出戏剧的策划者和欣赏者,只是借助美丽温婉的她来表演而已。当然她不是独角表演,还需要一个男主角,一个神秘的男主角,命运之神早把一切安排好,就等着他们。雯竹慢悠悠地没有走多远,末了,他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他手里拿一本书,翻开来的,好像在边走边看,是古典文学名著《西厢记》。雯竹看的细,记得清清楚楚,封面设计古色古香,玫瑰色的,画有古代仕女图,与她收藏的那本一模一样。在雯竹看来,他仿佛是天空飘落的一片云,一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淡泊悠然的云。雯竹惊呆了,心里怦怦直眺,怔怔地望着他,恍如在做梦。眼前的他,同她常常在梦中见到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只是多了副眼镜,多了点胡子,还有,还有……而他,显然也大吃一惊,耸耸肩,用手扶扶银边眼镜,用同样的惊喜的目光打量她。雯竹无疑是他少见的令他心动的,只要看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他满脸含笑,目光有些呆直,双颊微微泛红。啊,一张俊美富于朝气略带俏皮的脸,还可以见到年少的影子;红红的嘴上有一排黑黝黝的胡子,啊,他长胡子了。他上身穿一件湖蓝色宽松的真丝短袖衬衫,用一条黑色的皮带束在浅色的休闲裤里,皮带扣很漂亮,有只闪闪发光的蝴蝶,被宽松的衬衣遮掩了一一只。这条看起来颇为高档的皮带为他增添了几分男性魅力。白色的运动鞋,一尘不染,仿佛踩着地毯来的。他的衣著色彩看起来是那么得体、整洁、优雅,一个深色单肩旅行包随意挎在肩上。他的举手投足,潇洒飘逸,率性而为,又不失绅士风度,彬彬有礼,尤其他微笑着看她的时候,魅力无穷。雯竹与他,就那样面对面地站着,周围没有任何人,很奇怪,大白天周围怎么会没有任何人呢?而事实上的确如此,一切静悄悄的,连同刚刚还在热闹的鸟雀粉蝶,全都静下来,欣赏他们。他还在打量她,仿佛永远看不够,投来的视线如同又黏又稠的蜘蛛网,裹住她。雯竹害羞了,心儿狂跳不已,脸发烫,她想一定很红很红了,她想把目光移开,但怎么也不能。末了,她难掩内心激动,情不自禁终于失声叫了声:“是你——扶桑——”他愣了一下,习惯性地扶一扶眼镜,很高兴地答应了。啊——他竟然真的是扶桑!那一刻,惊愕中的雯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此前还怀疑世上有神存在的她,而现在她终于相信真的有神灵,有管着她姻缘的神灵。不过在她意识稍微清醒时,觉得自己有点唐突,有点难为情,于是她面带羞涩,谨慎而矜持地又问了一句:“你真的是扶桑吗?我是雯竹呀。”他深情地看着她,用一种格外温柔的声音叫道:“啊!原来你就是我那个梦幻中的人,我踏遍天下苦苦寻觅的梦中情人!雯竹——啊,雯竹,名如其人,一个多么恬静诗意的女孩!”他说话的声音很美,很有感染力,一种带诗意的、颤抖的、富有激情的男中音,类似江浙口音的普通话。雯竹听着有点耳熟。他是那样快乐,那样激动,大步走近,紧紧地握住雯竹的手。“我常常在梦里见你,我怎么也忘不了——”雯竹声音很轻,说出最后一句话,差不多眼圈儿红了,于是低着头不说了。他的双肩微微震动了一下,眼圈儿也红了,他显然很感动,也很伤感,把雯竹的手放在他温软湿润红红的唇边,一边流着泪,一边不停地吻,声音颤抖,喃喃地重复:“文——竹——,文——竹——,我的梦中人——”末了,雯竹泪眼涟涟看着她,只觉得恍恍惚惚,心摇神驰。陡然,周围树木花卉不复存在了,高山天空飞鸟不见了,世界在她面前消失了,她眼里心里只有他——扶桑。她迷醉了,完全迷醉了,以致差点摔倒。另一位钟情人不失时机地伸出宽大的手来,很有力地揽住了她,雯竹早已是泣不成声,她只顾哭,只顾流泪,极度的幸福喜悦,久已压抑在心中的委屈,她不能再多说一句话……他的心仿佛也化了,脸色苍白,嘴唇哆嗦,他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安慰她,唯有用颤抖着手来回抚摸握在他手里的被他的泪水浸湿了的那双柔软纤秀的手。良久,良久,凝固的世界重又活跃起来,风儿将绿叶花海掀起一层层细微的波浪,密密的橘林里到处都是悦耳的鸟声,他贴在雯竹的耳边说了一句:“你看这景色多美啊,我们走走好吗?”哭累了的雯竹点点头,于是他扶着她,如同扶着一片柔软的花瓣,迈步在浓浓烈烈香香甜甜的橘子花丛里。他告诉雯竹来参加个什么活动,什么经济呀社会呀公平呀自由呀,至于他具体说的什么话,以及他询问她的话,精神还没有完全恢复的雯竹听不清,唯有不断地点头。“哈哈——”他笑了,大声地笑了,笑得那么欢快、开心、爽朗。莫名其妙的雯竹也跟着笑,痴痴地笑。而后,她像是有点明白了,于是转而望望他,又望望自己,脸红了,害羞了,把他那只雪白的透着蓝色血管的指头上有几根黑黑短毛的大手从腰上轻轻地移开,很轻巧地摆脱他,同时拉开与他的距离。他望望她,“呵呵!”又笑了两声。雯竹抿着嘴,视线避开她。他们迈步在绸带似的橘林松松的红土小道上,扶桑高高地昂着头在前面,雯竹却略带羞涩跟在后面。这可是她平生第一次与自己所倾慕的人近距离接触,她一直感到脸上发烫。后来听扶桑讲,她当时的脸颊是通红通红的,像一片火红的云霞。撩人的春风一阵阵扑面吹过来,吹起她长长的乌发,吹起她长长的衣裙。扶桑那件束在皮带里的湖蓝色宽松的真丝衬衣,被钻进去的风吹得像个大气球。陡然,雯竹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它不像橘子花那样香甜,也不似橘子花那样浓烈,她可从未闻到过这种香味,一种有别于尘世任何人的而只有他身上才特有的体香,淡淡的,似有似无,高雅,纯洁,非同凡俗,令人想起世上那些难以寻觅稀罕的奇花异草,极具诱惑力,带点神秘,仿佛来自天外。竟然挑动了雯竹的某种兴奋神经,使她如痴如醉,身子仿佛融化一般。 “我给你唱越剧听好吗?”他突然说。“越剧?你会唱越剧?”雯竹惊喜地叫道。“想听吗?越剧是第二大剧种,它的优美清雅的唱腔,像你这样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应该喜欢,我们那儿不但女孩子,大人小孩都能哼上几句。”而后他清一清嗓子,转过脸对雯竹俏皮地笑一笑,还真的唱起来。他用轻快的调子唱起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十八相送》,而后又换了种流派唱腔,一种带古老的昆曲味的唱腔,唱了一段:“凭几假寐小轩窗,忽地凌风身飞扬;朦胧中飘落花园中,莫非神游在他乡”优美极了,雯竹顿时目瞪口呆,自从她外婆去逝后,再没有谁給她唱过越剧,比起她平日从录音机里听的别有韵味,更何况他用地道的江南口音唱出来的。雯竹希望他接着唱下去,他却停下来,说:“喜欢是不是?我以后再给你唱,好吗?”转而问她:“知道是哪出戏吗?”“《牡丹亭·游园惊梦》柳梦梅唱的。”雯竹脱口说。“不错嘛,你——”他停下脚步,向她投来赞赏的目光。于是雯竹用略带羞涩的声音告诉她自己是个越剧迷,收藏了许多名家演唱的越剧磁带,并说:“从小就这样,迷起来的时候连饭也不想吃。”“呵呵,想不到我们还有共同的爱好,听你唱一段,怎样?”雯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笑,一手轻掩嘴唇。扶桑笑笑,问:“你看过《牡丹亭》原著吗?”“没事常常翻翻。我对四百多年前戏曲大师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怀有深深地好感,我欣赏她,仰慕她,她纯真美丽,酷爱大自然,向往自由,大胆追求爱情,以致伤情而亡,可敬可叹!最欣赏她在《寻梦》中的一句话‘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只可惜,当今这般痴情专一高雅脱俗的女子难寻,谈情说爱总是怀着某种目的,媚俗平庸,无生无趣,哎——”雯竹颇有感触带点忧伤地叹了口气。扶桑饶有兴致地听她说完,眼里投来赞许的目光,一脸温情脉脉,而后说了句:“很美。”雯竹不知道是说她衣服好看,还是夸她本人,她心乱得很,不敢再看他,目光只在繁花绿叶中游离。“这柑橘花也很美,是不是?”扶桑像是问她,又像自言自语,“这橘子花的确很美,洁白高雅,芬芳四溢,可惜历代文人骚客对它的关注,比起梅花桃花,要少许多。也许它过于平凡,如同芸芸众生;也许它开得不是时候,不像孤傲的梅花在冰天雪地里凌寒独自开,也不似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开在炎炎夏日,它却选在百花争奇斗艳的春夏绽放。这个时候,世人已是眼花缭乱,审美疲劳,它素洁朴实的外表不再有任何诱惑,自然就看轻了。其实自然界的花花草草,从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雅俗美丑之分,它们安安静静生长,平等和睦相处,各享其乐,怡然自得,只是人们非要按世俗浅薄的观点把它们分成可笑的三六九等,抬高一类,作践一类,这不仅是认识的问题了,还有做人的底线。”说到这里,扶桑稍微停顿一下,指着柑橘树下那布满星星点点花儿的草地说:“你看见了吗?这种无处不在白色蓝色黄色的无名小花,人们往往忽略,视而不见,以为它过于低贱。它们在乎吗?在乎吗?丝毫影响不了它们,依旧是年年开,代代传,没有统治被统治奴役被奴役的关系,你看它们活得多么快乐自在啊,人与人之间也应该一样。”一席高谈阔论,说到雯竹心坎里去了。她有点吃惊,心想这世界上竟然还有与她的心灵完全相通的人。一时觉得有很多话想同他倾诉,轻启红唇,又不知如何说起,唯有心里默默地流泪,她因为激动,因为颤抖,那种茫茫人海遇到知音引起的心灵颤抖,竟使她忘却羞耻心恨不得扑过去,躺在他怀里,如果她不是那么矜持保持淑女形象的话。那扶桑与雯竹,恰是一对来自大自然的奇花异草,他们崇尚天然不加雕饰的纯美,崇尚天长地久的爱情,追求浪漫注重情感,都是那种梦幻多于现实的人,共同的兴趣共同的理念,很快使他们达到了心灵上的交流与默契。雯竹低着头,但她时时感到他在看她,于是她小心地抬起头,果然如此。弄得她面红耳赤,心神不宁,他深情地目光里仿佛也有很多话要说而又难以表达,,略皱眉头,满脸惆怅。后来听他说:“我们坐一会儿吧。”于是他从裤兜里拿出一条洁白的小手巾铺在橘树下一块大石头上,让雯竹坐在上面,他自己挨近她坐下来。雯竹又闻到了他身上散发的那股奇异的令她心迷意乱的体香,她有点支撑不住,不敢看他,很想从他眼皮下逃走,不然自己真的会融化似的,末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而这时他也轻轻地叹了口气,仿佛是她的回音。雯竹有点吃惊,望望他,只见他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自言自语:“好香啊,世上哪有如此好闻的香气!”“什么香?橘子花吗?”雯竹忍不住问。“不对,你猜。它清雅、悠远、飘逸,带点神秘,仿佛来自天外,”而后他笑了,紧盯着她的眼睛,补充了一句:“还带点淡淡地竹叶的清香。”雯竹害羞了,用手帕掩脸转过身去。扶桑见状,笑笑,低头自个儿看起了书。“你也喜欢看《西厢记》吗?“雯竹凑近问。“闲时翻翻,你手里拿的什么书?”他也凑过来问。雯竹没有回答,只把手里的书递给他,她心有的乱,被他浑身奇异的香气弄得有些凌乱。扶桑他好像浑然不知,略带惊喜地高声说:“啊——《莫泊桑短篇小说全集》我曾经读过,我喜欢莫泊桑的小说,文体优美,构思奇巧,轻松,幽默,浪漫,有很高的欣赏价值。而他本人,也是我崇拜和敬重的外国文学大师之一。我选篇我喜欢的作品读读给你听,好吗?我尤其爱读他写的那篇《旧物》,很美,一种带伤感的美。”他边说边翻开书本,眼光在目录上寻找。雯竹怔怔地看着他,有点不可思议,一切仿佛在梦中发生过似的。末了,扶桑耸耸肩,扶一扶眼镜,开始对着书本大声地朗诵:“我亲爱的柯莱特: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我们一块儿读过的圣伯夫先生的一首诗,它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脑海里。因为……‘生于斯兮养于斯,但求离世亦于斯’我现在是完全孤独地在这栋我出生于斯,生养于斯,待死来临于斯的房子里。这里虽不是每天都是快乐的,但却是甜蜜的,因为我在这儿,包围于回忆之中……”眼前发生的一切让她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就连他耸肩扶眼镜的动作以及他放开嗓子朗读的声音,是那样熟悉,她的心儿一阵紧似一阵。淡淡的阳光下,她看到了他的嘴角上黑黑的小胡子,以及浮在那张略显丰仪可爱的脸蛋上薄薄的白色绒毛,耳根红润柔软,鬓角修剪得整整齐齐,乌黑粗硬的短头发三七分,前面头发有点长,把高高的额头遮盖了一部分,还有那个洁白的颈项,在雯竹看来都是那么俊美。当她深陷诱惑时,他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开也来看她。于是四目相对,才交织在一起,又惊慌散开。雯竹低头抿嘴无言而笑,而他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扶一扶眼镜,继续往下读:“但你永远不会完全理解圣伯夫先生的诗:‘生于斯兮养于斯,但求离世亦于斯’吻你千次,我的老朋友。”末了,他深情地注视她,嘴角露出迷人的微笑。她因此而害羞,脸红心跳,急于想逃避他灼灼逼人的目光,四处躲避,他在读书的时候,她一直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如她想像中的那样,不差分毫。而她自己呢?仿佛是旧戏重演,每个细节,她都感受过。“不得了!”她暗自叫了一声,同时站了起来,也不与他招呼,独自踏进了花间小路,身子虚飘飘晕乎乎的,仿佛踩在云雾中,一边在洒泪,她担心又是在梦里,扶桑会离去,她还不如早点抽身,撇开那凄凄惨惨的离别之苦,她心里如此想着,脚步越走越快,仿佛有神灵相助,全不像她平日的慢悠悠。末了,她听到扶桑在后面急急地追赶,一边大声喊她:“你怎么了?等等,雯竹——”他连喊了两声,雯竹才停下来,捂着脸哭泣。扶桑在一边看着很心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而后他像是明白了。于是耸耸肩,故意做出轻松高兴的样子,笑着说:“我不是在你身边吗?何苦呢?天赐良机,好不容易相见,该珍惜才是。你看这大片香气馥郁的橘子花拥簇我们,多有诗情画意,世上还有比这更美的吗?”谁知雯竹听了更哭,她一直有个心结,认为太美好的只能在梦幻中,现实里不可能存在,眼前看到的只是一场虚景,一场梦而已。于是,她立在一棵花枝茂密的矮矮的橘树边,伤心地痛苦,泪珠一颗一颗洒落在如同精美酒杯的洁白的花蕊里。这一位眼里充满了泪水,说:“你不要哭了,你让我心要碎了。”他声音有点颤抖,走过来张开双臂把雯竹揽在怀里,雯竹却把头一低,轻巧地避开了他。“哎——”扶桑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副无奈又惆怅的样子,说:“你刚才还在感叹杜丽娘的勇气,要爱就爱,要生就生,要死就死,人生无怨无悔。只可惜,好不容易见了个高雅超俗趣味相投的女子,却是无情无义。可见你口是生非,表里不一,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像是有点生气了,也不理睬雯竹,自个儿慢慢地前行。雯竹听他如此说话,也不哭了,追上他,说:“我怎么就口是生非,表里不一了?你不用心了解,怎敢妄下结论。你用不知怀疑我的真心,我可是认真的,从不给人开玩笑,只不知另外的一个像不像梁山伯柳梦梅那般有情有义?”扶桑立即凑过来,故作一本正经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看我像不像?更像他们中的哪一位?”因为离得很近,雯竹立刻闻到了他身上散发的体香,那种使她痴迷心颤的香气,阵阵晕眩。不能自己。末了,她推开他,说:“好了,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于是他们继续走走。扶桑在前面,步履从容而愉快,雯竹迈着轻盈的步子跟在后面,他们穿过一条又一条林间小路,雯竹一点也不觉疲倦,恨不得永无尽头,绵绵不断。他们边走边谈论共同喜爱的话题,气氛比先前更为融洽,两人都敞开心扉。雯竹同扶桑说起了自己的小时候,听外婆讲梁祝故事,唱传统越剧,她忘不了告诉他外婆那个满是奇异花卉珍奇鸟类古老的园子,“呀,那是世界上最美的花园,真的。”她这样说,回忆从前自己如何痴迷梁祝以致绊倒在溪中,她忍不住笑起来,用小手帕掩着嘴笑起来,不过她陡然又变得伤感,说:“我完全相信,竹林溪中那对神奇的鸟就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化身。”扶桑含笑,认认真真地倾听,不时点点头,反复说:“有趣,真有意思。”于是,他也同雯竹谈到他小时候的顽皮,背着父母到幽深的水中游泳被惩罚的事。末了,他同雯竹随意聊起他阅读过的书,他兴趣广泛,经济哲学政治科技社会文学,方方面面有所涉及,回答雯竹的种种提问。他博学多才,仿佛什么都深究过,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他能把生涩、枯燥、毫无情感的理论讲得通俗易懂,妙趣横生。雯竹惊叹不已,佩服他,赞美他,笑着对他说:“以后我就拜你为师吧,称你先生好了。”其实她心目中早把扶桑当成了世上难遇的知音,良师益友。而后,他们在橘树下一个满是青青小草的坡地上坐下来,细致周到的扶桑已为她铺好了手帕。雯竹坐在上面,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甜蜜。她看看扶桑,扶桑没有看她,他在抬头远眺。跳过橘林,蓝天白云下,碧绿的田野里有个农人赶着一头老牛在辛勤地耕耘,来来回回,一遍一遍地,掀开那些野草野花覆盖的坚硬的泥块。扶桑目光深情,久久地凝视,俊美的脸上刻满了严肃,只听他自言自语:“我爱大地,我对我生活的大地有种深深地眷恋,就像那个耕耘的老农一样。”他低沉的声音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接下来,他声情并茂,浩然正气,大有古代胸怀天下忧国忧民的贵族气息,他开始念道: 工作证我是一个农民,我有我的工作证。不是为了旅游住宿,不是为了证明身份,我的工作证啊,古老又年轻—— 蓝天的云朵是我的照片,太阳给打上金色的钢印,沃黑的泥土是我的履历,牛犁写出我的年龄和出身。 那遥远的地平线,是工作证的封面与封底的折痕;在大地和蓝天之间,我镂刻着希望,也镂刻着忧愤。 我早早地打开喧闹的早晨,我迟迟地合上宁静的黄昏,为了报答它无私的赏赐啊,我不惜心血,拼命地开拓、耕耘…… 它把我的信念耸立在天空,它把我的理想根植在地心,莫怪我眼里常含着泪水哟,因为我对它爱得太深,太深! 哦,他的声音有点变了,一手习惯性地扶一扶眼镜,而后又取下来,摸索口袋准备找小手巾,雯竹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他,他接过说了声谢谢。雯竹看到他眼里噙着泪花,在阳光下闪烁发光。“他是个善良纯真志向高远的人,我没有看错他,是我想像中的人,值得我一生一世去爱他。”雯竹默默地注视他的侧影,心里想着,同时满怀柔情,如水般滑腻如丝般缠绵的女性柔情,她很想伸手去替他擦干眼泪,不过她害羞,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发自内心地赞叹他:“真是好诗,想象太丰富了,我可作不出来。” “啊,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爱,我不断地发现美,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总想歌颂它,赞美它,好像生来是还债的。虽然我是个堂堂须眉,而我同样有一颗多愁善感的心,从小就是这样。任何一点美感,一个细微的闪烁人性的动作,都会使我激动万分,以致流泪。我从小就熟读中国古代文学家的故事,向往文人雅士的生活,尤其崇拜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很羡慕嵇康、阮籍、向秀等风流名士那些喝酒纵歌作诗的生活,那些放荡不羁傲然世俗的生活。”“呀,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太好了。”说到雯竹心坎里去了,她真是太激动了。“这作诗,不但要激情,还要感情,真实的感情,要倾尽感情,全身心地投入。我喜欢诗歌,它比任何文体都要优美,浓缩,精炼,写诗只是我的一种寄托,一种心灵的寄托,或者说是我的情怀寄放处。从前经常写写,如今没空,我每天都要思考,思考人生,思考社会,思考当下,思考未来,有大量的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时,扶桑把手绢还给她,待雯竹来接,他又不给了。他把手绢摊开,欣赏手绢上的图案,一幅精美的用各种彩色丝线刺绣的图案,竹林间青幽幽的溪边,一丛藤蔓繁盛的火红的蔷薇花下,有两只绚丽多彩的小鸟戏水。“这就是你梦寐以求的那对神奇的小鸟吗?真的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化成的吗?瞧你幼时生活过的园子,的确很美,仿佛梦幻一般,怪不得你爱做梦。”雯竹有点害羞,说:“这是我老外婆刺绣留给我的,这方手帕是我心爱之物,十几年了,一直珍藏着,平常不轻易拿出来。”扶桑双手摊开小心地捧着,仔细端详,如同他在欣赏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于是雯竹说:“如果你喜欢,我送给你。”扶桑笑一笑,说:“那怎么行?是你外婆留给你的。”“我愿意转送,诚心诚意的。我想我外婆会同意的,她是一个多么慈祥的老人,假如你从前见过她老人家就会知道的。不过她要是看到你,该是多么的高兴,她会喜欢你的,会亲亲热热拉着你的手说话。”扶桑见她说的很认真,同样很真诚地道了一声谢谢,说我会好好留着的。而后打开他的旅行包,把手帕对折后郑重地夹在一本书里,并说:“我临睡前喜欢翻翻西方哲学家的书籍,它们是我的精神粮食,我从中吸取营养。这段时间在潜心研究柏拉图的思想,因此带在身边,睡觉压在枕头下。以后我每晚翻开它,就会看到这块精美的手帕,就会想起美丽的你,还有那个无缘结识的可敬的老外婆。”“不过呢?我也想送你一样东西,比起你的,太微不足道,很不好意思。”说着他从包里拿出一本装贴淡雅的诗集,“这是最新出版的诗集,里面收藏我去年写的一首诗,就是我刚才朗诵的那首诗。留了几本朋友都拿走了,就只剩下这一本,我把它赠送给你。”他随即掏出一支钢笔,就着膝头在扉页上郑重写着: & & & & & & & & & 雯竹友惠存 & & & & & & & & & & & & & 扶桑赠阅 & & & & & & & & & & & & & &十月四日深蓝色的笔墨,几个字苍劲有力,飘逸潇洒,如同他本人一样。而后扶桑把书放在她手里,看着她,眼里充满了深情,说:“这书送给你,好好保存。”当时的情景,雯竹怎么也忘不了,任何时候想起来,如同发生在昨天。雯竹捧在手里,闻到淡淡的墨香,还有印刷新书的油墨香味,他的那首诗《工作证》在书中第三十五页。于是雯竹怀着激动的心情,一种少女式的带点天真带点崇拜的激动心情,翻开书——她在低头看书的时候,扶桑离她很近,很近,她听到了彼此怦然跳动的心,仿佛重合在一起,还有他身上那股奇异的极具诱惑力的芳香,暖暖的,湿润的,她几乎难以抗拒,末了,她面带微笑,双颊微红,已是柔情万千,终于迷醉、晕眩……此后的三天,同住一个宾馆的扶桑多次趁无人之机向她发出了约会的请求,她只顾低头红着脸,默不言语。幼年外婆对她的训导,已是牢牢地根植了心底,平日连大声说话都会脸红,更不要说男女之间的谈情说爱,她常在梦里对此充满了幻想,现实中却是恐惧远而避之。她注意到扶桑极度失望的眼神和那无奈轻轻地叹息,她当时心里也过意不去,等他一转身,又想叫住他,但终究没有开口。不是吗?年轻女孩,尤其是漂亮的女孩,生活对她们给予了过多的厚爱,因为矜持,因为任性,往往对身边所拥有的从不知珍惜,从不在意,从未想过眼前触手可及的有一天会失去,永远地失去,到头来是追悔莫及,以致终身遗憾,终身痛苦,曾经拥有的一切只有在梦里去寻……令人寸肠欲断的分别是在一个月夜里,一个小宾馆的月夜里,房里没有开灯,两人并排靠着一张放在窗前的桌子站着,面朝向窗外,冷冷的月光洒落在一片黑魆魆的树林里。谁也无心欣赏,谁也没有说话,其实雯竹在默默地流泪,扶桑同样不时地发出叹息声。阵阵清风从林子里飘过来,它吹不干雯竹脸上的泪水,带不走扶桑沉沉的叹息声,它的到来只会格外地带给这对苦命钟情人的伤感。那永恒不变的月光成了雯竹一生一世永久的记忆,从此她步入了漫长而痛苦的相思之路。聪明又含蓄的他,曾经同雯竹说了许多直到今日她才明白的话,她当时是那样幼稚、天真、矜持,对他经过深思熟虑说出来的话,一点也未放在心上。雯竹还以为有的是机会,岂料爱情之神倏然消逝,等到她想明白的时候,溘然回首,扶桑却不知在何方。她如今是悔恨交加,痛苦难当,假如可能,真希望时光倒流,她会加倍地珍惜,细细地体会他每句话每个字,读懂他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也不至于今日的后悔。过去的日子,她差不多每天交织在甜蜜与痛苦、期盼与失望、现实与梦幻中,不能自已。扶桑——这个让她日思夜想魂系梦牵的人儿,如今却在何处?他可知道,他曾经百般怜爱万般痛惜的雯竹经历的种种难以忍受的苦楚,寂寞长夜的流不尽的泪水。良久,她如同大梦初醒,站起来,四处张望,两眼睛迷茫,有点红肿。末了,雯竹痛苦地长叹一声,而后自言自语:“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哎——”一道耀眼的阳光,仿佛是无数把重叠的闪闪发光的剑穿过树隙刺痛了她,令她眼花缭乱,蝉躲在树丛里声声地叫唤,清风里她闻到了橘香味。陡然,她见到了扶桑,就在跟前,待她伸手,一晃眼,他又往湖边走了。于是,雯竹踩着草丛里那些尖尖的乱石,忍住痛苦紧追在后面,来到芦苇丛生的湖边,那芦苇犹如一堵深墙似的,雯竹一点一点地掀开,跨过去,望望四周,岛上寂寞幽静,夕阳染红的湖面波光粼粼,扶桑不见踪迹,唯见先前的那个老人驾船还在靠近湖边的水草里低头忙着打鱼。雯竹满腹惆怅,闷闷不乐。想那次匆匆一别,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三年来,她几乎与她的钟情人天天生活在梦幻里,那种远离尘世有鲜花有月光有爱情的梦幻中。她为此陶醉,为此痴迷,为此憔悴,为此痛苦!她简直不敢想象有一天没有了梦,又怎能活下去。唉,那没有梦的生活、失去了情感的生活该是何等的凄惨悲凉,如同残花败叶,还不如早早地随风飘逝,化灰化泥。她爱那个充满了真善美的世界,那个处处是鲜花与美景的世界,她深深地爱着,并向往着。皆因为那个世界也是扶桑向往的,并为之奋斗的。在她心目中,扶桑就是一颗耀眼的太白星,失去他,世界暗淡无光,无声无趣,黎明也不会到来。可如今留下她空对山水常寂寞,内心苦闷难以排遣。雯竹来到湖边一棵缠满白色蜘蛛网的橘树下,岛上唯一的一棵有别于湘妃竹的树木。靠湖面的一枝,被深绿色圆溜溜的果子压得沉甸甸的,仿佛不堪重负,繁茂的枝叶连着果实深深地沉入湖海里。她徘徊在树下,不觉伤心地落下泪来,同时夹着令人心酸的啜泣声,好不凄凉。这时,小船上那位戴着草帽一直专注撒网打鱼的老人,抬起头望望她,问:“姑娘,怎么啦?”“啊,没有什么,老公公。”雯竹有点慌乱地回答。老公公离她不远也不近,说话声音不大不小,但在雯竹听来,语气里充满了友善。之前并不在意他,仿佛也没有见他打上来过鱼,但他依旧很认真地弯腰在船头上撒网收网,有时网上来一些白花花的小鱼和裹着青苔的田螺贝壳,他就提着网将活泼乱跳的鱼连同田螺贝壳倒回湖里。雯竹以为他要留的是大鱼,末了见他打了大鱼也是如此,觉得很有趣,心想这是个怪异的老人,一个看起来很神秘的老人。于是雯竹带着好奇与不解观望他一阵,老公公满头银发,有双黑溜溜的小眼睛,几根粗硬的黑胡子一直垂挂到胸前,穿一件黑色满襟长衫,系一条黑色腰带,腰带上挂了个沉沉的布袋子。眼看天色已晚,血红色的夕阳渐渐褪去,雯竹正要往回走。猛一抬头,只见远处被高山拦截的大湖深处有许多如同星星似的亮着灯的小船朝同一个地方驶去。于是雯竹问老人:“老公公,请问前方是怎么回事呀?熙熙攘攘的,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往哪里去?”老人似乎知道,头也没有抬,说:“那都是四面八方赶来的善良的黎民百姓,到他们想去的地方去。”“想去的什么地方?”“梦幻岛啊!”“梦幻岛?梦幻岛?”雯竹略有所思。“是梦幻岛啊,我不会弄错,听说梦幻岛上前几天从南边来了一个真善美演讲团。”“真善美?真善美?”“是啊,是真善美演讲团,每年都来,已连续来五年了。”“如今的世人皆被利益熏心,昏昏沉沉,心智迷茫,缺的就是真善美。来的几位先生,个个了不起,正直善良,年轻有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知道的又多,教大家学知识,习礼仪,辨是非,明道理,待人又和气,还帮老百姓伸冤打抱不平。我们周围的老老少少都去了,过会儿我也要赶去。我屋里的那位昨天听了一天,回来高高兴兴,对我唠唠叨叨大半天,偌大把年纪,活脱像个小姑娘,今天一大早又去了,还非得要我去,晚上回来还要提问考考我。唉,我那老伴啊,平日惯坏了,没办法。”“真的吗?有这么回事?”雯竹陡然来了兴致,同老公公说她也想去,坐他的船去,雯竹心里很想去见识那几位不凡的先生。“我很乐意,想去就趁早,请上船吧,姑娘。”于是老人把船儿划到岸边,雯竹有点迫不及待,未等船头靠近,一脚踏了上去,结果差点坠入湖中,如果不是老人及时出手拉她的话。而她漂亮的蓝色背包眼睁睁地看着沉入绿色的湖底,开始还能见到它在光线透过的上层如同一条鱼摇摆着往下钻,迅即便消失在茫茫的深潭中。这边,雯竹惊魂未定,但看到扶桑的诗集好好的还在手里,心里安慰了许多,她谢了声老人,问湖水有多深。老人说最深处大概有三十来米,且淤泥多,一般不是水性很好的人轻易不敢下水,而且。即使常年住湖区善游泳的人,也经常有淹死的。雯竹暗暗庆幸,因为她不会游泳,平日最害怕近水,尤其看起来深不可测如同陷阱的大湖大江。于是怀着对恩人的感激之心与老人攀谈,问起老人的家庭,老人的身体年龄,并把她在湖边看到的疑惑请教他。老人呵呵笑了一声,说:“世人打鱼为的是口福,美餐,而我为的是心情,打发的是寂寞。儿女不在家,闲得慌,出来混日子,我对吃鱼不感兴趣,看那一条条活蹦乱跳的样子,吃下肚简直是种罪过。”老人语言里充满了天真与淳朴,如同老顽童似的还有点可爱。雯竹无意中见他右耳垂很特别,肥厚的耳垂上挂着一个小耳垂,耳坠似的摇摇晃晃,感觉有点眼熟,又想不起来。她很想仔细看看老公公,但他一直低着头,仿佛见了生人有点害羞、拘谨。转眼间,小船绕过了一道山弯,天地一片光明,与那边的沉沉暮色,简直是两层天,两个世界。那即将汇入大江的湖面,更加宽阔壮丽,风平浪静,蓝蓝的天空,一只大鸟仿佛坠落下来一般,划破绸布似的湖面,迅即又消失在蓝色的天幕里,它的动作是那样迅速,影子一般,雯竹来不及看清它的模样。一行大雁排成队翩翩起舞,飞向不远处一座由鲜花和绿树堆砌的梦幻似的王国,简直是人间天堂,成群的飞鸟伴着声声洪亮的鸣唱自由自在地飞翔,先前靠岸的人群纷纷爬上山坡往山顶上一座白色的大房子走去。陡然,雯竹几乎惊叫起来,她望见了她的梦中人扶桑站在对岸向她招手,他仿佛等了好久了,同样满脸惊喜,同梦中情景一模一样,连同他的衣服,还是从前那件湖蓝色真丝短袖衬衣,浅色的休闲裤子。他亲切地呼唤她的名字:“文——竹——”风儿越过空旷的湖面送来,清晰而优美,音域悠长有力,激动人心,胜似任何一种飞鸟鸿雁的声音。雯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愕不已,半天没有答应,担心又是一场梦。还是划船的老人提醒了她:“你男朋友在那边叫你呢,哦,很帅气,不错的小伙子,你俩很般配,神灵会顾惜你们的。”雯竹羞红了脸,等老人把船靠岸停稳,扶桑早已伸过手来扶她上了岸,两人诚心谢过老人,于是一同迈进了绿意蒙蒙的树林里,林中栖息大量色彩绚丽的小鸟,欢快自在,一点也不惧怕来人,数不清的虫子不知躲在哪里鸣唱,仿佛在为大自然伴奏。末了,他们停留在一棵古老的仿佛上千年的银杏树下,久别重逢,本来是温情脉脉相对,扶桑噜噜嘴正要说话,雯竹却捂着脸哭起来。那一位立刻明白了,自知错了,不断地赔不是:“对不起啊,真对不起,确实太忙,没有来得及告别,劳你挂牵受委屈了,想不到匆匆一别,已是三年整。”谁知他如此一说,雯竹捂着脸哭得更伤心,拒绝他的抚慰,转过身去,独对银杏树嘤嘤哭诉。那银杏仿佛也受了感染,精美的如同纨扇般嫩绿色的叶子落泪似的,瞬间撒遍一地。“竹,别这样,你再这样伤心,我这颗心都要化了,我也难过啊。我每天忙忙碌碌,但从未忘记过你,尤其是夜阑人静写文章的时候,思念之情,常常令我伤感,独对月光饮泪,无奈有重任在身,只恨自己少了分身术。每每想起你的温柔,你的痴情,真想抛弃一切,立刻插翅飞到你身边。可我不能,这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哎,不能,你知道的,你知道的,只怕以后这样分分离离合合聚聚的日子还有很长很长,哎——”他又是叹气,又是悲伤,这一位听着早已心软了。于是四目相对,泪眼对泪眼,依恋之情,恨不得一同融于湖海,不再分离。后来扶桑转而问她:“我带你去结识几位朋友如何?都是我的挚友,志同道合,一同来的。”“我非常乐意。”雯竹点点头,并轻轻地问:“这么说,外人赞赏的几位真善美使者就是你们吗?”她为刚才的哭泣有点害羞,眼睛不敢看他,但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接着说:“你不知道那些人是多么敬重你们,夸你们个个人物不俗,正直善良,见多识广,知识渊博,有担当有勇气,还有……”雯竹赞不绝口,因为过于激动,语速太快,话有点说不过来了。“呵呵,是吗?不敢当。”扶桑耸耸肩,爽朗大笑一声,调皮地问她:“那你呢?”“我?我——”雯竹看看扶桑,于是脸红了,只好抿嘴笑。“不过我那些朋友的确不错,你等会儿见了就知道的,上去吧,请。”而后他们一边爬山,一边交谈,谈人生,谈社会,唯独不谈他们的内心感受,一旦触及,都是小心翼翼的。毕竟,毕竟,两个年轻人还是拘谨的,害羞的。后来走在前面的扶桑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她,试探地问:“我们所追求的,我相信你也一定会认同,并支持,是吗?雯竹?” “还用问吗?”“你追求的也是我梦寐以求向往的,因为我们心灵相通,还因为——”“还因为什么?”扶桑装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侧着身,雯竹却脸红了,没有往下说,于是两人相视一笑。他们继续走,沿着光滑的石阶一级一级往上爬,路边都是由珍贵的银杏和红杉树组成的茂密的原始森林,铺在地上的枯叶一尘不染,每片叶子像是被小毛刷仔细清洗过。空气是令人清新的,沿途景物是爽心悦目的,不时见到一丛丛散发异香的多姿多彩的奇花,种种旋律优美的虫鸟鸣唱在空中穿越、交织,好似海浪,一阵高过一阵,使得林中弥漫一股强烈的浪漫情调,它叫人不安分,叫人快乐,叫人飘飘欲仙,心底深处渴望得到爱和被爱。两个年轻人因此都受到了感染,彼此都感到很幸福,很甜蜜,他们为这次难得的相遇,兴奋不已,于是走走停停,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忘情于欢乐之中的雯竹不时地闻到从扶桑身上散发的那种令她意迷心乱的气息,伴随微风,不断地冲击她,诱惑她,以致她心灵颤抖,难以平静。扶桑涨红了脸颊,眼神异样,忍不住伸手撩起她乌黑发亮的长发,用他有点哆嗦的嘴唇亲了亲。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生性害羞的雯竹赶紧躲开了,站在一边说:“我们还是走吧。”扶桑摇摇头,耸耸肩,摊开手,无可奈何地笑一笑,而后他很自然地拉过雯竹的手。雯竹不再拒绝,任由他有力的大手握着,身子热烘烘的,轻盈舒展,仿佛能飞起来一般。两人爬过密林中几道如同瀑布似的悬而直的石阶小道,辗转到一个山谷,遍地都是经过改良了的低矮的挂满青幽幽果子的柑橘树,山谷深处有一片红艳艳的美人蕉,一所静谧如画的白色院落就是他们要来的地方。院子里面有类似学校的大礼堂,大教室,还有供教员休息的功能齐全的舒适的房子,好些人聚集在大礼堂轻声地讨论什么。扶桑带她走进一间教员休息室,有三位年轻人围着一张长方形的大办公桌看书或是写东西。他们见了雯竹,仿佛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起身来同她握手问好,显得格外亲切,彬彬有礼,而又随意。那位高个儿,如同兄长,慈善,笑容可掬,是一位出色的教育学家,慈善家;他旁边的一位,眉头紧锁,有点严肃,扶桑介绍说是研究历史的资深教授,难怪他那么深沉,他比常人看的深远,仿佛几千年历史的苦难全部压在他硕大的脑袋上,弄得他不开心似的,因而他的文笔辛辣刚直。另一位先生,是一位很有个性的教育学家,略显文弱,令雯竹想起《聊斋志异》那些寄居在寺庙里徘徊在月光下洁身自好而又惆怅不已的书生。雯竹进门一见到他们,就露出惊讶,她断定眼前几位先生是曾经见过的,只是好像少了个人,在她记忆中,加上扶桑应该是五位,一共五位。他们都是扶桑的挚友,彼此之间关系很融洽。因为扶桑的到来,气氛变得活跃,他们热烈地讨论国外国内最新发生的大事,各人发表自己的见解,那种常人不易想到的、需要一定知识积累和敏锐洞察力的卓远而深刻见解,个个口才出众,妙语连珠,时而因为共同的心灵思想碰撞擦出火花,瞬间开怀大笑。朗朗的笑声感染了有些拘谨的雯竹,她也忍不住笑了,不过她忘不了用手帕掩着嘴。有时他们对社会某件不公的事表现极大的愤怒,继而又深感担忧,力图尽一己菲薄之力改变世界。他们普遍对社会上的弱者,怀着深深的同情,甚至流泪。看得出,他们同扶桑一样,都是正直善良值得信赖的人,睿智博学风趣的人,都有一种古之士大夫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情怀,修齐治平的道德责任感,一颗愤世嫉俗勇于担当的心。当然,他们是可爱的,非常可爱,因为他们的坦诚,那种出自内心自然流露的坦诚,显得格外的天真可爱。世界上,某些人总是标榜自己多么伟大,多么正确,而实际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因为他们太能伪装,太能欺骗,又过于呆板,死气沉沉,毫无趣味。而这些人,他们,则完全不一样。他们不需要任何标签任何表白,那婴儿般的眼神,敞开心扉的语言,还有细微周到事事替别人着想的关怀,无不流露出他们坦荡真诚纯洁的心迹,他们的仗义和守信,使得陌生人都会毫无保留地说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话,甚至把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放心地托付给他们而完全不用担心被出卖。雯竹端坐在扶桑身边默默地倾听,尽管她不是很明白,她也不太关心世俗的事,她像是不食人间烟火,整天醉心于那些花草戏剧,醉心于自己的梦幻世界。如今只因为她所倾慕的人在这里,是扶桑把她带进了这个圈子,而且她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出了他们对待事物与她有相同的价值取向,有共同的语言,那种人类普遍拥有的对真善美的追求,对自由平等的渴望。在她看来,如同她喜爱的花草鸟雀需要阳光雨露蓝天一样,而且他们也酷爱大自然,常常结伴出游,用心灵感受大自然,用自己的独立视角借助摄影和写文章来抒发对大自然的赞叹。雯竹赞同他们,欣赏他们,在心灵上把他们全部归于她的同类。也许是爱屋及乌吧,她因为深爱着扶桑,而认同了他身边所有的朋友。扶桑时而停止谈论,回过头对她笑笑,并随手把那个为她倒的装有绿茶的玻璃杯移近她手边,或是起身为她的杯子添些水。那一瞬间,几位都停下来,等待着,像是不忍打扰他俩,令雯竹感到幸福,无比的幸福,这样的情景,仿佛在梦幻中经历过一样。此外,她注意到他们每个人手边都摆放一种类似兰草的植物,扶桑放了盆纤绣翠绿的文竹,心里不由得暗喜。旁边的一张空位置上,有个矿泉水瓶里养了两条奇怪的鱼,黑色的,大头,有四只脚,全身光溜溜,附在一棵青草上。雯竹以为是扶桑的,扶桑说是一位朋友的,他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们那位朋友来了,,戴一副眼镜,高大帅气,一脸率真,满头大汗,背着一个胀鼓鼓装的旅行包,一进门把大旅行包往桌子上一搁,伸开双腿就倒在椅子上,大喊:“哎呀,累死我了,累死我了。”众人好奇,问他上哪去了,于是他说:“去了一个很偏远的地方,随当地人乘坐简陋的中巴去的。我这人有个习惯你们也是知道的,每到一个新地方,喜欢独自出去,瞧一瞧,看一看,这可是了解当地人最好的办法,每次都有收获。前天从一位大婶手里买了一堆旧书,昨天在农贸市场一位小朋友非要我买他的小鱼,今天中巴车上有位老太太希望我买她的鸭蛋,放在篮子里,一共有六个,集市上没有卖完的,很大,比一般鸭蛋大,看起来很特别,像安徒生笔下描绘的那种野天鹅蛋。她见我关心她,同她和和气气拉家常,老太太认定我是好心人,又见我说外地口音,非要把鸭蛋便宜卖给我。对于她的盛情,说实话,若是熟的我也就买下了,正好这不来了位女士,我们一人享受一个,都是在湖里野生放养的,味道一定不错啊。不过这生的鸭蛋,我实在不方便携带,让她老人家大大的失望,我深感惭愧,哎,真的深感惭愧,实在帮不了她。”末了,他们很快续上了原来的谈话,几位本来就是各领域的精英,都是出过国门的,尤其刚才这位先生走过的国家更多,沉积更为宽广的话题。后来,他们开始谈论轻松的话题,兴致勃勃谈论那些曾经留下足迹的世界著名游览胜地,从风景旖旎如画的挪威森林里谈到曾经战火纷飞的戈兰高地,从承载着一个民族崇高信仰的哭墙下谈到碧波万顷乘帆昂进的米德湖上,直至冬日俄罗斯冰雪皑皑的圣彼得堡叶卡捷琳娜宫前和斯坦福大学弥漫书香青春洋溢的校园内,世界的各个角落都留下了他们难忘的记忆。这个时候,雯竹还在痴痴地在想着老太太手里那几个没有卖出去鸭蛋。“也许那些真的就是野天鹅蛋,真的,在这个湖区极有可能。若是我,当场就买下来,让老太太开心,了却她的心愿,不过我不会煮熟分给大家吃掉,而是把它们小心地放在草丛里,孵化成可爱的小天鹅,就像童话里那只美丽的小天鹅,那只是一只,而我,一下子拥有六只,六只美丽的天鹅,扇动长长的翅膀,翱翔在高空中,岂不是一件很快乐很美好的事?”当然,雯竹只是在心里想,没有说出来。后来那几位先生到大厅去演讲只留下她与扶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把这主意告诉了扶桑。扶桑微笑着倾听,认认真真地听,一点儿也没有笑话她。末了,开心地说:“妙,真是妙极了,的确是个好主意,呆会儿我就去把你的办法告诉他,要他下回留意照着办好了。”轮到扶桑演讲的时候,雯竹跟着去。大厅外,挂着几条表明他们理念和追求的横幅,书写:“讲真话,道真相,传真知,辨真理”“嫉恶如仇,从善入流”“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浩然正气,铿锵有力,好一群坦率洒脱剑胆血性的书生,这些传授真善美的使者,他们本身就是真善美的化身。雯竹仔细地看了一遍,回过头对扶桑笑笑,她由衷地敬佩他和他们。里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大家都等急了。扶桑往台上走,雯竹悄无声息地站在人群中。这是她第一次见扶桑出现在台上,感到很新奇。扶桑身上像是有种神奇不可阻挡的的魅力,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男男女女甚至还有很多长者如同小学生一样,安安静静等待着。他博学多才,幽默风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古今中外各种经典名言从他的嘴里如同淙淙流淌的泉水很轻松地冒出来。他痛恨腐败,抨击世俗,能把生涩、枯燥、毫无情感的理论讲得通俗易懂和妙趣横生,道出了常人想说而说不出来的话,表达了常人想表达又难以用语言连贯的心愿。他站在上面,仿佛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简陋的演讲台因他而光彩耀眼。他举手投足是那样洒脱自如,每一句话、每个微笑、每种姿势,都是那样优雅完美。更有他那种来自内心的气质,一种有别于成千上万不注重修身养性不注重细节修饰的男人的高雅气质,加之他气宇轩昂超凡脱俗的外表,众人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喝彩。当然也有极少数反对者,有些是天生的因为自己的平庸从而对所有有才华人的妒忌,有些完全是一种顽固不化愚不可及,不过这类人是微不足道的,不值得理睬的,这些人不懂得尊重生命,对大自然没有任何敬畏感。在他们眼里,除了他们自己,他们的亲属朋友,任何生命都是可以随意践踏摧毁的,毫无痛惜。雯竹为扶桑骄傲的同时,也暗暗地为他担忧。扶桑似乎毫不畏惧,依旧谈笑风生,扶桑在众多的眼睛中找到她了,他的一个细微的动作、一个轻巧的眼神,在旁人看来毫无异样,而雯竹却能立刻心领神会,有时扶桑说一些有关她的话题,同样旁人毫不知晓。雯竹把这当做是无法与人分享的幸福,嘴角掩饰不了内心的兴奋,始终带着笑意。她站在人群中,看似跟旁人一样在听讲,其实她什么也听不进去,眼里全是扶桑的影子,仿佛有根神奇的丝线牵着她的眼睛跟着台上那个洒脱俊美的身影转动,更兼扶桑那优雅得体的手式语言和带磁感的普通话,使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一个衣着鲜艳仿佛一堆火焰似的女主持人总是找借口,围着扶桑添茶倒水,那白白的大腿在台上晃来晃去。对于她的过分热忱和细微周到的关怀,扶桑常常停下来报以热切的赞许和微笑。这让着迷了的雯竹内心深处很是不快,胸口莫名生出一股难言的痛苦,一股略带酸意的仿佛无数小虫子在叮咬难以忍受的痛苦。末了,扶桑演讲完毕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居然大胆地伸出蜘蛛脚似的手臂揽住扶桑的脖子,还把她那缀满花瓣的头斜靠在扶桑的肩上,做出迷人的微笑,如同向雯竹挑战似的,眼光放肆,撒娇撒痴,让人拍照留念。而扶桑笑嘻嘻的,也并不拒绝。由于那个女子的示范作用,于是,台下那些早已被扶桑的风度征服的女粉纷纷跑上台,一层一层地围着扶桑,紧密的,严严实实的,那扶桑看起来好像在一朵大大的牡丹花蕊中。“他毕竟是老师,我得离开这里。”雯竹摇摇头,叹了口气,轻轻地说。于是她噙着眼泪,悄悄地走出大厅,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不顾,独自往湖边走下去。“雯竹——”他在后面追来了,雯竹知道是他,反而走得更快。这个时候,她就像林中一只急速滑翔的鸟雀,也不担心路边那些长刺的荆条缠她的裤腿,飞奔在那些花丛中树荫下,以致扶桑在后面追得有些气喘。末了,一直到湖边雯竹停下来,扶桑才追上她。雯竹立刻闻到了他身上一股难闻的化妆品味,当他想靠近的时候,她远远地避开了。这一位莫名其妙,问:“这是怎么回事?雯竹?”扶桑接连问了好几次,雯竹昂着头,面对大湖,不理睬,好一阵,才带着幽怨地腔调说:“扶先生,我要离开这里,我表哥还在那边等着我。”扶桑很是诧异,他对雯竹陡然冒出来的称呼感到奇怪,以为听错了,问:“雯竹,你刚才叫我什么?”“扶先生,你就是扶先生,扶老师,不是吗?”雯竹很认真地回答他。“呵呵,你这是怎么啦?雯竹?”扶桑一头雾水,莫名其妙,他实在想不出哪里得罪了她,少女的心真是难以叫人琢磨。“你博学高深,见多识广,能说善写,成天满世界飞,天上地下没有你不知道的事。而我呢?孤陋寡闻,浅薄幼稚,叫你一声老师有何不可?看来我永远只能当你的学生,拜访完了,我要走了。”说完雯竹昂着高傲的头,做出一个要走的样子,如同她幼时唯一的一次生她老外婆的气一样。“哎!”扶桑转而望望湖海尽头渐渐暗淡下去失去光彩的太阳,叹了口气说: “雯竹,你真的要走吗?这淼淼江湖,你一个孤身女子怎么回去呀,再说天色也不早了。”雯竹没有理他,抹起了眼泪。这一位知道事态严重了,沉吟了片刻,说:“为什么?才见面又要走了,我们好不容易见一次面,我还没有空陪你呢。等忙完了这几天,陪你散步爬山游玩,如何?”说着扶桑过来拉雯竹的手,还没有靠近,雯竹就硬生生地说:“走开,离我远点。”见他黯然失落的样子,雯竹又后海了,自己也觉得无趣,面对飞鸟成群夕阳染红的湖海,不再说话。无趣的扶桑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稍后,忍不住叫着:“雯竹,不累吗?来。”于是雯竹低着头走过来,客气地说了声:“谢谢”,而后隔点距离坐下来。末了,扶桑有点伤心地说:“雯竹,我希望你以后别对我这么客气,我们就不能随便一点吗?你从来不愿意在行动上对我有半点亲近,你始终表现得像一尊矗立的女神,高高地俯视我,看来我只能把你供奉起来,像世人供奉庙里神仙一样。”雯竹陡然站起来,沉下脸,说:“你这话什么意思?真想不到你现在变得这么俗气,谁要你供奉起来,我没有那么尊贵,算我看错你了。”雯竹这会儿只想哭,眼圈儿早已红了。扶桑一看,事态发展得越来越严重,那变换的速度比想象中还要快。于是他细细地琢磨,而后,而后,陡然,他像是明白了,他为自己今天在演讲台上的忘乎所以而表现出的轻佻后悔不已。雯竹嘴里不说,他看得出来,他虽然是个堂堂的须眉,但是他很明白女孩子那种微妙而复杂的心理,更何况雯竹又是那样敏感脆弱,他想解释,无奈雯竹对他冷若冰霜。他知道,这可是雯竹第一次在他面前生气,而且她所受的委屈又是自己造成的,面对这个水晶般的女孩,他于心不忍,简直不知如何对付。雯竹执意就走,刚好从湖那边开过来一只游船招呼雯竹,问她走不走?眼看雯竹就要跳上甲板了,于是情急之中的扶桑,一手扯着了她的衣襟。末了,小心地陪着笑脸,说:“雯竹,对不起啊,我郑重地向你道歉,好不好?你这个样子,别人看了不好,你平时可是很注意形象的啊。”“唉!我的为人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怎么会是那种轻薄肤浅之徒呢?有时是迫不得已偶尔逢场作戏罢了,或是出于对异性的尊重。你自己想想,哎,我纵有满腹心思,一时也难以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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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风片heying
崇尚神奇美丽的大自然,痴迷清悠淡雅的越剧,醉心花妖狐魅梦幻世界,追求梁祝式浪漫纯真的爱情,法国文学大师莫泊桑的崇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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