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祠禁用前面面板插孔检测那个插进士旗子的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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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安?” “是啊!”邓伯雄也倏地站起身来,说,“如果君恕兄执意前往,以我之见,当调集人马,全副武装,随同兄长去会见方儒,相机行事,先礼后兵, 可和则和,不和则战!”“好!”邓菁士重重地点了点头,“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邓仪石、邓植亭和各位首领也极表赞成。 “那么,明日之事就照此办理!”邓菁士当即作了决定,“事不宜迟,请各位速速返回,通告各乡各村,分头准备,今夜三更,在元朗太平公局集 合!”  邓菁士交代完毕,各位首领雷厉风行,匆匆散去。邓伯雄送他们出了门, 回头望着易君恕,轻轻叫了声:“君恕兄??”“伯雄,”易君恕说,“有活请讲!” “此事关系到兄长生命安危,我当随侍兄长左右,不敢稍有懈怠!”邓伯雄说,“明日见了方儒,除了一番舌战,我想??似还应将一封请愿书当 面递交,请他转呈两广总督为好,毕竟谭钟麟是朝廷一品大员,他说话更有 分量!”“嗯,”易君恕点点头,“伯雄想得比我周到,如此最好。” “那么,”邓伯雄恳切地望着他,“还要借兄长之才,写就此书,如何?” “好,愚兄责无旁贷!” “拜托了!我先回锦田一趟,把此事禀报太公,今夜二更,再来接兄长!” 邓伯雄和他紧紧握手,然后匆匆离去,时间已经十分紧迫,他要调集武装,作好充分准备。人们都走了,客房里只留下易君恕,还有觐廷书室的邓老夫子。 老夫子默默地取过文房四宝,拈起水注,在砚台上点了几滴清水,手持墨锭,一边缓缓地研磨,一边望着易君恕说:“易先生这一篇文章,抵得上十万人命啊!” 易君恕抬头望望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已是红日西斜,二更天之前,这封请愿书必须完稿,他提起笔来,觉得有千钧重量。自己有生以来,二十八个春秋都被书生空议论消磨而去,如今始作有用的文章,这篇不战而屈人之 兵的言辞该如何下笔?沉沉夜幕笼罩着新安大地,西南天际刚刚现出一弯细如银钩的新月。乡间土路上,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踏着朦胧月色,默默地行进。这些农家子 弟,穿着驳杂不一的家织土布衣裳,身背着自带的炒米饼,由十几岁的细路 仔到四五十岁的阿伯、阿叔,三人一组,十人一队,各村编制成列,汇成一 股洪流。青壮汉子组成长枪队、短枪队、小刀队,集中使用从各方购来的步 枪、驳壳枪和特制的双刃匕首,其余人员则腰挎大刀,肩扛长矛。另有数十 名壮丁,用木架抬着七支抬枪,三十名弹药队在后跟随,这是乡民们视若珍 宝的重型武器。  易君恕和邓菁士、邓伯雄、邓仪石、邓植亭、邓芳卿、文湛全、文礼堂、 廖云谷、彭少垣、侯翰阶等太平公局的首领走在队伍的前头,簇拥着中间一 顶轿子,年愈九旬的邓氏族长九公,皓首银须,长袍马褂,颤巍巍坐在轿中. 由儿孙们抬着亲赴青山湾。此去前景如何,谁也不能预料。也许乡民义感方 儒,收兵回师;也许冰炭不容,一触即发,酿成一场血战!队伍默默地行进,只听得轿杆声咿呀,脚步声沙沙??  青山湾,新安大陆部分的西南边陲,一片天然避风良港,青山、九径山 左右双峰夹峙,屯门雄踞其间,自古为海上交通要道,人文荟萃胜境,兵家 必争之地。据故老相传,早在南北朝时代,有“杯渡禅师”以木杯渡河而来, 在此修炼,因此青山又名“杯渡山”;此山绝顶,石壁之上,有“高山第一” 四个大字,落款“退之”,系唐代文豪韩愈手迹,由北宋熙宁进士、锦田邓 氏四世祖邓符协勾摹刊刻于此,平添千古佳话。明正德年间,葡萄牙武装舰 船从大西洋远道而来,在此占据海岛,设营立寨,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嘉 靖元年,广东海道副使汪鋐亲督师船.联合乡丁、团练与敌激战,生擒葡萄牙 官兵四十二人,斩首三十五级,大获全胜,是为中国军民抗击西方殖民主义 武装侵略之始,大海作证,青山为凭。岁月悠悠,往事千年,青山湾阅尽人间荣辱兴亡、苦难沧桑?? 黎明时分,茫茫海面上,一艘铁甲战舰披着晨曦疾驶而来,主桅上高悬大清国黄龙旗,船头左右舷都标着醒目的两个大字:“广丙”。当年朝廷通 过担任大清总税务司的英人赫德,以八十万两白银之价,从英国购得“广甲”、 “广乙”、“广丙”三艘战舰,其中“广丙”号驻防大鹏协,巡防东涌至九 龙寨城一带。此番战舰西行,系奉两广总督谭钟麟之命,前往弹压新安“乱 民”。“广丙”号前甲板上,巍然仁立着大鹏协右营守备方儒,他头戴缨盔,身披销甲,腰挎战刀,威风凛凛。按大清军制,绿营兵在省设标,标下设协, 协下设营,营下设汛,营一级由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分别统领。方儒位 在都司之下、千总之上,只不过是一名中下级军官;但九龙寨城地处边陲军 事要塞,分领营兵的守备也就非同小可,对于草芥小民的威慑力更是可想而 知。巍巍青山扑面而来,战舰降低航速,鸣响汽笛,徐徐驶进海湾,准备靠岸,在此登陆。 “大人,请看!”侍立在方儒身旁的传令兵突然指着前方,说道,“海岸上是些什么人?”  “嗯?”方儒不以为意,从传令兵手中接过单筒望远镜,举目望去,只 见青山湾边,密密麻麻排开一彪人马,数百上千也不止,却都是农夫装束, 手持快枪、长矛,严整肃立。队伍的旁边,还有一些当地村民,多系老弱妇 孺,年迈老人拄着拐杖,年轻妇女携男抱女,也纷纷从附近的村庄围拢来, 慌慌地注视着突然开来的铁甲战舰,山村渔港都为之轰动了。而岸边的武装 乡民,则任凭周围人声嘈杂,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面向战舰肃立,纹丝不 动。  方儒不禁吃了一惊。他早就听说新安民风强悍,一向好勇尚武,如今又 乘中、英交涉租借地之机,要聚众闹事,一见之下,果知此言不虚。而民间 武装竟然集合上千人马,且拥有快枪装备,却又出乎他的意料!不过,转而 又想,农夫毕竟是农夫,惯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土里刨食,未曾受过严 格训练,在正规水师面前,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无须动武,只凭赫赫军威 也足以把他们吓退,算得了什么?  “传我的命令,”方儒放下望远镜,说道,“低速前进,准备靠岸,枪 炮手各就各位!”“是!”传令兵高声喊道,“低速前进,准备靠岸,枪炮手各就各位!” 顿时,“广丙”号上脚步声、军械声响成一片,炮手、装填手奔赴炮位,枪手子弹上膛、刺刀挺锋,齐集申板。 战舰逼近海岸,岸边密集的人群已经近在眼前,看得十分清晰。乡民们列队井然,前面肃立着七八名青壮男子,当是民团首领;而他们中间却是一 位耄耋老者,胸前银须飘飘,手拄龙头拐杖,颤巍巍站立着,还须旁人搀扶。 方儒大惑不解:这些人究竟要做什么?若要与官兵对抗,竟由如此虚弱的老 人来做先锋,这又是怎样的打法?“向他们喊话!”方儒命令道。 “是!”传令兵把手掌罩在嘴边,朝岸上高声喊道,“喂,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新安百姓,在此迎候方大人!”岸上的人群前面,易君恕高声 答道。  “嗯?”方儒听得心里恼火,哼,明明手持枪械,聚众闹事,却还打出 这等旗号!“命令他们,散开!”  “是!”传令兵又喊道,“方大人执行军务到此,无须迎候,你们速速 散开!”“我们受乡邻委托,有话当面禀告方大人。”易君恕说。 “胡闹!”方儒愤然,不待传令兵传话,直接朝岸上喊道,“你们从速散去,不得阻挠军务,否则,严惩不贷!”  “大人不见百姓,我们不散!就在此立等,三日也等,五日也等!”易 君恕昂然道,“大人要开枪,就请开枪,要开炮,就请开炮,我 们决不还手!”方儒的眉头顿时拧成一团!  “大人,”传令兵在一旁为难了,“这些都是不怕死的刁民,硬是赶不 走,如何是好?”“命令他们放下武器,我们上岸!”方儒断然说,“我堂堂水师,难道还怕这些百姓不成?” “是!”传令兵朝岸上喊道,“你们放下武器,听大人问话!” 岸上,人群一阵嘁嘁嚓嚓的骚动,邓伯雄迟疑地望着邓菁士,说:“大哥,我们不能放下武器!万一方儒有诈,突然向我们开枪,怎么办?”“易先生,”邓菁士也有些犹豫,“你意如何?” “不,我必先示信于人,人才可信我!”易君恕斩钉截铁他说,“不然,将前功尽弃,酿成大祸!”  “好,就依先生!”邓菁士毅然把手一挥,命令身后的队伍,“大家不 必惊慌,一律把枪放下!”  只听一片“哗啦”的响声,乡民们把手中的长枪、短枪、大刀、长矛纷 纷放在地上,只有小刀队携带的匕首,不易察觉,留在青绉纱腰带之中,以 防突然之变。  战舰已经靠岸,放下舷梯,方儒率领数十名水兵,跳下海滩,登上岸来。 水兵们排成方队,簇拥着方儒,端着明晃晃的刺刀,迈开大步,向前逼来?? 乡民们的队伍仍然肃立不动,秩序井然,一张张种田人朴实的面孔,睁大了眼睛,屏息静气地注视着海潮般压过来的赫赫水师。 围观的老弱妇孺纷乱起来,突然“哇”地响起一个稚弱的哭声:“阿爸!阿爸!” 易君恕回头看时,原来是一个两三岁的细路女,挣脱了阿妈的怀抱,蹒跚地向队伍跑去,扑向一个青年汉子,拉着他的,衣襟,哭叫着:“阿爸,回家吧,快回家??”那青年汉子肃立在队伍中一动不动,黧黑的面庞上却 流下了两行泪水!这女孩的哭叫声,把大家的心都扯紧了! “细路妹,不要担心你的阿爸,”易君恕回过头来,朝那孩子说,自己的声音也哽咽了,“大清的官兵不杀大清的百姓,不要怕!” 步步逼近的水兵方阵前头,方儒听到这句话,心中一动,脚步停住了。 乡民的队伍前面,易君恕向方儒拱手一揖:“新安县父老兄弟在此恭迎大人驾临??” “罢了!”方儒手按佩刀,阴沉着脸说,“既然声称‘恭迎’,为何执枪持械,分明是聚众闹事,谋反作乱!” “大人容禀,”易君恕从容答道,“我们昨夜到此,所持枪械,仅为防贼防盗,并非反对官府。新安十万乡邻,公推乡绅耆老邓九公向大人奉书请 愿,恭请明鉴!”  邓菁士、邓伯雄一左一右,搀扶着颤巍巍的九公走上前去,九公手捧一 副锦面招册,深深一揖,将招册举过头顶。           “奉书请愿?”方儒望了一眼那位耄耋老者和他举在手里的摺册,冷冷 他说:“本守备是武职官员,军务在身,不理民词!” “请问,大人所奉是何项军务?”易君恕问道。“嘁!”方儒不屑地嗤之以鼻,心想,看此人面相倒像个乡儒,却这般不知趣,军机大事,难道也是你这等小民该问的吗?但转念一想,日前两广 总督已张贴告示,晓谕百姓,此事却也无甚秘密,便说,“新安县境深圳河 以南地界,已由朝廷签约,租与英国,双方交接在即,此地已属英界。尔等 要奉公守法,若有制造冲突、挑起事端者,将严惩不贷,决不姑宽!本守备 到此,即为执行此项军务!”“噢,原来如此!”易君恕点了点头,又问,“小民孤陋寡闻,不知大人是哪国之兵?” “谅你也是明知故问!”方儒不悦地瞪了他一眼,转身指着停泊在青山湾的战舰,说,“我九龙水师,当然是大清之兵,‘广丙’舰上高悬大清国黄龙旗,你难道视而不见吗?” “小民实在是有眼不识荆山之玉,请大人见谅!”易君恕微微一笑,“既然大人是大清之兵,却为何替英国效劳,弹压本国之民?”“这??”方儒一愣,不禁语塞。 “方大人!”易君恕上前一步,双目炯炯巡视着他,“我大清水师,乃是神州水上长城。系国家之命脉,黎民之安危,四万万百姓,节衣缩食,纳 赋完粮,购买铁甲战舰,装备快枪重炮,所为者,抵御外侮,守卫疆土!当 年甲午之战,我北洋水师同仇敌忾,血战倭寇,邓世昌邓大人在弹尽舰残之 时,率‘致远’舰全体官兵,矢志撞沉日舰‘吉野’,与敌同归于尽,壮烈 殉国,虽功败垂成,犹光耀千古,那才是热血男儿,那才堪称大清水师!而 今英夷强占我国土,奴役我国民,我等翘首以待王师,驱逐强虏,解民倒悬! 大人虽有铁甲战舰、精兵良械,不能保我疆界,抵抗英夷,反而掉转船头, 弹压无辜百姓,残杀同胞骨肉,此乃国军之耻也!虽我等草芥愚民,亦窃以 为不取!”  “啊???”方儒顿时脸涨得紫红,惊愕地望着这个面似文弱书生却豪 气横溢的年轻人,“你??你是什么人?”    “回禀大人,”易君恕敛容颔首道,“我们都是新安县草民,躬耕于纠 司,年年向九龙水师奉献军粮。”  “你??你这是有意羞辱本守备!”方儒好像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什么噎 住了,好容易才挤出了这句话。  “小民不敢,”易君恕说,“小民只是哀叹,今日之中国,只有抗敌之 民,而无抗敌之兵!”  “‘只有抗敌之民,而无抗敌之兵’?”方儒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乡民队 伍,“就凭你们这些农夫,手中几杆破旧枪支,加以大刀长矛,能够抵挡得 了英国人的洋枪洋炮吗?”  “小民自知武器装备不如洋人,然而不忍弃祖宗之地,不愿受异邦之辱, 惟有奋起抗争,”易君恕昂然道,“即便新安百里之地,使之战而陷,十万 之民,使之战而亡,也与国土共生死,誓不降敌!”  “唉!”方儒不禁一声叹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可是,朝廷 已将新安县境租让与英国,你们虽誓死抗争,又有何益?”“生为大清之人,死为大清之鬼,”易君恕道,“虽死无怨!” “大人,”双手高举着请愿书的九公声音颤抖地喊道,喉咙里夹杂着“嘶嘶”的喘息声,“民不忍去国,国何忍弃民啊?” 老人说着,热泪纵横,顺着那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颊流下来,沾湿了胸前的一部银须,突然,他那虚弱的双腿一软,踉跄跌扑在地!“九公!” “太公!”邓菁士和邓伯雄惊呼着,扶住老人,和他一起跪了下去!刹时间,他们身后上千名乡民都纷纷地跪倒在地,一片声地哭喊。 “生为大清人,死为大清鬼!” “我们是中国人,不愿意归英国!” 方儒望着这黑压压的一片,听着凄厉的哭喊声,心脏颤抖了!“老人家!”他躬下身来,伸出抖抖索索的两手,扶住九公,“我方儒当的是大清的兵,领的是皇家的饷,吃的是百姓的粮,面对新安父老,深感 惭愧!可是,无奈军令如山哪,我??”“方大人!”易君恕在九公身旁跪下,炯炯的目光望着方儒,“新安百姓别无所求,只望大人以民族大义为重,勿伤同胞,率舰回师!如若不然??” “不然??”方儒猛地一震,“你们要怎么样?” “若大人与百姓为敌,我们??”易君恕昂首挺胸,逼视着方儒,“今日便在这青山湾决一死战!” “啊!”方儒突然一个战栗,他相信,如果他果真迈出了那 一步,这些百姓就敢于和他拚命!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啊!”九公眼含热泪,抖动着雪白的胡须,望着方儒说,“请大人回师!” 邓菁士、邓伯雄和全体乡民齐声喊道:“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请大人回师!”  这震天撼地的喊声,使方儒惊心动魄,难以自持,他颤抖的两手接过九 公高举的请愿书,仰天长叹:“唉!兵行不义,师出无名,宁可丢官,也不 忍害民!”两眼热泪涌流出来,方儒骤然转身,把手一挥,“掉转船头,回去!”第十六章 谁家天下  “广丙”号掉转船头,驶出青山湾,没有往东返回九龙湾,而是向西穿 过零丁洋,转入珠江口,径直开赴广州。  船抵白鹅潭,方儒不带一兵一卒,只身上岸入城,赤裸臂膊,背缚荆杖, 怀揣新安乡民的请愿书,长跪于辕门,求见两广总督。当值的巡捕飞报总督,谭钟麟骤然一惊,命传唤方儒进来。 “大人!”方儒踉跄奔到他面前,“扑通”跪倒,“卑职没有尽到弹压之责,有违军令,任凭发落!今受新安十万乡民所托,将请愿书呈上,请大 人垂察!”说着,双手将请愿书高高举过头顶。 谭钟麟接过那副招于,沉甸甸仿佛有千斤重量。王存善给他递上放大镜,谭钟麟接过来,把视力微弱的一双老眼凑到请愿书前,极其吃力地审阅一遍, 半晌没有言语,脸上那蛛网似的皱纹拧成一团,双手颤抖了。  “大人??”王存善从他手里接过请愿书,粗粗浏览,不禁心惊肉跳, 说道,“总理衙门奉诏下令派兵弹压,英国领事天天来函来电催促,大人千 万不要对那些莠民动了恻隐之心!不然,闹出乱子来,怎么交代?您说过, 对待百姓,切不可放下手中的鞭子??”“民不忍去国,国何忍弃民?我们总不能用鞭子驱赶着百姓去归附洋人吧?”谭钟麟深深叹息,无可奈何地挥挥手,“罢了,愿归哪一边,由他们 自己选择吧!方儒,本部堂恕你无罪,你率领战舰,速速回营!九龙城不在《专条》所载的拓界范围之内,那里还是我们的,要好生驻守,大清国的一寸土都不可再丢失了!” “是,谢大人不杀之恩!”方儒拜了两拜,站起身来,“大人保重,卑职告辞了!”  “等等??”谭钟麟却言犹未尽,还有话要说。他起身离座,颤巍巍向 前走了两步,伸手抚住方儒的肩膀,两手在颤抖。那双被层层皱纹包裹着的 昏花老眼紧盯着方儒,滚出两串浑浊的泪珠,叫了声:“方儒啊??”声音 哽咽了。“大人,大人哪!”方儒的热泪夺眶而出,“大人,我知道您心里比卑职还要苦,身为大清国的封疆大吏,您舍不得那些百姓啊!” “事已至此,又可奈何!”谭钟麟叹息道,“方儒,你??记住我的话:大清水师,没有朝廷诏令,不得与英夷开战;而百姓要抗英,你们宜劝而不阻、制而不打,无论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准对乡民使用武力,切记,切记! 如果你们伤害一名百姓,本部堂惟你是问!”  “大人,卑职记下了!”方儒泣不成声,“卑职替新安十万乡民,谢谢 大人的恩典!”  青山湾方儒回师,使太平公局免除了后顾之忧,士气大振,各乡各村加 紧筹集给养,训练壮丁,准备与英军决战。屏山村后的校岭山练兵场上,终 日刀光剑影,杀声震天。  4 月 13 日夜,太平公局的几位首领手提火水风灯,陆续来到屏山觐廷书 室。  楼上客房里,紫铜三嘴油灯下,长案上铺开一张手绘的地图,四周围坐 着易君恕和邓菁士、邓伯雄、邓植亭、邓仪石、邓芳卿,以及泰亨文湛全、  上水廖云谷、粉岭彭少垣、丙岗侯翰阶,共商抗英大计。 “君恕兄果然神策妙算,不费一枪一弹,便挫败了方儒,”邓伯雄兴奋他说,”这是一个旗开得胜的好兆头!” 易君恕肃然道:“这不是什么神策妙算!新安百姓义感天地,而方儒天良未泯,此策才可生效;如果以此对付英军,则全然无用,那就要靠真刀真 枪地厮杀了!”  觐廷书室大门外,朦胧的月光下,一个黑影从屏山河方向朝这边匆匆走 来,到了门前,抬手去拍门钹。“什么人?”书室更楼上的更练“哗啦”一拉枪栓,厉声喝道 。 “哦,别开枪??”那黑影惊然一个愣怔,急忙说,“是我,自??自己人??” 书室的大门“呀”地一声打开了,邓老夫子站在门里,借着门旁灯宠的光亮端详着那个人:“噢,是莫先生?” “是啊,老夫子,打扰了!”老莫不待他邀请,便迈步走进了书室大门,眼睛不停地向四处张望。 “莫先生深夜到此??”老夫子望着他那左顾右盼的样子,迟疑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这几日我未见到青士先生,想找他叙谈叙谈,”老莫说,“听说他到觐廷书室来了,是不是订什么重要的聚会啊?怎么没有通知我一声?”说着,那双滴溜溜的眼睛瞄着楼上客房亮着灯光的窗户。 “呃??”老夫子不觉心里一动,暗想,这位莫先生未接到通知却如此急切地来参加聚会,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既然他已经知道邓菁士在这里,让不让他上楼?心中思索片刻,便有了主意,说,“莫先生,那不是什么公事 的聚会,菁士的父亲诞献公辞世二十六年的忌日快要到了,他在和几位族人 商议,届时要到屯门的墓地隆重祭奠,这是我们邓家的事,先生恐怕不便参 加吧?”“那是,那是!”老莫嘴里答道,神色却半信半疑。  “那么,莫先生暂且请回,有事明天再找菩士谈,好不好?”老夫子几 乎是在下逐客令了,只是语气上还尽量保持客气,“反正你们都住在厦村, 到家里找他更方便。”“哎,我找他谈的可是关乎抗英的大事,”老莫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他说,“要不,我就在这里等等他?” 老夫子暗暗叫苦,不好再赶他,只好说:“也好,就请莫先生到我房里坐一坐!” 老莫跟着他走进了教书先生的居室。这里满墙字画,满架图书,八仙桌上一盏三嘴油灯,摆着文房四宝和几册线装书,《幼学琼林》、《唐诗析义》 之类,都是课徒的教材。旁边还有一瓮陈酒,一碟花生米,显然这位老夫子 在吟哦之余,还有杜康之好。  两人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分宾主坐了,老夫子拿出艺香烟请他吸,自 己则端起水烟袋,用纸媒子点着了,一边“呼噜噜”地吸着,一边在琢磨着 这位不速之客。  老莫像是随便闲谈似他说道:“老夫子,昨天乡亲们在青山湾把大清国 的军舰挡了回去,真是了不起啊!”“那是乡亲们的骨肉之情打动了方大人!”老大子感叹道,“毕竟都是中国人啊,谁愿意帮助鬼佬屠杀自己的同胞呢?” “当然,当然,”老莫言不由衷地附和道,翻翻眼睛,又说,“可是,能够用嘴皮子说得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倒也不容易,香来我们这乡 野之中也确有能人啊!我听说,出头露面的是一位年轻人,面不改色,口若 悬河,舌战方儒,讲的还是一口官话,而我们厦村的人却都不认识他??” 说到这里,他的两颗眼珠紧盯着老夫子,“那个人,他——从哪里来的?是 谁啊?”老夫子心里一动,不知老莫打听此人,是何用意? “新安县方圆百里,人口十万,我哪里认得全?”他“呼噜噜”吸着水烟袋,慢吞吞他说道,“我年纪大了,昨天没去青山湾,不知道舌战方儒的 是哪乡哪村的后生。既然与宫府交涉,当然是要讲官话,倒也不足为怪!” “你没看见官府的告示吗?两广总督在悬赏一千大洋捉拿一名逃犯,” 老莫压低声音说,“听说那个人二十七八岁,北方口音,面目清秀,还是个举人??? “怎么?”老夫子暗晴吃了一惊,试探地问道,“莫先生是要寻找此人下落,挣这一千大洋的赏格吗?” “哦??哪里,哪里?”老莫忙说,“钱财乃身外之物,我莫某又不缺柴烧,怎能为了蝇头小利去做落井下石的勾当?只是担心那个人万一流落到我们这里,连累了乡亲们!你知道吗?不光两广总督在悬赏捉拿他,香港政 府也在通缉他,将来无论被哪一边抓到,都是死罪,谁要是收留了他,‘连 坐’是免不了的!”“噢,这件事,若不是莫先生相告,我倒还闻所未闻,”老夫子敷衍道,说着,站起身来,打开那一瓮陈年佳酿,取过两只淡青色瓷盏,用木构盛满 了,“反正此人也不曾来到屏山,我这村野愚夫,既不想挣那一千大洋的昧 心钱,也不愿管他人闲事,余暇除了饮它三杯两盏,别无所求,来,来,来, 莫先生请!”老莫本来就是想在此赖着不走,探听楼上的消息,自然不会推辞,端起酒盏,说:“唔该,唔该,叨扰了!” 楼上的房里,太平公局的首领们正议论得热烈。 “这几天,英军正在抢修伴涌警棚,无疑是要首先占领大埔,”泰亨文湛全说,“升旗的那天将是我们发起进攻的好机会!”  “只伯到那时.枕有些晚了,”易君恕说,“英国国旗一旦升起,这里就 属于英界,对我们极其不利!依我看,要抢在前面,打他个措手不及!”  “兄长的见解极是!”邓伯雄道,“我们要趁英夷重兵未到,立足未稳, 摧毁鬼佬的升旗预谋!”  “好!”文湛全点头称是,“上一次我们火烧警棚,追捕梅轩利,由于 临时行动,兵力不足,让鬼佬逃脱了,这次一定要把他们全歼!”  “英夷武器装备精良,我们只有集中兵力,以多胜少,”邓菁士道。他 已经好多天没有工夫剃须了,原来的“八”字短须长成了一部络腮胡了,儒 雅之风尽扫,严然一员武将。他俯身指着案上的地图,“粉岭、上水的武装, 南下到北大刀岃集结;元朗、新田、屏山、厦村、锦田的武装,东进到南大 刀岃集结;八乡、十八乡和大埔、沙田的武装,就近到林村谷和泮涌后山集 结,迅速完成对运头角山的包围!”大家都表示赞同。  易君恕又说:“两军一旦交战,英夷必定从香港增兵救援,还要有所防 备!”  “深圳、沙头角、东莞、惠州的民团可以支援我们一两千人,”邓伯雄 说,“行动计划确定之后,立即派人通知他们!”大家各抒己见,详细研究作战方案,会议开到凌晨才散。 邓老夫子的书房里,老莫已经烂醉如泥。 太平公局的首领们点起火水风灯,易君恕送他们走下楼来。 老夫子迎上去,向邓菁士轻轻耳语。邓菁士听了,沉吟道:“此人离家多年,偶尔回来探亲,与我们交往不多,今年正月以来倒是频繁往返于新安、 香港之间,不知在忙些什么?他虽然捐献了五百港币,但对他的来历我们尚 不大清楚,也不可轻信。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便叫了一名更练,扶了歪歪斜斜的老莫,把他送回家去。 邓菁士回头望望易君恕,神情严峻地对各位首领说:“易先生不顾个人安危,为我们奔走,我们要对得起朋友,严守机密,确保先生的安全!” “我们献血为盟,不是有《约法三章》吗?”邓伯雄说,浓眉倒竖,双目炯炯,“哪个胆敢出卖君恕兄,以内奸论处,猪笼浸水!” “那是当然!”文湛全慨然道,“我们要各自约束子弟,严防内奸通敌,一旦查获,格杀勿论!”彭少垣也说:“哪怕骨肉至亲也定杀不饶!” 侯翰阶又建议道:“严惩内奸,自不必说,还要防患于未然,加强保卫,除了夜间由更练值更,白天也要派短枪队在觐廷书室附近巡逻!”  “请大家放心,”邓芳卿道,“易先生住在本村,我们责无旁贷,屏山 人与易先生同在!”“多谢诸位厚爱!”易君恕深为感动,向大家拱手道,“不过,易某个人安危事小,十万百姓共抗英夷成败事大,有关军事行动的机密,还要格外 注意防守!”次日,老莫一觉醒来,窗外已是日上三竿。打了一个嗝,肚肠里一股酒气从鼻腔里喷出来,臭烘烘令人难忍,想起昨夜之事,不禁十分懊恼。他本 不是贪杯之人,当时不过是为了借酒攀谈,才和邓老夫子杯来盏往,谁知那 瓮陈酒有如此后劲,直灌得他不省人事。自己一向精明过人,连迟家少爷都 称他“扭计祖宗”,不料却败在一个乡村寒儒手里,连大事都耽误了。他叫了老婆过来,问道:“昨天夜里,我是怎么回来的?”  “你当时醉得像一头死猪,叫也叫不醒!在香港什么酒没饮过,回到乡 下这样丢人现眼!”老婆埋怨道,“多亏屏山的一个后生把你背了来,菁士 先生一直送到家,还嘱咐我好好照顾你!”  “噢??”老莫心里这才稍觉安稳,既然邓菁士这么待他,看来昨夜在 老夫子面前倒也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他下了床,懒洋洋洗漱完毕,正要吃点东西,听得街上人声喧哗,便走 出门去,看看外面出了什么事。  街上正在过队伍。平日里忙着练武的壮丁们,现在肩上扛着枪,身上背 着干粮袋,从厦村邓氏宗祠那边过来,排着队往东走去。老莫吃了一惊,心 想,昨天邓菁士他们在屏山觐廷书室楼上商量的恐怕就是这件事,而根本不 是祭奠先人,他被邓老夫子给蒙了!老莫心里七上八下,脸上却还要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朝正在行进的队伍凑过去。看见里面的熟人,忙递上一支芸香烟,说:“辛苦了,吸支烟再 走嘛!”“唔该,唔该!”那人接过烟,向他道谢。 “今天又去练武啊?”老莫问。 “不是练武,要去订鬼佬了!” “噢!到哪里去订?”“不知道,”那人说着,匆匆跟着队伍往前赶去,“总之听指挥就是了!” 老莫闪在一边,默默地望着这支队伍,脚步“踏踏”好像踩在他的心上。 队伍走远了。他尾随着跟上去,要看看这支队伍开往哪里。 厦村与屏山毗邻,相隔不过二里地,穿一片农田,跨过屏山河上的小桥,就到了。他看到厦村的队伍在这里并没有停留,和屏山的人马会合起来,从 坑头村北面的那条路往东,又朝元朗墟方向走去了。  老莫绕过村子,沿着山道爬上校岭山。“品”字格局的屏山,校岭山是 左面的那个“口”字。山腰里一条两三丈宽的环山跑道,是屏山人的校场, 平日里壮丁们天夭在此习枪练箭,而今天却宁无一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他们都走了。到哪里去了呢?  翻过校岭山,老莫攀上“品”字的中间那个“口”字,屏山的主峰。“山 不在高,有仙则名。”当年那个哟哟鹿鸣的传说似乎给屏山邓氏带来了无限 风水,七百年来他们一直把这里视为祖山圣地。前不久,梅轩利警察司选定 在此建造警署,屏山人死活不依,把他赶跑了。老莫不相信屏山人能够顶到 底。大英帝国是何等强盛,坚船利炮指到哪里打到哪里,全世界每个角落都 育英同的殖民地,难道还拿不下一座小小的屏山吗?且待三天之后,“米” 字旗在新租借地升起,再看这里是谁家天下?卜力总督已经许诺迟府少爷: “你对大英帝国的忠诚必将得到报偿。”迟孟桓也已经许诺老莫:“事成之 后,那块地皮就归你了!”想想看,前景是多么诱人,总督赏给少爷一块肉, 少爷吃剩的骨头也有这么大的油水呢!少爷向往的是“势”,老莫追求的是 钱,十五英亩的地皮,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可是一笔了不得的财富,炒卜它几 炒,老莫眼看就是盘满钵满的富翁,当了半辈于的奴才一朝成了主人,那是 什么味道!老莫心里的兴奋压倒了爬山的疲劳,他的成功已经可以看得见了, 只剩下最后三天!只要再辛苦三天,就一切都到手了,哪怕出生人死也是值 得的!站在山头,放眼东望,远处的那支队伍已经穿过了元朗墟,继续向东行进。再看东南方向,十八乡那边也有一支队伍,沿着掌牛山麓住东走,渐渐 地消失在远方。“扭计祖宗”默默地思索着,似乎可以断定那浩浩荡荡的人 马的去向了。事不宜迟,他必须赶快把这最新的动向报告少爷??  群山之间的上路上行进着一队队人马,各路武装从四面八方拥来,按照 太平公局的部署,陆续进入阵地。大埔一带,从大刀岃、锦山、泮涌后山, 一直到大帽山北麓的林村谷和观音山,都驻扎了各乡团练、壮丁,深圳、沙 头角、东莞、惠州的民间社团派来的两千人也相继赶到,山上各色硅旗迎风 招展,旗帜上以斗大的字各写着家族的姓氏:“邓”、“文”、“廖”,“彭”、 “侯”;还有一些村庄,人数虽不及五大家族众多,也派了壮丁,协同作战, 打出各自的姓氏:“黎”,“曾”,“谢”、“社”、“张”、“王”、“李”、 “赵”、“刘”、“林”、“胡”、“温”、“陈”、“罗”、“邹”、“梁”、 “郑”,“简”??不计其数,严然一支浩浩荡荡的“百姓军”。邓菁士和  邓伯雄来到泮涌后山前沿阵地,指挥乡民们开挖堑壕,埋插鹿砦。乡民们集 资购买的十二门大炮也由人拉肩扛,运上山坡,炮口对准运头角山。数百名 弓箭手弯弓待发,一支支羽箭上都裹了棉絮,浸了火水,一点即燃。这里距 英国人选定的升旗地点不到两华里,邓伯雄手持望远镜,清晰地看到有几名 “红头阿三”和九龙寨城的大清兵勇守卫在那里,指挥着苦力赶修警棚,并 且在警棚前树立旗杆,准备在三天后升起“米”字旗。怒火在邓伯雄胸中燃烧,牙齿咬得“格格”响。 他一声令下:“放!”  刹那间,弓弦“嘣,嘣”作响,万箭齐发,拖着长长的火苗朝警棚飞去, 像流星雨骤然降落在那重新修建起来的木屋上,顿时草席、葵叶腾起火舌, 熊熊燃烧,运头角山又成为一片火海!正在搭建警署的苦力魂飞魄散,丢了 手里的家什,四散逃命而去,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红头阿三”和清兵 惊得懵头转向,大呼小叫,只见周围的山上旌旗飘飘,人头攒动,又听得鼓 角齐呜,杀声震天,“僻僻啪啪”的鞭炮声持续不断,好似无数挺机关枪一 起扫射。“红头阿三”明知不是对手,慌忙中胡乱放了几枪,便和清兵一起 掉头飞奔下山,朝元洲仔方向跑去!  后山上的抗英乡民只是高声呐喊,猛敲锣鼓,燃放鞭炮,却并不追赶, 有意放走儿只小虾,好钓得大鱼来。港岛上亚厘毕道总督府办公室里,明亮的枝形吊灯下聚集着香港军、政、警最重要的几位长官:现任驻港英军司令 Gas-COignc、汉文译名加十居,辅 政司骆克和警察司梅轩利,正在聆听总督的指示。卜力站在那幅巨大的地图前,连日来的劳累使他消瘦了许多,眼泡松松地垂下来,眼角又增添了几道纹路,前额的发际也似乎向头顶有所推进,年 届五十九岁的总督已经显出几分老态。然而他的精神状态依然非常好,那双 眼睛虽然眼白布满了血丝,淡蓝色的眸子仍不失光采,鹰钩鼻下的一撮小胡 子也还是弯弯地翘着,那是他顽强的大不列颠性格的象征。“我们将在三夭之后升起新租借地的第一面英国国旗,标志着那片土地正式归附于女王陛下的版图。为了这一天,窦纳乐公使从去年 4 月开始和中 国总理衙问谈判,骆克先生从去年 8 月开始深入租借地进行调查,我在去年11 月上任之前就已经介入此事,索尔兹伯里首相和张伯伦大臣从头至尾给予了极大关注并且不断地发出重要指示,直到现在,我们大家付出了整整一年 的艰苦努力,终于胜利在望了。”总督的语调充满成功的自豪,转身看着地 图,右手的食指指向大埔墟旁边的那个红色的圆圈,“国旗将在这里升起, 这是我们早就选定的地方,虽然在建造第一座警署的过程中遇到一些挫折和 困难,但我们决不会向那些反抗分子妥协,我已经作出的决定决不改变!为 了确保 4 月 17 日升旗仪式的顺利进行,我们必须采取相应的措施——我这里 指的是军事措施。我们占领新租借地的第一个目标是大埔,第二个目标是元 朗,牢牢控制住濒临海岸的东西两端,我们就掌握了整个新租借地。从战略 上考虑,吐露港为主攻阵地。从九龙东部,经红磡至九龙城,再向西贡进发, 直到吐露港,沿线调动海军并且部署陆军兵力,是为攻击大埔的东战线;从 丸龙西部,由旺角经大角嘴海边至荔枝角、九华径,翻过山坡,穿过山谷, 通往大鹏湾的沙田海峡,经沙田的大围、火炭、狗肚,至吐露港海岸,部署 陆军作战以及后援供应线,是为攻击大埔的西战线。”随着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总督胸有成竹地作出了军事部署。如果说,半年前刚刚上任之时,他对这片陌生的土地还几乎一无所知,还觉得地图上那 些中国式的古怪地名非常拗口,那么,半年之后则已经如数家珍。其实,总 督本不必如此详细地为部队规定进军路线,他只是驻港英军的挂名总司令, 这些事情完全可以交给英军司令加士居少将去做。但卜力不容许别人忽视他 的总司令头衔和海军中将军衔,他要充分显示自己不仅是香港的最高行政长 官而且是最高军事统帅的权威和自豪,这一点,无论对于加士居,还是对于 骆克和梅轩利,都是必要的。“在完全控制大埔之后,”他接着说,“我们 将以此为基地,向西推进,占领元朗、厦村、屏山一带??”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那一带恰恰是抵抗分子的老巢,”骆克插话道, “他们的“太平公局’设在元朗墟,首领人物邓菁士家在厦村,邓伯雄家在 锦田,而屏山的觐廷书室则是他们经常秘密集会的据点。我本来打算把元朗 作为第一个占领目标,然后自西向东推进,但是考虑到那里的敌对势力比较 顽固,而且舰艇在深圳湾登陆也不如吐露港方便,所以只好颠倒过来了。” 骆克作为最早插手新租惜地事务的港府官员,他远比总督更多地接触到 那里的实际情况,也更多地看到接管的困难,所以一开口总难免涉及不利之 处,并且在无意之中透露出这样的信息:总督的部署实际上出自他的谋划。这番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我是权衡了全局之后,才作出了这样的决定,”总督的小胡子抖了抖,凌厉的目光扫了他一眼,“而不是畏惧敌对势力的顽固,在占领了大埔之后,我们将迅速地征服元朗、厦村、屏山和锦田,抓获儿名农民首领是轻而易举 的!”“是,阁下,”骆克赶紧附和,“这一点,我确信不疑!”  “阁下,我渴望早日占领屏山!”梅轩利雄心勃勃他说,“那里的觐廷 书室是一幢非常完美的古典建筑,可以作为我们的作战指挥部。它后面下远 的山岗是建造警署的理想位置,到那时,我将立即着手实现这个夙愿,击碎 中国人关于‘风水’的神话!”加士居少将一身戎装,抬起戴着雪白的手套的右手扶了扶金丝夹鼻眼镜,平静地听着他们的发言,并不去插嘴。在他眼里,骆克根本不懂军事, 梅轩利手下的那些警察也只能摆摆样子,香港政府的真正支柱是他这个英军 司令,今天总督专门讲军事,就是对此最明确的诠释,他也就不需要再多说 什么了。“报告阁下,”秘书匆匆走了进来,“迟孟桓先生求见!”  “迟孟桓?”卜力听到这个名字,猛然想起他那天晚上狼吞虎咽地分享 “盖瑞”的晚餐的下贱样子,心里泛起一阵厌恶,瞥了一眼梅轩利,说,“迟 孟桓不是你的‘助手’吗?他似乎到这里来得太频繁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接见一个中国商人!”  “呃??”梅轩利一愣,迟孟桓一向都是有事先向他报告,这次怎么跨 过了警察司直接求见总督?看来,自己对此人的投机钻营还没有足够的认 识,心里也感到不悦,“阁下,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要求见你??”“他说,他有重要情报要报告总督!”秘书说。 “嗯?”卜力立即改变了主意,“让他进来!” “是!”秘书转身去叫迟孟桓。 其实,迟孟桓就等在门外,总督刚才那番不耐烦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时至今日仍然称他为“中国商人”,真是令人寒心透了。但是,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听到总督的呼唤,他还是赶紧跨进门,心慌意乱地抬 头看去,见几位要员都在这里,更不知如何是好,便深深地鞠了一躬:“报 告总督阁下、司令阁下、辅政司阁下、警察司阁下!”一连串的“阁下”都 祷告一遍,生怕哪住香没烧到,得罪了任何一位都不是闹着玩的。特别是他 直接投靠的警察司梅轩利,按官衔不得不排在最后一位,更使他惴惴不安, “阁下,”他小心翼翼地望着梅轩利说,“我完到了警察司,找不到阁下, 因为事情紧急,所以就只好“哦,这没有关系,”梅轩利作出大度的姿态, 原谅了他的僧越,急切地问道,“你又得到了什么情报?”  “我的‘眼线’从厦村赶来报告说,他亲眼看见各乡的农民武装都朝东 边开去了,”迟孟桓赶紧说,“我估计,他们的目标很可能是大埔??”  “估计?可能?”卜力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我需要知道的是事实,而 不是你的猜想!”  “是,阁下,”迟孟桓的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心里像有一根鼓糙在猛 擂乱敲,“我猜想??啊,不,我敢断定他们是要袭击大埔的警署,上一次 我和警察司已经领教过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门外一阵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 声,一名“红头阿三”踉踉跄跄地奔进来,红头巾泥污不堪,身上的绿色警 服剐了许多裂口,已经被汗水湿透了,那副样子就像迟孟桓上次死里逃生赶 回来报信的窘境重现“报??报告!”“红头阿三”嘶哑着嗓子,一边喘息, 一边喊道,“警棚又被烧毁了!他们把我们包围了,四周的山上挤满了人, 他们有??六八步枪、七九步枪,还有中国式的‘火箭’!”“哼!”卜力总督发怒了,“半个月之内警棚两次被烧毁,梅上尉,你的部下简直都是废物!” 梅轩利的脸顿时变得青紫,迟孟桓却像赌赢了似地两眼放光:“总督阁下!看来,我的情报没错,他们确实到大埔去了!”  “这些话已经不用你说了,”卜力懒得再理睬他,转脸朝旁边的英军司 令说,“加士居少将,现在该派部队去了!”“是,阁下!”加士居立即向总督办公桌前走去,猛摇了几下摇把,拿起“德律风”的话筒,“我是威廉·加士居!接司令部,叫伯杰上尉听我的 命令!??”“给广州领事馆发电报,”卜力对秘书说,“请满思礼总领事转告两广总督:他没有履行诺言,给警棚以必要的保护,令人非常遗憾!我本来希望, 自我接管那天起,能够和新租借地的居民建立一种友好的、诚挚的、和睦的 关系,可是,我的仁慈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而被粗暴地践踏!为此,中 国政府要付出代价,海关必须从我们的领土上撤走!而且,在 4 月 17 日升旗 的那一天,两广总督必须派兵来维持现场的秩序!”秘书迅速地记下了电文,然后把记录稿递到他面前。 卜力看了一遍,签上自己的名字:“立即发报!” “是!”秘书拿过电文,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梅上尉,请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职责,”卜力命令梅轩利,“你立即率领警察部队,乘坐汽艇赶赴现场,无论如何也要把旗杆竖立起来,把警棚重 新修好,总不能让我在一片废墟上举行接管仪式!”  “是,阁下,”梅轩利肃然一个立正,“请阁下放心,我誓死完成任务!” 他转过身,对迟孟桓说,“走,我们现在就出发!”    “啊?!”迟孟桓好似听到押赴刑场的判决!他没有想到,自己主动奉 献了那么多情报,至今什么也没有得到,却还要再次跟着梅轩利赴汤蹈火! 一想到上次运头角山的火海,两条腿就酥软了,瑟瑟地发抖,但是,警察司 在总督面前向他下了命令,他敢不去吗?迟孟桓几乎像拖着假肢走出了总督的办公室。 “等一等!”加士居放下“德律风”话筒,向着问外叫道。 “噢??”迟盂桓惶然回过头来,“阁下还有什么吩咐?” “梅上尉,”加士居连理都没有理他,脸朝着梅轩利说,“我已经命令伯杰上尉率领香港团队的一个连,从陆路赶往大埔,并且要求他们在明天下 午一点钟之前到达,和你们会合!”  “谢谢司令阁下,”梅轩利激动地向他敬了一个礼,“这是对我最大的 支援!”  汽艇在吐露港靠岸,梅轩利率领二十二名印度锡克族警察在元洲仔登 陆。迟盂桓头戴钢盔,手持“勃郎宁”,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好似一步步 在走向鬼门关。  出乎意料的是,从元洲仔到伴涌将近一英里的乡间小路非常安静,路旁 的农田蓄满了水,还没有插秧,像一片破碎的镜子,倒映着远处的山岭,却 不见人迹。梅轩利甚至怀疑昨晚的情报有误,这里的气氛并没有那么紧张。 在伴涌后山,隐蔽着数于名抗英武装。他们旗不举,鼓不擂,号不鸣,屏息静气地等待着敌人进入包围圈。           邓伯雄沿着堑壕,来到阵地前沿,举起望远镜,监视着那支由“红头阿 三”组成的队伍,他们正在从东南方向登上运头角山。 “警察!”邓伯雄说,把望远镜递给文湛全。文湛全接过望远镜,盯着前方,愤然说:“带头的是梅轩利,他又来了!”“梅轩利??”邓伯雄听到这个名字就两眼冒火,“他来得好啊!” “好什么?”他的耳畔响起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我听阿姐说,梅轩利那个家伙最坏最坏!”  邓伯雄猛然回头,看见身旁说话的是个十三四岁的细路仔,手里握着一 把菜刀。“你是哪个村的?”“泮涌的,我家就在山下面!” “看样子,你还没成丁啊,怎么也来打仗?” “我要杀鬼佬!他们来了,我们就没地种,没饭吃了,我阿姐说??” “你阿姐是准?”邓伯雄心里一动。 “我阿姐??”那孩子活还没说完,忽然眼睛一亮,喊道,“啊,鬼佬上山了!”说着,举着菜刀,一跃而起,跳上堑壕! “卧倒!”邓伯雄一把把他拉下来,抬头看看前面,梅轩利带着警察队伍已经登上了运头角山,便大喊一声,“打!” 喊声一落,枪声大作,步枪、驳壳枪、火铣万弹齐发,射向包围圈中的运头角山,无数面三角旗帜像是突然从地底冒了出来,号角呜呜,铜鼓镶锵, 鞭炮僻啪,山岳摇撼,声威震天!山梁高处,邓蓄士挥动手中的小旗:“开炮!” 霎时,分布在周围的十二门大炮轰然呜响,仇恨的炮弹飞射出去,运头角山顿时腾起一团团爆炸的火光和滚滚浓烟??  “红头阿三”们被这突然的袭击惊呆了,本能地掉转头去,要往山下逃 跑,梅轩利举起手枪,“砰!砰!”对空连发两枪,厉声喊道:“不许后退, 往前冲!占据有利地形,坚守阵地!”  “红头阿三”们无路可迟,端着枪,“哒哒哒哒??”扫射着向前冲去。 这些黑脸汉子的家乡在百年前沦为英国的殖民地,现在他们自己又成为殖民 者的工具,奉命来征服另一个民族。面前是不甘做奴隶的人们拼死的抵抗, 背后是不可违抗的主子严厉的驱赶,无论前进还是后退都与死亡为伴,求生 的欲望使他们疯狂了,“哇哇”地大叫着,枪口喷射着火舌,那是他们惟一 的生路!  飞蝗般的子弹从耳旁呼啸而过,迟孟桓心胆俱裂。迟府的这位“二世祖” 只继承了乃父的野心,却没有同时继承那份在枪林弹雨中提着脑袋发洋财的 胆量,平日里扛着双筒猎枪到山林里打鸟、打兔子毕竟是闲玩,和打仗是两 回事,此刻两腿瑟瑟发抖,一步也迈不动了。他一把抓住从身旁跑过的一个 “红头阿三”,抖抖索索地喊着:“求求你,保??保护我!”  “Fool!”那个“红头阿三”猛地甩开他,一边往前面扫射,一边朝他 吼道,“你手里也有枪,自己保护自己!”  噢,枪?跌倒在地的迟孟桓这才想到自己手里的那只铁玩艺儿才是他的 护身符,连忙扣动扳机,漫无目标地打了几枪,匍匐着向前爬去??梅轩利率领他的队伍冲到了警棚前面,那座木屋早已是一堆坍塌的废墟,草席和葵叶都烧光了,横七竖八的柱、梁、擦条大半成了焦炭。 “隐蔽!”梅轩利大喊一声,飞步跑向那堆废墟,“红头阿三”和迟孟桓也随后躲进焦炭和灰烬之中,在这空旷的山间平地,这是他们惟一能够找到的掩体。 子弹从废墟中喷射出来,空中飞散着草木灰的烟尘??伴涌后山的阵地上,邓伯雄纵身跃上堑壕,振臂一呼:“冲上去!杀尽‘红头阿三’,活捉梅轩利!” 像是大海怒涛腾空而起,数千名武装乡民冲出堑壕,硅旗挥动,鼓角齐鸣,操着步枪、火铳、大刀、长矛,在十二门大炮的俺护下,排山倒海般朝运头角山压过来。队伍中,一面镶着红边的三角旗冲到了前头,旗上写着“太 溪奉宪团练”,中心部位一个斗大的“文”字。旗帜下,一群年轻的后生簇 拥着文湛全向前冲锋,正是这些人在十几天前连夜搜山追捕梅轩利,却让他 侥幸逃脱,这次决不会再放过他,一定要瓮中捉鳖!警棚废墟之中的困兽犹斗,但是,梅轩利已经知道自己生还无望了,不是拼到最后饮弹身亡,就是被乡民们活捉,而一旦落到那些人手里,他们会 把他砍成肉泥!雄心勃勃的警察司绝望了,这位爱尔兰人的后裔没有死在英 格兰人的血腥镇压之中,却要死在为英格兰而战的远东战场,也许这是命中 注定的?西班牙星相家和迟孟桓胡说八道的预言都见鬼去吧,现在连命都保 不住了,还做什么晋升总督之梦?完了!噢,永别了,亲爱的夏莲娜,还有 可爱的女儿??  梅轩利的手枪停止了射击。他担心打光了子弹,将失去结束自己生命的 权利。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看了看冒着青烟的枪口,然后把枪举起来,对准 了自己的太阳穴??  “哒哒哒哒??”他的耳畔突然响起了马克沁机关枪的扫射声,尽管听 起来还有一两百码的距离,但十分清晰。那不是抵抗分子的枪声,他敢肯定!  啊,是伯杰上尉到了,他几乎兴奋得要跳起来,刹那间取消了自杀的念头! 马克沁机关枪的扫射声越来越近,终于,梅轩利看到剽悍的香港团队冲 上了运头角山,伯杰上尉一边用手枪向前射击,一边高叫着:“梅上尉!梅上尉??” “亲爱的,我在这里!”绝处逢生的警察司和他的部下从一堆焦炭的俺体下钻出来,梅轩利和迟盂桓也都像“红头阿三”那样一脸黝黑了。 一百二十五人的香港团队携带重机枪赶来,使梅轩利的战斗力大增,马克沁机关枪排成扇面队形,向南面、西面和北面疯狂扫射,那汹涌而来的潮 水在密集的弹雨下后退了,乡民们被迫退回了两千英尺之外的堑壕??  双方进入远距离对射的僵持状态。伯杰上尉很快就发现,那些农民的武 器低劣,射程有限,而且枪法不准,子弹不是射得大高,白白地消耗在那早 已烧焦的废墟木架上,就是射得太低,中途便撞在山石上,火星四射,却不 具杀伤力。如果不是畏惧那十二门大炮的威慑,香港团队现在就可以发动反 攻了。  “大炮!我们需要大炮!”伯杰向梅轩利喊道,“赶快派人去吐露港, 坐汽艇回去求援!”  毕竟是正规军的上尉,实战经验比警察司丰富,而且头脑冷静,在关键 时刻作出了关键决策。梅轩利立即指定两名“红头阿三”承担求援的任务, 黑脸汉子兴奋地喊着:“感谢上帝!”急急遁去,在这个时候,奉命奔回香 港简直就是上天堂!紧张的对射在继续,两千英尺之间的山地上空,子弹来往穿梭,交织成密集的火力网,虽然对双方都不会造成严重伤亡,却任何一方都不敢停止, 因为一旦失去火力的掩护,阵地随即就会被对方夺去。“我没有想到,他们虽然枪法不准,却具有这样持久不懈的耐力!”伯杰上尉伏在一棵被炸倒的树干旁边,喃喃地说,“简直不可思议!” “这就是中国人的固执!”梅轩利说,“如果把子弹打光了,他们还会拿着大刀、长矛和我们拼命的!”  “嗯。”伯杰皱紧了眉头,从衣袋里掏出怀表,默默地注视着那跳动的 秒针。太阳坠下山坡,天色渐渐地黯淡了。  居高临下的山梁上,已经发红的炮口还在发射着炮弹。装填手脱光了上 衣,脊背上的热汗和着泥土,冒着腾腾水气。堑壕里,邓菁士放下手里的望 远镜,两只血红的眼睛在冒火,粗黑的发辫盘在头顶,脖子上围着一条黑布 围巾,已经被汗水浸透。邓伯雄沿着堑壕,向他匆匆走过来。 “大哥,我们的弹药来之不易,不能这样陪着他们消耗!我看,应该趁天黑之前再发动一次进攻,把运头角山夺过来!” 邓菁士没有说话,拉起脖子上的围巾,抹了一把脸,举起望远镜,凝望着敌人的阵地。 “嗯?”他的络腮胡子抖了抖,说,“鬼佬的机关枪,打得怎么不像刚才那么激烈了?可能他们的子弹快打光了!” “进攻吧,”邓伯雄迫不及待,“现在正是时候!” “好吧!”邓菁士终于下了决心,“炮火掩护,我们上!” 他举起驳壳枪,和邓伯雄一起跳出了堑壕:“乡亲们!冲上去,夺下运头角山!” 滚滚怒涛又一次汹涌澎湃,朝着运头角山压过来??  突然,吐露港方向响起隆隆的炮声,满载大英帝国皇家海军的战舰“荣 誉”号和“快捷”号相继赶到了。香港团队增派的两个连和“亚洲辎重连”、 “香港新加坡兵营”也从陆路向伴涌开来,在重炮猛轰的掩护下,如狼似虎 的英军漫山遍野,朝着乡民们扑去!汹涌的潮水像是骤然撞上了堤坝,激起 冲天的浪花??密集的弹雨中,血肉之躯一个一个地倒下?? 邓菩士两眼瞪得血红,额头的青筋暴起,恨不能一步跃进英军阵地,与鬼佬拼命!但是,眼看着乡亲们血流成河,他知道,继续硬拼下去,后果将 不堪设想!“吹退兵号,快撤!”他果断地发出命令! “呜呜”的螺号吹响了,乡民们搀扶起受伤的同伴,背上死难者的尸体,滚滚浪潮迅速地回流?? 邓伯雄回头望着飞奔而来的英军,已经越过了乡民们挖的堑壕。他举起驳壳枪,猛烈射击,掩护乡亲们撤退。突然,他在队伍中看见了那个手拿菜 刀的细路仔,正朝着和撤退相反的方向跑过去。他要做什么?也许,他刚才 失落了什么东西,要去找回来?不,这种时候丢了什么也不值得寻找了,看 他那咬牙切齿的神气,是要和鬼佬去拼命!这孩子,跟着大人们苦战了一天, 其实他那把菜刀到现在也没有派上用场,他一定很不解气,没有杀掉一个鬼 子怎么能撤退呢?看,他朝鬼子的队伍冲上去了??“细佬,回来!”邓伯雄厉声喝道,他不知道那是谁家的孩子,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危急之中却喊出了一个最亲切的称呼“细佬”,把他看作自己 的亲兄弟,“细佬,赶快撤退!”那孩子一愣,认出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而正在这时,一颗炮弹落在他的身旁,一声山崩地裂的爆炸,冲天的人光中飞散着撕裂的肢体, 还有他那把没有派上用场的菜刀天完全黑了。运头角山一片死寂,一片漆黑。  已经是阴历三月初六了,天上本应该有一弯明亮的月牙,可是,却没有。 还应该有满天闪烁的星斗,可是,也没有。只听见吐露港的浪涛在呜咽。夜深了,大海涨潮了。黑暗中亮起两束探照灯光柱,缓缓地转动着,横扫着黑沉沉的夜空。 从元洲仔通往伴涌的土路上,一串马灯的光亮在游动,伴随着“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加士居少将和辅政司骆克登上了运头角山。驻守在这里的伯杰上尉和梅        轩利上尉向他们迎上来,“咔”地一个立正,庄严地敬礼。在他们身后,整 齐地排列着那些在今天的战斗中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士兵。 少将抬起那戴着雪白的手套的右手,向他们还礼。“年轻人,你们打得不错!”少将声调徐缓他说,“伤亡的情况怎么样?” “报告阁下,”伯杰上尉说,“我方有一些官兵负伤,但阵亡的人数很少??” “那么,敌方呢?”“他们伤亡惨重!尸体都被抢运走了,难以统计确切的数字??” “哈,”少将冷笑道,“叛乱分子们不过是一些被误导的动物,他们的武器低劣,又没有经过正规的军事训练,根本就不值得浪费我们士兵的枪 弹!”  “阁下,这是我们缴获的叛乱分子的旗帜!”伯杰上尉把一面卷着的旗 帜双手递给少将。  少将接过来,把它展开,在马灯的照射下端详着这面镶着红边、写着汉 字的旗帜,上面布满了弹洞。“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少将问。 “‘太溪奉宪团练,文’,”骆克读出那些字,向他解释说,“这是大埔附近泰亨文氏家族的旗帜,‘奉宪团练’是中国官方批准成立的民间武装。 中国没有警察,乡村靠团练维持地方治女。  “啊,好极了,这是一个对我们极其有利的证据!”少将的脸上漾起兴 奋的笑容,抬手扶了扶金丝夹鼻眼镜,望着黑黝黝的群山,宣布说,“总督 已经决定,提前一天接管新租借地,明天就在这里举行升旗仪式!”  4 月 16 日,星期日。殖民地大臣张伯伦从伦敦打来电报,批准了卜力总 督的决定:“你今天请前往大埔升起大不列颠国旗,同时应大声宣布 1898年 6 月 9 日的《专条》和 1898 年 10 月 20 日女王陛下的手谕。你到达之后, 请及时向我报告情况。”本来,接管新租借地的日期定在星期一,4 月 17 日。这一天恰恰是李鸿章与伊藤博文签订中日《马关条约》四周年,在把台湾割让给日本四年之后 的同一天,大清帝国的又一片领土正式被英国接管,真是一个绝妙的巧合。 总督早已宣布将 4 月 17 日作为公众假日,大埔的突发事件使接管仪式提前了 一天,但仍然赶在公众假日,这为港岛上的英籍居民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他 们早就神注着这片新的领土,港岛大小了,拥挤的都市生活使他们感到紧张 而乏味,乡间的绿水青山似乎更富于闲情逸致,有益于身心健康。花园道缆 车总站今天格外热闹,大腹便便的巨商富贾、珠光宝气的贵妇名媛纷纷走下 缆车,他们的私家轿已经等在那里。半山的山径上,轿子、马车和人力车络 绎不绝,云咸街轿站的生意也特别兴隆,雇主全都是“鬼佬”、“鬼婆”, 喜气洋洋地前去大埔参加升旗盛典,这不仅是一次愉快的远足,更是大英国 民放纵他们的“爱国热情”的一个机会。在他们的行列中,惟独少了一个人:花园道松林径二十九号“翰园”的主人林若翰。 阿宽询倭着腰,打开了“翰园”的镂花铁门,衣冠楚楚的林若翰正要走出门去,却被巡逻的英警拦住了。“对不起,牧师,请你回去,没有警察司的许可,你不能离开这座别墅!” “我已经被你们软禁了两个星期!”林若翰温怒地望着警察,“难道我连人身自由部没有了吗?” “在警察司解除禁令之前,你可以这样理解,牧师,”警察的态度保持着克制,而言辞却不容置辩,“我们在执行命令,希望得到你的配合!” “可是今天??”林若翰激动地挥着手,“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怎么能待在家里?” “当然,我理解你的心情,牧师。”警察说,“今天,大英帝国的国旗将在新租借地升起,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警察不无嘲讽地朝他耸耸 肩,“但是很遗憾,你不在被邀请的人士之列!”“我??”林若翰的心脏“咚”地一声,脸涨红了,“我并不是要去参加升旗仪式,而是要去教堂!今天是星期日,教堂里要举行主日崇拜??” “当然,今天的主日崇拜比以往更重要!”警察板着脸说,“现在,政 府的要员和军队的高官都集合在教堂,他们将在向上帝祈祷之后,前往大埔,不过,今天的主日崇拜另有人主持,你是不能参加的!” “啊!??”林若翰的嘴唇颤抖着,沮丧地愣在搂花铁门前,心中涌起一腔悲愤。新安县那片租借地,从以直线为边界的《专条》到以深圳河为边 界的《合同》,经历了多少周折?可以说,他林若翰为此所花费的心血、所 作出的贡献,仅次于卜力总督和骆克辅政司;但是,到了正式接管的这一天, 他却被排除在外,连在升旗现场做一名普通看客的资格都没有了。其实。以 林若翰目前的处境,这一点无须别人把话挑明,他也自己知趣,并没有奢望 前去大埔亲历那“激动人心的时刻”,今天装束整齐地出门,真的是要到圣 约翰大教堂去,他要在教友们的面前维持自尊,要向上帝诉说自己的不幸, 借此填补心灵的空虚,却不料连这个愿望也不能实现,官方甚至不允许他和 那些接管大员一起祈祷,老牧师实在难以忍受了!“牧师,”阿宽走上去,搀扶着他,“回去吧??” “不,不??”他喃喃地自语着,甩开阿宽的搀扶,气昂昂走回小楼的客厅,踉跄着奔向挂在墙壁上的“德律风”,颤抖的手摇着摇把,拿起话筒: “接线生,请给我接总督办公室!”线路接通了。“我是林若翰牧师,要和总督通话??” “对不起,总督不在,他到教堂去了。”话筒里传来总督秘书的声音,“借此机会,我奉命通知你:今后请不要再打扰总督!鉴于你藏匿、包庇抗英分子的行为和泄露政府机密的嫌疑,你将被追究法律责任!” 又是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来,林若翰的心凉到了底。对方把线路挂断了,他茫然地举着话筒,听着那“嗡嗡”的声音,头脑里一片空白,不敢相信这就是总督府对他的最后答复!卜力总督从去年 11 月 25 日来港赴任,到现在 不过四个多月的时间,年届六十的林若翰也只有在这时才焕发了人生的青 春,他像坠入爱河的小伙子那样狂热地迷恋上了政治,并且有幸博得了新任 总督的青睐,短短数月之间便登上了大半生可望而不可即的“仕途”阶梯, 名誉、地位在向他招手,而正当他即将攀上成功的峰巅,却一个跟头栽到了 底,太平绅士的桂冠成了泡影,总督府的大门从此对他关闭,不仅如此,政 府还要对他“追究法律责任”,等待他的将是公堂受审和铁窗之中的煎熬??阿宽接过他手里的话筒,替他挂上。  “牧师,你要想开些,”阿宽轻声说,“人生在世,一帆风顺的太少了, 哪个人不经过七灾八难?人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事到临头, 不受也得受!就拿我阿宽来说,这一辈子??”  “好了,不要再絮叨了!”林若翰烦躁地看了他一眼,心里说:人跟人 不同,你阿宽能跟我比吗?你们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华人,能找到一份卖 苦力的工作,挣两个小钱?口,就觉得上了天堂;我要做的大事业,是你连 想也不敢想的,你根本不能体会我成功的愉悦,当然也无法理解我失败的痛 苦!我如果落到了你这个分上,还活在世上做什么呢?  阿宽看他那阴沉的脸色,就住了口,伸出手主要扶着他上楼,林若翰摆 摆手,自己踏上了楼梯。他经过女儿的房间门前,停住了脚步,叫了声:“倚阑!”  倚阑房间的门敞开着,她坐在屏风前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份当日的《德 臣西报》,正在急切地查找来自新租借地的消息。突然听到父亲那异样的叫 声,两手一抖,报纸滑落下来,掉在了地上。她站起身来,向父亲迎过去。 “Dad??”倚阑扶住父亲的胳膊,发现他在颤抖,“Dad,你“太悲惨了,太悲惨了??”林若翰喃喃地说。“Dad 也看了报纸了吧?”倚阑说,“昨天大埔打起仗来了??” “让他们打吧,随他们的便吧,我管不了那些事了!噢,我是感叹自己的命运太悲惨了??”林若翰心烦意乱地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纵横交错的皱褶松松地下垂,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他感到自己一点力气也 没有了,如果不是女儿扶着他,也许就要瘫倒在地。  倚阑慌慌地搀着父亲走进自己的房间,扶着他坐在书桌前的高背椅上。 林若翰紧紧抓住女儿的手,如果不是那双温暖的小手,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都 要冰冻了。  “Dad,你又犯病了?”倚阑焦急地望着父亲,抽出手来,替他擦着额头 上的冷汗,“我让宽叔去请医生吧?”  “不,不用了,医生治不了我的病,哀莫大于心死,我的这颗心已经死 了!”林若翰抖抖索索地伸开双臂,把女儿抱在怀里,“倚阑,倚阑啊,如 果不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我现在就可以死了??”“Dad,你不要这么悲观啊,”倚阑搂住父亲的脖子,眼泪籁籁地坠落下来,滴在父亲那稀疏的白发上,“这么多年,你什么风浪都闯过来了,从来 也没有向命运低头,现在是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我和 dad 一起往前闯,不管 遭受多大的打击,也得活下去!”“这一关,我恐怕闯不过去了!我已经被总督抛弃,被香港抛弃,成了多余的人,在香港的两千多名英国人当中,我是最不受政府信任的人,失去 了人身自由,还要被追究法律责任“追究法律责任?!”倚阑猛地一个战栗, “这是谁说的?”“总督的秘书,我刚刚给他们打了‘德律风’??”  “啊??”倚阑觉得自己的心脏陡然下沉,落进了万丈深渊!易先生被 追捕,父亲也将受审,这双重的打击让她怎么承受啊?林若翰恐惧地抬起头,失神的蓝眼睛黯淡无光,他好像已经看到了那一夭,自己站在怯庭的被告席上,惶惶然聆听着头戴假发的大法官的宣判,而 陪审员席上却昂然坐着太平绅士迟天任!大法官手起糙落,宣布了对他的刑 罚,他被全副武装的警察押解着,关进了维多利亚监狱??  “噢,上帝啊,没有想到我六十岁以后的岁月将在铁窗中度过,倚阑, 我怕,我怕??”  “Dad??”倚阑的心脏慌慌地悸动着,满是泪水的脸贴在父亲的脸上, “Dad,别怕,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家里还有你的女儿,还有宽叔和阿惠,我 们会到那里去看你的??我们会支撑着这个家,等着 dad 回来??”泪水硬 噎了倚阑的喉咙,父女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柔肠寸断地鸣咽。“如果??如果我还能回来??”“Dad 一定会回来,回到我们的家来??” “不,这个家,这个伤透了我的心的翰园,我们不要了!”林若翰睁着夫神的眼睛,从女儿的肩头望着前方,喃喃地说,“我们走吧,躲开卜力总 督的这块领地,回英国去,回自己的家乡去,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那才是我们的家!倚阑,你看,你看哪,我们的家乡多美啊??” 倚阑回过头去,泪眼望着挂在床边墙上的那幅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当时还只有三岁,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女孩,被父亲抱在怀里,他们身后那 座苫着草顶的古老的房子,就是驰名世界的大文豪莎士比亚的故居,那是英 格兰的骄傲,也是父亲的骄傲,他以自己有这么一位伟大的同乡而深感自豪。 父亲的家离那里不远,从照片上可以看到远处有一座尖顶的教堂,父亲多次 说过,在教堂的后面,就是林氏家族庞大的庄园??  “啊,就在那里,走过去不远就到了??”林若翰深情地望着照片上的 故乡,像是在对女儿诉说,又像是喃喃自语,“好大的一片枞树林环绕着我 们的林氏庄园,清清的艾冯河从旁边流过,耳畔传来牧童的短笛声??在那 宁静的田园,没有政治的纷争,没有官场的倾轧,没有功名利禄的诱惑,没 有魔鬼设下的防不胜防的陷饼,只要回到家,我就一切都解脱了!也许,我 们的庄园早已经破败了,可那毕竟是我们的家呀!回去吧,回去,二十一岁 就离开家的 John 又回来了,我难忘的英格兰,还认识你的儿子吗?”  潜潸泪水顺着他那苍老多皱的面颊缓缓地流下来,天涯游子到了六十 岁,遭受了人生旅途上最大的挫折,才想到要回到他的出生地,也许太迟了 一些!倚阑默默地注视着那发黄的照片,那上面虽然记录着自己的影像,却唤不起任何回忆,也并不觉得亲切,过去的亲切和自豪都是父亲灌输给她的, 而一旦拨开了那笼罩了十五年的迷雾,遥远的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和她还 有什么关系呢?“不,dad,我不愿意跟你到那个地方去,”倚阑的思绪脱口而出,“我要留在香港??” “啊,我的孩子,”林若翰怜爱地看着女儿,抖动着苍老的手,抚摩着她那稚嫩的脸庞,“香港是你的出生地,你已经习惯了这个地方。几十年来,我也非常喜欢香港,可是,到了这个年纪,又遭受了这样的境遇,我却突然 觉得自己错了,一辈子都错了,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这块海外飞地,是政 治家厮杀的战场,是商人冒险的乐园,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小小的一块弹 丸之地,气候又是这么炎热,我们的同胞少而又少,在二十五万人当中只占 百分之一,就像生活在外国的侨民,大英格兰在这里成了少数民族,唉,香 港有什么可爱呢?”林若翰几乎在香港度过了他的一生,到头来却又觉得香港一无是处,这巨大的反复当然自有他的苦衷。然而,他也不想一想,自己所说的这一切, 喝香港的水长大的女儿能接受吗?倚阑紧紧偎依着父亲,听着他的娓娓絮 语,一片温馨的天伦之情,而两颗心却在疏远,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 了??  “Dad,我爱香港,”倚阑轻声说,“尽管这里有苦难,有悲伤,但毕竟 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此刻,她的眼前浮现出西营盘那风雨飘摇的木屋寮棚, 德辅道上潮水般涌流的暴动人群,中环码头麻石堤岸上紫黑的血迹,这一切, 都被泪水蒙住了!但是,这些话她只能永远咽在心里,绝对不能告诉 dad: 这位身心被极度摧残的老人,不能再遭受打击了??“我从小就看惯了太平 山的云雾,听惯了零丁洋的涛声,”她只能这样说,小心翼翼地避开父亲刻 意保守的那个秘密,“还有我们的翰园,这是我的家,我在这里生活了十五 年了!”    “倚阑,是十八年,”林若翰纠正她说,“孩子,你已经十八岁了!怎 么忘了自己的年龄?”  “哦??”倚阑慌了,抬起手来,掩着自己的嘴唇,那嘴唇在颤抖,已 经说出去的话,没有办法收回来了, “Dad,我??我??说了什么?”  “倚阑!”林若翰那两道淡黄色的眉毛陡然皱紧了,苍老的面庞上纵横 交错的纹路乱成一团麻,胸膛里那颗衰弱的心脏猛地被提到了半空,他心中 最隐秘的地方被刺了一刀!十五年前,正是在十五年前,那个年仅三岁还没 有正式名字的“细女”被他抱进了这个家,从此才有了林氏家族的继承人“倚 阑”。可是,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倚阑自己不会记得,她现在是怎么了? 是偶然的口误,还是已经知道了那个秘密?“孩子,你??你慌什么?”  “没??没有啊,”倚阑擦着眼泪说,那只手,那嘴唇都抖个不止,“Dad, 我??没有慌,也没说什么??”两颗浑浊的老泪从林若翰深陷的眼窝滚下来,他的猜测被证实了! “倚阑,告诉我,”他惊然望着女儿,“告诉我,十五年前的事情,你??听到了什么?” “Dad,别问了??”倚阑呆立在父亲面前,“我都知道了!” “你??你怎会知道?”当最不愿意正视的事实已经无可回避,林若翰仍然大吃一惊,“谁告诉你的?是阿宽吗?”他恼怒地捶胸顿足,“他竟然没有信守诺言,背叛了我!” “不,不是宽叔??” “是谁?” “是迟孟桓。”“迟孟桓?!迟孟桓这个恶魔,他把我的一切都毁了!”林若翰惨叫一声,踉踉跄跄就要跌倒! “Dadl”倚阑急忙扶住了他,“Dad??”“倚阑,倚阑??”林若翰一把抱住了倚阑,满脸的皱纹在抖动,恐惧地张大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乞求似地望着她,“我虽然不是你的生身之父, 但你仍然是我的女儿!是上帝把你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交给了我,那时候 你是多么瘦小,多么虚弱,像一只濒临死亡的小狗、小猫、小鸟,我一勺一 勺地给你喂牛奶,一天一天地把你养大,到现在,我们相依为命已经十五年 了,这和亲生骨肉有什么区别?就是一只小狗、小猫、小鸟,也会深深地依 恋我,何况是人!倚阑,十五年来 dad 对你的爱,你总不会忘了吧?”“Dad,你永远是我的 dad!”倚阑扑在父亲的怀里,泪如泉涌,“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如果没有你,我还不知道要遭受多少苦难,也许早就不在 人间了!”  “噢,我的好女儿!”林若翰紧紧地抱着女儿,好像惟恐被什么人夺走, “你永远是我的女儿,爸爸永远爱你??”  “谢谢你,dad!”倚阑伏在父亲的肩头,两手抚着他那衰弱的老迈身躯, “每个父亲都爱自己的女儿,而你是基督的使者,还要爱天下的人,拯救所 有的人脱离苦难!现在,英国人正在杀中国人,几百名军队开到大埔去了, 用枪用炮屠杀新安县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多少人断送了生命,又留下了多少 孤儿,你救得了他们吗?而且,还有??”倚阑抬起头来,泪眼望看父亲, 她要说:还有易先生呢,他从这里走了就再没有消息,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 活,你救得了他吗?    “不,我不能??”林若翰打断了女儿的话,瑟缩地颤抖着,“我只是 一个凡人哪,连我自己都救不了啦??”  窗外传来浑厚悠远的钟声,圣约翰大教堂主日崇拜的时间到了。现在, 从卜力总督到港府的各级军、政高官,都集中在那里,向上帝隆重祈祷,恳 求宇宙的主宰保佑大英帝国的女王和她的子民,从今天起,她的领土又扩展 了三百七十六平方英里,征服世界的“米”字旗将在那片土地升起。  阴沉沉的天空堆满了乌云,怕是要下雨了。阿惠戴上一顶雨帽,手里挎 着她往常出门采买食品的篮子,往翰园的大门走去。  阿宽给她打开了铁门,在门外巡逻的英警立即端着枪走了过来,威严地 喝道:“上级有命令,这座院子的人一律不许出门!”  “长官,”阿宽脸上堆着笑容,低声下气他说,“我们奉公守法,不敢 违抗命令,可是,这一家人总得吃饭啊,她这是去买菜,请行个方便!”说着,把攥在手里的一个红包递了上去。 “嗯,”警察接过红包,隔着纸捏了捏,摸出里面有两枚港市,脸色便温和了一些。伸手抓过阿惠挎着的篮子,翻了翻,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 西,于是把头一摆,“走!”阿惠出了大门,急急地朝山下奔去。 大埔墟近旁的吐露港,泊于岸边的战舰“荣誉”号和“快捷”号挂满彩旗,披上了节日的盛装。从元洲仔到泮涌的道路戒备森严,四百名英军排着整齐的队伍,开进运头角山的升旗现场。旗杆已经竖起,挂好了升旗用的绳 索。而旗杆旁边的警署却是一片废墟,来不及重建了,只好临时用装满泥土 的麻袋砌成防卫工事。港府辅政司骆克爵士,英军司令加士居少将,英国皇家海军舰队分队司令鲍威尔准将和布朗上校、奥格尔曼中校、伯杰上尉、西蒙斯上尉、巴瑞特 中尉陆续步入会场。一个最重要的人物没有出现,此刻,在港岛上亚厘毕道总督府楼前的青青草坪上,卜力牵着他的爱犬“盖瑞”在缓缓地踱步。昨夜大埔的突发事件 使总督担心自己的安全会受到威胁,他临时改变了主意,不去主持升旗仪式 了,而留在了总督府,焦急地等待着来自大埔的消息。升旗仪式由骆克主持,总督的缺席使他处于会场的中心位置。骆克头戴黑色筒形呢帽,身穿崭新的制服,胸前佩戴着圣迈可及圣乔治大十字三级勋 章,腰间的皮带上挎着战刀,双手展开一面丝质的“米”字旗,向旗杆走去。 这位辅政司的兼职一—新租借地专员,从今天起上任了,年方四十一岁的骆 克爵士的政治生涯从此又揭开了新的一页。  警察司梅轩利上尉头戴帽盔,手握战刀,率领他的“红头阿三”部队肃 立在旗杆前。  重兵把守的这片焦土充盈着森森杀气,草地已经被烧光,连一朵野花也 没有。幸亏那些赶来助兴的贵妇名媛,她们那鲜艳的曳地长裙、插着羽毛的 帽子和珍珠项链、宝石钻戒为会场点缀了些许色彩。  两广总督没有派人来参加升旗仪式,租借地的接管成了英国单方面的占 领,这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如果没有中国人在场,接管的命令宣布给谁听呢? 迟孟桓驱赶着十几个老弱乡民上山来了。他和梅轩利跑遍了附近的村 庄,青壮男女都不知去向,只有一些跑不动的白发翁岖留下来看家,被他们 抓来了。由聋耳陈牵头,他们每人手里都举着一面小小的白旗,上面写着:  “大英国界内归顺良民”,格式一律,出自迟孟桓的手笔,他自幼喝洋墨水 长大,中国字写得不怎么像佯。  “快走,快走!”迟孟桓举着勃郎宁手枪,向他们厉声吆喝着。此一时, 彼一时,迟孟桓的两腿已经不像昨天那样瑟瑟发抖,腰板也挺起来了。有那 么多英军在场,他还怕这些老弱病残吗?  突然、山野之间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一名四五十岁的农妇披头散 发,踉跟跄跄向这边跑来,她哭喊着:“我的仔??我的仔啊!??”“做什么?”迟孟桓拦住了她,“这地方不许你胡闹!” “我要我的仔!你们还我的仔,还我的仔啊!” 被驱赶上山的乡民们回过头去,充满同情地看着她,却敢怒而不敢言。 “阿惠妈,你这是做什么?”聋耳陈走上前去,说,“今天官府要办大事,哭哭啼啼是不好的,嗱,我这面旗子给你拿着“我要我的仔!”那农妇 挥舞着手臂,把他的旗子打落,继续朝山上跑去。“站住!”迟孟桓吼道,“要不然,我就开枪了!” “你开枪吧!我的仔被你们打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那农妇转过脸术,两只血红的眼睛盯着迟孟桓,突然,像疯了似地向他扑上来,一把抓住 他腕子,“我和你们拼了!”“砰!”迟孟桓手中的枪响了,那农妇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她单薄的身体晃了两晃,倒了下去,鲜血从胸膛里喷涌出来?? 会场骚动了,神经脆弱的贵妇名媛们尖着嗓子发出惊叫:“啊——”风度优雅的绅士们不安地议论:“在喜庆的日子出现这种情况真令人扫兴!”  “怎么搞的?”骆克皱紧了眉头,朝梅轩利说,“快去看看!如果发生 骚乱,要及时制止!”“是!”梅轩利朝身旁的印警一挥手,“红头阿三”们跟着他朝山下跑去??  几分钟后,梅轩利、迟孟桓和“红头阿三”们驱赶着那些老弱妇孺来到 了惶惶不安的会场。“没有什么事,”梅轩利向大家挥着手,“是一个疯子,已经被——”他笑了笑,选择了一个避免刺激性的说法,“被送进天堂了!”骆克的脸上 也绽开了笑容,现在他可以放心地主持升旗仪式了。“咚!咚!??”吐露港上,“荣誉”号和“快捷”号鸣响了礼炮。骆克双手展开那面“米”字旗,向旗杆走去。 骆克的双手激动地颤抖着,把大不列颠的国旗系在绳索上,然后轻轻拉动,“米”字旗在礼炮声中徐徐升起。 数百名官兵和富商名流、绅士淑女一齐向“米”字旗行注目礼。遗憾的是仓促之中没有从香港带来军乐队,他们只好不用伴奏,唱起了英国国歌《神 佑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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