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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也不愁【名著欣赏】孙方有笔记体小说《小镇上的大人物》系列(转自:当当网在线读书)
【名著欣赏】孙方有笔记体小说《小镇上的大人物》系列
孙方友,男,1950年生,河南淮阳县新站镇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文学院专业作家。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创作长篇小说四部,中篇小说三十六部,中短篇小说集十余部,电视剧百余集,计五百多万字。代表作有:《虚幻构成》、《谎释》、
小镇上的大人物
  
  大人物姓柳,名侃,字澜波。众人只知他属国民党的高级将领,至于官至何位,没多少人能说清。据传当年北京和平解放时,他曾做过国军代表,可事成之后,他却坚持“一臣不保二主”,弃甲归田,隐居乡里,清享晚年。
  论辈分,他在镇东街是首屈一指的,我应该喊他为“爷”。那年月,他那身份令人悚然。称呼近了大有勾结“战犯”之嫌,“爷爷”之类万万喊不得。可他满头银丝,一对双眼皮儿夹杂着几根红丝的大眼睛炯炯有神,总能威逼着晚辈人喊他一声“老侃”。
  记得第一次拉他游街的时候,他很顺从。“造反派”把纸牌子摊在他面前,让他自个儿写。他毫不迟疑,挥笔而就:“弃暗投明的国民党将官——柳侃”。字体遒劲,且又是怀素体。不料笔未放稳,头颅上就挨了一掌。接下来,苍劲有力的“弃暗投明”与“将官”换成了瘦小丑陋的“罪大恶极”和“战犯”,然后套在他的脖子上,一阵高喝,被拉了出去,前面锣鼓开道,后面口号声声。他却依然迈着军人步伐,一点儿不含糊。
  接着是搜家。院子里挤满了大人小孩。执行者呵声如雷,他却立正如木。僵持久了,显得无聊,人们便开始观赏小院景色。小院不大,篱笆分道。榕花树、棠梨树、白檀、石榴,奇花异草布满角角落落……突然,一阵高喧,有人拿出了一布包儿。人们簇拥而上,周围的人都伸长了脖颈,踮起了脚跟儿,屏气静声,单等布包儿打开,看到底是否电台手枪之类。随着人们的唏嘘声,执行者从包里掏出了一本影集,掀开一页,晃动一圈儿。第一页是老侃与一个肩扛“门板”、胸佩勋章的光头的合影;第二页是当年北京谈判的集照;第三页便是他与妻子女儿的全家福。照片上的两个女人都是烫发、旗袍,年轻的那一位还肩披青纱。据讲解人说老侃的妻子是天津一位资本家的女儿,解放初期去世,只留下那位身披青纱的独生女儿,现在天津一个什么所搞研究。这影集也就成了他的罪证。每掀一页,照片上便出现不少国民党大人物,他的头上就不免被人击几下。他却面若冰霜,一副受训的立正姿态
  每天游斗归来,他照样要把武装带系在衣外,走路仍是军人步伐。早晨坚持跑操,在镇外的官道上来回走动,最后还要在他自制的单杠上起落几下。过了数日,斗争他的人竟怏怏地对他撒手不管了。偷问原因,原来他与北京通了信,一位大人物替他说了话。人们就觉得他神通广大,再不惹他,只让他在队里干些散活计。
  开初,他挑尿肥。每天早饭后,就见他挑着尿桶,提着尿勺走东家串西家。太阳落的时候,也是他在颍河边刷尿桶的时候。他刷尿桶极认真,用一个自制的小竹刷,“哗啦啦,哗啦啦”,直把尿桶刷得比人家的水桶还干净为止。
  有一天,他突然不挑尿肥了,也不向队长说,只在家中学“毛选”。各家尿肥满了,反映给队长,队长便去寻他。
  他淡淡地说:“我上了年纪,挑不动尿肥了,请你另请高明。”队长知道他通“上神”,便派他去看麦子。他放下书,摘下花镜,朝队长点点头。第二天,他拿着苫子、凉席、小褥子、小单子、小枕头、小茶壶、小茶盅、大雨伞、长绳子,搬家一样到了地里。他围地转了一圈儿,看了地形,寻到大树下,认真铺了床,然后用绳子把撑开的雨伞吊在上面,仰面正睡,四肢放妥,轻轻打起鼾来。睡足一时,便坐起来学“毛选”。他专看“战争篇”,尤其对战争的电文和有关战争的注解,一点儿也不放过。
  夕阳如火的时刻,他开始收拾东西回家做晚饭。他吃饭一直定量,用秤盘小心地称着削了皮的地瓜干,然后从罐儿里取出两个鸡蛋。他的女儿每月都给他寄钱来。他把钱换成小票,一天花多少就取出多少。有一天,他家突然添了个客人。客人满头银发,看样子比他岁数还大,那客人来后,他再不下手做饭,就坐在一个竹椅上与那老者闲侃。那老者又烧火又切菜,忙上忙下地做好了,又端到桌子上,取了筷子,再请他入座。那老者住了半个月,认认真真地侍候了他半个月。许久之后,他才说那老者在他手下当过团长。
  1985年我参加工作以后,就极少见到老侃了。听家乡人说上头补发了他不少钱,现在照月给他生活费。他那在天津的女儿回来过一次。那女人已年过半百,身上再也找不到当年玉照上的倩影了。海峡两岸活络以后,从那边回来的人不断朝他那儿跑,来了,就做饭,给他端吃端喝……
  前年夏,我回乡探亲,再次见到了老侃。他已年过九旬,但身板儿还算硬朗。麦忙五月天,他却每天都去颍河湾里散步,然后寻到一处,一坐一个上午。
  有一天,我去颍河里洗澡,离老远就见老侃坐在河坡上。我好奇地游过去,他竟没发现我,双目痴呆地盯着什么。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下惊诧得张大了嘴巴。一块硕大的骨头上,爬满了黑色黄色的蚂蚁。“黑军”和“黄军”为争夺那块骨头,正进行着殊死搏斗。成千上万的蚂蚁,组成了黑黄两个“军团”,浩浩荡荡,前赴后继,那场面波澜壮阔,惊心动魄……
  一年之后,老侃患脑溢血离世,他死的时候已不能说话,只一个劲儿地指桌子。他的女儿拉开抽屉,找出一份提前立好的遗嘱。遗嘱上安排不让女儿为他披麻戴孝送纸钱,只要求女儿每年清明节上坟之时,在他的坟头上放一块骨头……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遗嘱!
  此地离天津两千华里,他的女儿也已年迈,决不会每年都回来。可令人不解的是,老侃的坟头上却不断有人放骨头,招来成千上万的蚂蚁为骨头而战。
  谁放的?不知道!
  白颍对西岸说:“俺们想雇用你。”
  西岸望着河水里的那群白鸭,随手掷了一块瓦片儿,问:“啥价?”
  “俺们共十个人,每人每天给你提五毛,合起来是个整数,五块。”白颍回答。
  西岸这才望了一眼白颍,嘴角儿处荡出一丝冷笑,问:“你们每人一天能赚多少?”
  白颍迟疑一下,说:“十块左右吧!”
  “那就提个十分之一吧!”西岸说着又掷了一块瓦片儿。瓦片儿在清澈的河水里打着漂儿,留下了一串儿涟漪,惊飞了鸭,一河喧嚣。
  “如果不同意,你们可以另请高明。”西岸又说。
  白颍很认真地思索着。那时候太阳已经西沉,晚霞如火,河水一片红彤彤的。岸柳随风摇曳,一直向西掠去,掠到极远的地方,那里一片模糊。
  “好吧!”白颍对西岸说,“我们答应你!但有一条,你要保证姐妹们的绝对安全!”
  “绝对谈不上。但只要我不牺牲,要死也定会死在你们头里。这个请你相信我。”西岸不在乎地踢出一块砂礓。砂礓飞出丈余,准确地镶进一棵碗口粗细的桐树上。树在哭。泪水浑浊。
  “好功夫!”白颍由衷地赞叹,“就这样定了,明天下午四点出发。到时我喊你。你只要把自行车和驮筐准备好就行了!”
  “我又不带菜!”西岸说,“我只当保镖!”
  “为啥?”白颍好奇地问,“你也应该多赚一些。”
  “带了菜就会增加一份私心,私心过重的人会怕死的!”
  “那更好!”白颍满意地说,“但你要带上武器。”西岸笑笑。
  “你笑什么?”白颍问。
  西岸望了望白颍,说:“最好的武器是不怕死,我只要带上命就行了!”西岸说完就走了。西岸魁梧的身影背着晚霞晃动,晃出一片光泽。
  白颍走上国防堤,顺着村中的一条小巷向松梅家走去。松梅家住在巷尾,红色的瓦房在晚霞中闪跳着五颜六彩的光芒。那时候松梅和航玉等一群姑娘都在门口等候消息,面部上显得焦急不安。见白颍来了,一窝蜂似的围抄上去,团团簇拥着白颍,询问谈判的结果。白颍如实汇报了,姑娘们欢呼雀跃,齐声高呼:“我们终于有了‘党代表’了!”
  白庄距颍河镇只有几里路。村里的男人女人大多外出打工去了。白颍就领着几个走不了的姑娘在家做生意,从周口往颍河镇带菜,每天下午四点出发,赶到周口郊区正赶上人家下菜。搞好价钱,用驮筐驮了,连夜运回来。整理一番,天明一早上市。开初的时候,她们多是三三两两,后来路上出了事儿,就结伴而行。但由于没男人壮胆,仍然麻烦不断。有歹人抢劫她们钱财的,也有色鬼耍流氓的。颍河镇距周口四十华里,虽然有高级公路,但由于驮筐又笨又宽,走公路易出车祸。她们就顺着国防堤往西。路虽好走,只是四十华里一个大河湾,两旁村庄稀少,黑里走来心中禁不住发毛。为此,白颍她们就想雇个保镖,瞅来瞅去,瞅准了西岸。
  西岸姓胡,叫胡西岸。白庄就西岸一家姓胡。西岸是个“老转”,还没复员的时候,母亲就患了瘫病。他为照顾母亲,从不去远处打工,只在近处找点儿零活干。西岸家人老几辈都习武,当初接兵的人就因看中了西岸的武功才带他去部队的。听说西岸在部队干得不坏,但不知什么原因没能转上志愿兵就被复员了。西岸人长得帅,姑娘们物色他是觉得由他当保镖不丢份儿。虽然价钱高一点儿,可心理上要好得多。
  颍河镇周围全是泡沙地,沙地漏水,不宜种菜,于是颍河镇上的青菜历来是畅销货。虽然也有别人从外地朝此地运菜,但没有白颍她们靠实,更没有她们带的菜鲜,所以白颍她们基本上就垄断了颍河镇上的青菜市场。每天早晨一上市,一拉溜儿十几辆自行车摆开,花色品种一应俱全,似青了一道街。她们很有把握地控制了青菜价格,说涨就,说降一下就降了下来。
  西岸自从当了保镖,一直遵守诺言,从不带莱。每天下午四点,他骑车跟在姑娘们后面,稍隔一段距离,伴随着欢声笑语赶到周口郊区,等姑娘们带满了筐,他一声不响地又跟在后面回到白庄。
  由于西岸上无兄下无妹,老母亲又瘫痪在床,早晨他又练功又做饭,很少随姑娘们赶集。每天卖完菜,姑娘们便从利润中抽出一元钱,交给白颍,由白颍给西岸送去。
  所以,白颍几乎每天都要去西岸家。
  西岸家住在村西头。院落不大。瓦房是西岸用复员费刚盖下的,一片青色。院里有几棵桐树,桐树上吊着沙袋什么的。从颍河镇回白庄,正好路过西岸的家门口。有时下集早,白颍来的时候,西岸还在练功。白颍对西岸说:“今儿的工钱,你点点!”西岸说:“放那儿吧!”白颍就放在门口石礅上,用木棍儿压了,对西岸说:“放石头上了!”西岸答应一声,再不看白颍。白颍觉得无趣,就扭身走了。有时下集晚一点儿,正赶上西岸忙早饭,看到西岸笨手笨脚的样子,白颍就忍不住指点几下。西岸也不吭,接着就按白颍指示的去办。看西岸会了,白颍就掏出钱对西岸说:“今儿个的工钱!”西岸头也不抬地说:“放那儿吧!”白颍问:“你也不点点?”西岸说:“点个啥?没意思!”
  时间长了,姑娘们就觉得西岸很古怪。每天来来回回八十里,他从不与任何一个姑娘说话,只是远远地跟在她们的后面,面色也很冷,不苟言笑。松梅和航玉就背地里喊他为“冷血动物”,并问白颍说:“你每天给他送钱,总该受过特殊待遇吧?”白颍摇摇头说:“每天只有一句话,放那儿吧!而且从来不点钱,也不理你,让你自己无趣走人!”航玉不信,说:“明天我试一试!”第二天下集后,航玉接过姑娘们对的工钱,支了车子走进了西岸的小院。那时候西岸刚练过功,正准备洗手做饭,见航玉来了,目光里透出好奇。航玉也不吭,只怔怔地望他。西岸躲了她的眼神,只说了一句“放那儿吧”,就径自进了屋。航玉生气地骂了一句,把钱扔在石头上,扭脸跑到门外,换得姑娘们一阵好笑。
  有一天,西岸突然对白颍说:“我要雇用你们!”
  白颍很惊讶地蹙起了秀眉,问:“培养我们当保镖吗?”
  西岸摇了摇头,说:“不是的,仍让你们卖菜!”白颍怔然如痴,好一时才问:“你上哪儿弄菜?”
  西岸笑笑,掏出了个小本子,说:“你们不知道,我几乎每天都做市场调查,你们十个人,一天只带回两千斤菜,远不够镇上人用的。我准备用拖拉机带菜,然后发给你们去镇上卖!由我们几个彻底垄断颍河镇的蔬菜市场!但有一个条件,每人要先集资五百元钱,好让我买个小手扶!而且我还知道你们都有小金库,目的是想出嫁时买嫁妆。有言在先,交了五百元,到时候加倍偿还!这样有许多好处,一是省得你们提心吊胆,二是减少体力,三是可以多赚钱,四是钱可以多翻钱……”白颍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惶惑地望着西岸。她做梦也未想到,这个不苟言笑的小伙子竟是如此有心计!白颍看了西岸一眼,说:“若是我们不同意呢?”
  “那你们会后悔的!”西岸说,“我的菜一到,先比你们便宜一些,而且我的菜多,并不少卖钱,很快就可以挤垮你们!”
  “雇你当保镖,简直是一个历史性的错误!”白颍叹口气说。
  “也可能是一个历史性的转折!”西岸笑道,“你们再不需流大汗出大力,可以穿着艳丽的衣服,给顾客一个好形象!有好形象就可以找到好婆家,到时候怕会感谢我哩!”
  白颍回去给姑娘们一说,众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航玉说:“这小子,真阴险,平常装得正经八百,最后竟把我们算计了!”松梅说:“原来咱们雇用他,这样可好,一下子翻了个儿!如果他阴谋得逞,他就成了老板,我们倒成了打工妹了!”
  白颍说:“事到如今,他已胸有成竹,如果他用拖拉机带菜,一车可带回四五千斤而且可以跑两三趟。他若一控制市场,我们算是没辙。”
  航玉说:“我们不给他集资,看他上哪儿弄钱买拖拉机!”
  姑娘们都很赞成航玉的主意,都说要和西岸斗一斗,再不雇他当保镖,来个井水不犯河水!
  白颍就觉得很为难,找到西岸说了实情。西岸仍是很大度,笑笑说:“我就知道航玉要反对!这姑娘与众不同,想和我单独干。你知道,她家有钱!”
  “航玉不是那种人!”白颍认真地说。
  “我知道她不是那种人!”西岸说,“但你不可忽视另外一个因素!”
  白颍当然知道这“另外一个因素”的含义,脸红一下,再没有接话。
  “你不要胡猜想!”西岸知道白颍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急忙解释说:“我说的另外因素,就是我若不同意和她一起干时,她会自己干的!或许,她根本就不和我商量,自己就干开了!”
  果然应了西岸的话,几天以后,航玉家果真买回了一辆小手扶。航玉的哥哥学了半月,领了执照,就开始朝颍河镇带菜了。
  接下来,除去白颍之外,姑娘们全被航玉的哥哥雇用了。
  白颍就很是替西岸抱不平,说是你想出的致富门路,却让他们捷足先登了!这航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西岸笑笑,说:“竞争嘛,航玉也没大错。她虽然失去了信义,但可以赚得钱财!我没经济实力?想到办不到,没一点儿办法!不过,航玉的哥哥不行,他会出事的!”
  果然,几个月后,航玉的哥哥就打了松梅和另一个姑娘的主意,两个姑娘不经意怀了身孕,一下子在乡里传播开了。姑娘们的家属再不愿让自家女儿跟着航玉的哥哥干,一桩好生意就这样倒了台。航玉哭着找到西岸,要他接替哥哥的职位。西岸笑笑说:“我不会去干的!”
  航玉脸红一下,说:“你若干我就和你结婚!只有我和你结了婚,生意才能重新红火!”
 这是两码事儿!西岸笑了笑说:“好事儿不能让你一个人全得到,我已和白颍交了朋友!”
 航玉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然后伤心地哭了,说:“我当初自个儿干,就是想和你在一起!但我深知你的脾性,你不会随便听我指挥的,所以就先拉我哥哥干一阵,然后再和你……”
 西岸望了望航玉说:“我也曾有过这种想法,想当个小老板,等有了钱,再娶你为妻。我总想你应该支持我,不想当初是你第一个反对!”
 航玉惊诧地望着西岸,久久没说话。
 “等我和白颍结了婚,我就要外出打工了!”西岸说,“一个厂家雇我去当保镖,一月一千块,还可以!等有了钱,我要办个武术学校,培养一批好保镖!”
  “凭你的人格,你一定能成功!”航玉由衷地说。
 “是的!人生能有几回活,活就活出个好人格!”西岸平静地回答,“我相信我自己!无论什么时候,一个好的人格才是胜利之本!”
  夕阳分裂着那白色塑料薄膜,使得路边的那片恐怖也就像有了某种分量,凝重又凄惨。两个头勒孝布的娃子早就透出萎琐和乏累,面色木呆而倦怠,一副站立不稳的狼狈。
 路仍似一条黑色的巨龙伸向天际,空洞又遥远。它在落日的余晖下,几乎是抽象的,好像是梦境。人们望黑了双目,恍觉被掏空了脑浆般泄气。刺鼻的柏油气味乘虚而入,于黄昏的暮色中给人们增添着无限的忧愁和失望。有热风贴着地皮刮了一下,很浓的血腥气倔犟地钻入鼻孔,然后在脑际荡散,无数只老眼不约而同地再次扫瞄一下那片可怕的图案,目光里禁不住又渗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惧色来。
 悲剧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前天擦黑时分,白色塑料布下的那个女人带着一身劳累从田野里归来,由于贪了活路回得晚了,深怕家中两个不太谙事的娃娃不知道拴猪拴羊关鸡笼堵鸭窝,所以她走得急促而专注。不想横过公路的时候,突然被一辆飞驰而来的汽车撞倒,巨大的车轮旋即就从她那瘦弱的身上轧了过去——司机满目血光,慌忙加大油门逃之夭夭。又由于天黑,目击者没能看清车尾的号码,只隐约看到是一辆十轮大卡。于是,这场出了人命的车祸就成了无头案。
  被轧死的女人是个寡妇,去年的这个时候刚刚死了丈夫,一人拖着两个孩子正准备勇气十足地熬下去,不料又应了“祸不单行”的悲哀。怜悯之心使村人凝聚在一起,纷纷走出家门央求早已不问事的老队长出面收拾残局。老队长懂得规矩,先到县里交通部门要求追查肇事者,然后又强调天热尸首不能久放要求在公路上设私卡三天,拦车收费,为死者强收一笔安葬费。交通部门不说支持也不说反对,因为轧死人找不到司机设私卡收费已成了此地不成文的规矩,所以老队长回来之后就设了这私卡。
  正赶夏秋之交的农闲空当,村里的青年男女包括中年人都被村民组长带到外地打工挣钱去了,几十户人家只剩下老弱残兵和一些操持家务忙农活的女人。万般无奈,老队长只好自制两面小红旗,带领十多个老汉上了公路。为加强引人怜悯的氛围,他们先为死者加盖了一块塑料薄膜,然后又给两个孤儿勒上了白色孝布。接下来,他们一字排开,横站在公路两边,中间留一缺口,由老队长和另一老汉手持红旗,学着交警的样子拦车收费。司机像是十分清楚他们要干什么,仿佛与收费者有着深仇大恨般,离老远就把喇叭摁得山响,毫不减速,恶狠狠地闯“红灯”。也有的先是减速,待他们稍有空隙,便加大油门,“挤”了过去。后来他们就死拦,引来司机的呵斥和叫骂。老队长凑上去说好话,一副可怜相。碰上好心的,厌烦地掏出五元或十元,很轻蔑地撂过去;碰上恶的,高骂一声“胡——闹”,然后就怒气冲冲地踏响了油门……
  夜影很贼地袭来,空旷的公路上车渐稀少。夜色给稀少的车辆增添了肆无忌惮,使得老汉们像小偷遇警察般的躲在一隅,“轰隆隆”的车轮似从心房上碾了过去,留下无数的怅然和失望。有人点数着那面簸箩里零碎的钞票,不足三百元——很高的期望跌进了深渊,十几张老脸似挂了霜。老队长的面色更加阴暗,颓丧地说:“这不中!这样下去收三天能收几个毛钱?”
  众人皆犯愁,叹气声此起彼落,有人骂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善心都被狗吃了!有人自觉无能地耷拉着脑袋,很用力地抽烟。远处又来一辆卡车,再无人去冒险,只是目送那车飞驰而过。突然,有人提议,说是尤狗子回来了,何不请他出山?老队长双目一亮,骂:“日你娘,咋不早说?”当下命令收卡,留下看守尸首的人,然后就带一杆人踽踽地朝村里走去。
  尤狗子住在村东,单身一人。几年前因犯罪被判了刑,刚刚刑满释放。那时候他正在忙晚饭,满灶房都是狼烟。十五瓦的灯泡被浓烟包围,像是被蚀了的太阳。尤狗子听到叫声,带着一身狼烟走了出来。他身坯高大,脸上横着一道怨气冲天的伤疤:一道灰白弧线,从一侧的鬓角一直横贯到另一侧的颧骨。以往的时候,他坏事做尽,所以至今没人能说清他脸上疤痕的来历。尤狗子见十几位老汉一齐拥进门来,颇有些惊慌。他谦和地把老人们让进堂屋,然后掏出劣质香烟,恭敬地递让着,一脸的卑琐。
  “轧死人的事儿你知道不?”老队长燃了烟问。
 尤狗子脸上的疤痕在灯光里跳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说:“刚听说!”
  “俺们设了一天卡,不中用!”老队长咳了声,望了尤狗子一眼,又说,“大伙商量了一下,想请你出山!”
 尤狗子略显惊慌,目光很弱地望了望老队长,颓丧地说:“老队长,我……我不中!”
 “谦虚个啥?”老队长目光里透出睥睨,“你有多少能耐,还能瞒过我们?”
 “老叔,这种事要放在以前,我多少还能帮上忙!”尤狗子犯难地说,“可眼下……我确实不中了!”
 “咋?”老队长冷了脸色说,“这种事能推托吗?就算老叔我求你了!”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尤狗子着急地分辩道,“我……我是想重新做人……”
 “啥!”老队长很正经地说,“这是积阴德行大善的事,与重新做人有个啥矛盾?唉?”
 尤狗子犯疑地望着老队长,长长地叹气,许久了才说:“既然诸位叔伯看得起我,那我就试一试!”
 第二天一早,尤狗子果不食言,按时来到公路上。老队长把红旗递给他,郑重地说:“上头只允许设三天卡,今儿是第二天,就看你了!”尤狗子卑怯地哈了一下腰,面色很灰地问:“这……这不犯法吧?”
  “人都碾死了,还犯个啥法?”老队长同情地望了望那团白色塑料布和两个戴孝布的娃娃,口气很冲地说:“死有理,死有理!人死了就有理!有理能走遍天下,你就大胆地拦吧!”
  尤狗子呼出一口气,像给自己壮胆似的,顽强地直了直腰。这时候,远处来了一辆小车。老队长说:“快!当官的有钱,只要拦住就不会落空!”尤狗子就挺直了身子走过去,很高地举起了红色信号旗。那辆小车戛然而止,像轧死了一条狗,车轮紧贴着尤狗子的脚尖儿停了下来。司机扫了一眼路旁一群农民打扮的人,怒吼:“干什么?”
  尤狗子悠地塌下了脸,惶惶凑过去,涎着脸说:“轧死了人……”
 这时候,从车内传出一个威严的声音:“轧死了人要找肇事者嘛!拦车干什么?”
 “那司机他跑了……”尤狗子的声音低下去。
  “司机跑了去找交通部门追查嘛!中央三令五申,不许在公路上乱设卡,你们想干什么?唉?胡闹嘛!”那威严的声音里含着很生气的情绪,嚇得尤狗子白了脸色。
  “站开!”司机又吼了一声。
  尤狗子急忙哈了一下脸,下意识地后退一大步。
  那豪华轿车流星一般地开走了。
  老队长走过来,问尤狗子说:“他们没交钱,你怎么放他们走了?”
  “车上的‘政府’说,这是私设卡,上头不让哩!”尤狗子认真地说。
  “哎!”老队长懊悔不迭地说,“啥是让不让?上头一直不让请客送礼贪污受贿他们咋不听?眼下的事,对上头的话要听一半扔一半!何况咱们人都被轧死了,哪还有那么多道道儿?你小子,啥时候学会听官的话了?”
  “监狱改造人哩!”尤狗子自卑地说,“临回的时候,‘政府’还给俺们训话,要俺听党的话,遵纪守法,重新做人……”
  老队长指了指头勒孝布的孤儿,对尤狗子说:“看看两个可怜的孩子,你就该明白啥叫重新做人!”
  尤狗子怔了一下,望着路边的那片白,塌下的腰慢慢直了起来。
  又来了一辆汽车。
  老队长威严地看了尤狗子一眼,喊:“全体准备!”
  尤狗子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小红旗。两个孩子开始哭妈妈,声音沙哑又凄楚。
  那车减了速,试探性地前进着……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刺耳的警笛声,接着,一辆警车就风驰电掣般从对面驰来……
  尤狗子像触电一般,身子颤抖了几下,高大的身坯一下软塌下去,手中的红旗也脱落在地。他面色带着恐惧,慌忙躲在了老队长身后,双手下意识地垂立着,目光躲躲闪闪,面色苍白如蜡……
  那辆卡车乘机加大油门,飞驰而过。
  警车拉着警笛,傲气十足地开了过去。
  望着两辆对面而过的汽车,老队长气急败坏,禁不住大骂尤狗子道:“你怎么这么软蛋?听到警车叫就吓成这鸟儿样?”
  老汉们都发出了失望的叹息。
  尤狗子双手搂住头,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可怜巴巴地对老队长说:“我的骨头被警察打软了,魂也丢在了监狱里!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场地里一片寂静,许久了,有人走近老队长,悄声说:“不如破费几个请丁庄的‘五虎’帮一回忙?”
  “五虎”是兄弟五人,横行乡里,在这一带颇有些名气。逢着上头不想管下边管不了的事儿,只要请他们喝一场,八成都能成功。老队长望着垂头丧气的尤狗子,失望地摇了摇头,从兜里掏出昨儿个拦收的那沓儿钱,交给那老汉说:“他们是恶人,该花的钱要花,多说些软话!”
  那老汉应了一声,接过钱,急急地走了。那时候太阳已升老高,很烈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散发出一种慵懒的气息。大伙望着远去请人的那个老汉,心中就重新产生出另一种期待和依赖。公路两端的汽车喇叭声络绎不绝,拉开了过车高潮即将来临的序幕。老队长像是舍不得这收费的黄金时段,走近尤狗子,要过那面红旗,说:“还是你给我打下手吧!”
  尽管老队长百般努力,收入仍是不景气。眼见太阳已升至中天,盘盘点,还不足二百元。正在众人犯愁之际,请五虎的老汉醉醺醺地回来了。老汉倒剪双手,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对老队长说:“五虎已答应帮忙,只是有个条件,要百分之四十提取!”
  公路旁一片唏嘘声,皆说五虎心黑,提得太高了,太高了!那老汉说:“开初他们要五五对开,我好话说尽,又拉他们下了馆子,才退到这个数目!”
  “算了吧!”老队长说,“只要收得多,不怕他们提!”
  那老汉望了众人一眼,打着酒嗝儿说:“五虎已夸下海口,剩下的一天多时间里,争取拿下五千元!”
  惊人的数字吓得老汉们面面相觑,个个都禁不住在心中拨拉小算盘:五千,就是提去两千,还能剩下三千元!埋了那女人,多少还能给两个娃娃落下些吃饭钱,还能咋?于是,面目上都透出释然,就再没人反对。
  见没人反对了,老队长问那老汉说:“从这时候到明晚上,还有四顿饭,他们的饭钱从哪儿出?”
  那老汉练达地笑笑,说:“已经咬好了牙印儿,百分之四十一包到底,食宿自理!”
  老队长这才放心地出了一口气,抬头看看日头,又朝公路的两端望了望,说:“日他妈,知道这,真该早一天请他们!”
  众人都下意识地望了望尤狗子。尤狗子双目盯着一处,正呆呆地抽烟。
  突然,远处一阵骚动,五虎来了。五虎跳下摩托,双目泛着酒红,气势汹汹地走到路中央,老队长迎上去,递烟打火,恭维地说:“可把你们盼来了!”
  有人拉着两个娃娃前来给五虎磕头。
  “咋不早说?”五虎中的老大燃了烟,抱怨老队长说,“轧死了人,妈拉个&看哪个敢不交钱?!”
  “是呀是呀!”剩下的四虎齐声助威,“你们要提前说一声,俺弟兄保管能让死人家属发个小财!”
  这时候,忽听五虎中老大很吃惊地“啊”了一声。接下来,剩下的四虎也同时瞪大了眼睛。
  他们看到了尤狗子。
  尤狗子很冷地扫了他们一眼。
  五虎惊慌失措,一齐拱手,一齐讪笑,唯唯诺诺上前,一齐喊道:“大哥……”
  “这种钱你们还敢花?”尤狗子头也不扭地问。
  “嘿嘿,俺们不知您回来……”
  “滚!”
  五虎屁滚尿流,惶惶骑上摩托逃之夭夭。
  场地里一片死静。老汉们你看我我看你如入梦幻。许久了请五虎的老汉才“恍”出个大悟,斥问尤狗子说:“狗儿,咱们花了钱,好不容易请来,你咋把人家赶跑了呢?”
  尤狗子忽地站起,不说一句话,黑青着脸走近老队长,一把夺过那面小旗子,很硬地向路中央走去。
  他双目放着凶光,满脸杀气,脸上的刀疤在阳光中跳荡。正赶过车高潮,汽车一辆辆停下来。望着凶煞般的尤狗子,司机们个个面色发寒,很乖地掏出钞票——钞票就像秋风扫落叶一般飘向那面簸箩里……
  众老汉像又一次进入梦境,齐刷刷望着雕塑般的尤狗子和花花绿绿飘飘荡荡的人民币,像仰望着一位杀富济贫的英雄,个个双目间皆透出无比的崇拜和敬佩……
  村中的那片场地很阔。
  往年开会什么的,树上绑着大喇叭,场地上搭个土台,放上一溜儿桌椅,学着上头的样子铺毛毯放麦克风摆上暖瓶和假花,挺威风。眼下不“大队”了,土台没了,喇叭还在,而且还发展了一个,绑得比过去高了许多,对肚儿,时不时催粮派款计划生育什么的叫一阵,顺风能听十里之遥。只是麦克风扩大器搬进了支书家,一般人摸不得。并不是光催粮派款,也娱乐。每到节日,大喇叭里就放申凤梅的越调。支书一家都爱听越调——早晨越调中午越调晚上还是越调。尤其喜欢越调的原因,是当年申凤梅来乡下演出时曾与两代支书合过一张大照。前年申凤梅逝世的时候,老白支书和小白支书还专程到周口送了一个大花圈。
  老白支书叫白老松,是小白支书白小岩他爹。
  老白支书是土改时参加的革命,若吃国家粮,可拿百分之百的离休金。不过眼下也有补贴,只是少一点,每月二十元,属“安慰费”之类。白老松当支书时这个村常扛红旗。挖河扛红旗,修路扛红旗,1958年大炼钢铁扛红旗,1975年学小靳庄也扛红旗。很早的时候,上头就有人称他为“红旗支书”。他开会第一句话,总是要讲“卫星上天,红旗不能落地”!没想有一次他刚讲完这话突然晕倒在地,被村医刘山确诊为脑血栓,送到乡卫生院住了四个多月,瘸了一条腿,“鸡爪”了一只手,一年两头要挂“脉络宁”。
  白老松不喝酒,但爱吃肥肉。年轻那阵儿,给村里地主白复然家扛长工。白复然也爱吃肥肉,而且需肉量极大,每年春节都要杀一头大猪不说,还要去镇里买几套下水。这年腊月二十二,白复然又请屠夫杀猪,让白老松去帮忙。屠夫问白老松说:“你家掌柜每年都杀猪,你也一定不少吃肉吧?”白老松说:“球!我连腥气也闻不上,全让掌柜的吃了!”不料这话赶巧被掌柜的听到了,初一那天,白复然便破例让白老松和他同桌吃饭,而且每人一碗肥肉。不想连吃三顿,白老松就禁不住见肉皱眉头。地主说:“吃呀?”白老松说:“吃不下了。”地主笑笑,很香地吃,说:“你别说我不让你吃肉了吧?你没口福!”
  白老松吃惊地望着白复然,许久没说话。
  解放后,白老松当了第一任村长,后来又当了支书。有一天,支书请来了白复然。那地主又老又瘦。白老松让老端上两碗肥肉,和地主一同吃,吃了三顿后,地主看到肥肉就口满,一脸痛苦状。
  支书说:“吃吗?”
  地主说:“我没口福了!”
  回首往事,白老松就很后悔。光知肥肉香,却不知肥肉能害人。身子一发福,血脂就升高,落下个偏瘫病。有时他也奇怪,当初那白复然咋不得脑血栓?有心问个究竟,只可惜那地主已经入土。据说老家伙还挺能活,享年八十有五。
  难道真怪自己没口福吗?
  为此,儿子白小岩常常开导地说:“享受是一种艺术,这与文化层次有关。京城里的大人物哪个也不比你生活水准低,但个个长寿延!白复然读过洋学,而你只是个大老粗,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话虽那样说,但人越老越执拗。白老松常常带着这个问题到白复然的坟前走动。他“〖HZ(〗〖XC擓.tif〗〖HZ)〗”着一只鸡爪手,瘸着一只脚围着老地主的坟头转来又转去,时而还带着某种进攻性向坟头发狠说:“我他妈就是不信那个邪!”
  这当然是某种情绪的抗争作怪,仔细想往往还能增加些政治内容。但这些都是老白支书的内心世界,没人能说得清,谁也不去瞎揣摸。只是从此以后白老松走出了家门。也就是说,他再也不把自己当病人养着,除去每年四个疗程每个疗程十四天注射“脉络宁”外,白老松极少闲下来了。白小岩说他找到了另一种延续生命的方式,但村人谁也没把老白支书的这种奋争当回事儿。他给人的形象显然已没有过去美好,但他的儿子是支书,他的一举一动自然保留着某种威严和权力。村里村外到处是他瘸着一只脚“〖HZ(〗〖XC擓.tif〗〖HZ)〗”着一只手艰难行走的镜头。有几个很黑的晚上,还差点儿吓坏了几个从外地归来的打工妹。
  但是,他那种不屈不挠状也曾吓退过不少邪恶势力。
  由于这个瘸腿老汉的日夜巡逻,村里极少有人吵架赌博,更没有发生过被盗和刑事案件。
  这个村成了乡综合治理的模范村,每年都能扛回两面红旗,乡里一面,县里一面。
  后来又被评为地区文明村,老白支书还上了电视。
  老白支书的热情越来越高涨,常对村人们说,如果有一天他与歹徒搏斗时丢了性命,别无他求,只求在村中那片场地里给他塑一尊雕像。
  对于这个问题,小白支书还特意加了注解:“我父亲在选择死亡的方式。他不愿意就这么因病而亡。他要求死得其所,让生命的最后?刻闪出光辉——这当然是聪明的选择!”小白支书过去爱看小说还爱捣鼓小说,说出的话仿佛离村人太遥远。所以人们听了,只当笑言。平常他们父子的声音是这个村里最强大的声音,而且又被大喇叭扩大了,震耳欲聋。那声音是力量又是金钱,极少有人去违抗。唯有小白支书把话“小说化”了,人们才敢把它当笑言。
  看村人不相信,老白支书就感到很憋气,最后他把这一切全归罪于没有歹徒或盗贼,自己的勇敢展示不出来,众人当然不会相信。
  下意识中,老白支书就盼盗贼盼得想发疯。
  可是,通过电台电视台大会小会的宣传,老白支书巡夜的名声越来越大,贼人也不是进口货,对乡间的一套了如指掌,当上头的目光盯着谁的时候,你千万别去碰他,那可是火王爷的果供,碰碰烧手。你如果偷了白庄,等于偷了地、县、乡三级的脸面,抓住了,肯定要罪加三等。
  偷儿如此刁滑,算是毁了老白支书。他越想最后立功,但就是苦苦寻不到机会。这事儿要搁别人,也就算了,找不到敌人,保一方平安也就了不得了。再说,乡里县里的红旗你已扛回来,还上了地区电视台,能咋?可老白支书就是个犟脾气,干什么事儿都有个韧劲儿,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无论夏天多么热,无论冬天多少冷,无论下暴雨或是刮大风,他一天也未间断过巡逻。村人进入梦乡的时候,正是老白支书眼睛睁得最大的时候。他让老伴给他缝了个手电筒套,把三节手电筒挎在脖子里,正好用“〖HZ(〗〖XC擓.tif〗〖HZ)〗”着的那只手捏手电,另一只好手持一根棍子,雨天当拐棍,晴天当武器。他就像一支即将射出的利箭,弦绷得紧紧的,时刻准备着击中自己的理想。
  有一天,老白支书夜间巡逻的时候,走累了,就倚着村头一个麦秸垛休息会儿。他原来烟瘾很大,被脑血栓击倒重新站起来以后,再不敢抽烟。不敢抽烟瘾未断,所以一闲下来他就嚼草根儿什么的。不想那天夜里太累了,嚼着嚼着就睡着了。
  大概就在这时候,从外地窜来一伙偷盗集团。这伙盗贼很凶残,有枪有刀,流窜作案,已杀了不少人。听说他们在夜间行窃,白天分散躲藏,极难捉拿。公安部门早有通知,发现可疑情况要迅速报案。没想这伙人今晚竟来到了白庄。他们不知道这个村里有一个瘸腿老汉在巡逻,进了村就疯狂地偷盗破门抢劫。不料他们刚刚走进一个院子,就被老白支书发现了。老白支书发现了他们显得极其兴奋,双目喷出希望之火,大喝一声:“我可把你们盼来了!”话没落音就冲上去死死抱住了一个,然后大喊抓强盗。强盗窃贼们多次作案还没碰到过如此勇敢的不要命分子,显得惊慌失措,因为好人坏人搅在了一起,有枪有刀也用不上。毕竟是邪不压正,贼人胆虚,老白支书的呼喊声吓得盗贼纷纷逃命,也唤醒了沉睡的乡民。全村一片骚动,到处皆响起了“抓贼”的呼喊声。
  被抱的那个盗贼虽然有刀,但被老汉撞倒地上,有刀也用不上了。那盗贼见同伙各自逃命,四周杀声越来越急,便急红了眼,拼命用粗壮的拳头捶打白老松的腰,白老松死活就是不松手。一打二打,两个人一起滚进了村中水塘里。夏天雨大,水塘满塘水,一下就把两人淹没了。
  村人追盗贼回来,打捞出白老松和那盗贼的尸体,一看,盗贼把白老松左边一排肋骨全都捶断了,白老松居然还紧紧抱住他。白老松右手的五个手指,像五枚铁钉似的一个个抠进了盗贼的后背,足足有一寸多深。那只鸡爪手,也把盗贼的左肋“凿”了一个大血洞……
  白老松终于成了英雄。
  为纪念这位英雄,县委县政府批款在白庄村中的那片广场内给白老松塑了一尊雕像:白老松瘸着一只脚,手拄木棍,肩挎手电,“〖HZ(〗〖XC擓.tif〗〖HZ)〗”着一只鸡爪手,双目射出警惕之光……白庄锣鼓喧天,小轿车一片,乡、地、县来了不少领导。不想一位专员正要为雕像揭幕的时候,老白支书突然醒了过来。醒了过来的老支书双手插进麦秸里,右手肋骨如断了似的阵阵作痛……
  白老松像是很喜欢这个梦,逢人就讲。
  如此讲来讲去,众人就觉得老白支书的精神出了毛病。
  更为可悲的是,老白支书像是把希望和力量全用进了梦里,身体一天天弱了下来。
  老白支书拖着病体仍然坚持黑夜巡逻。
  可是村中仍然没有发生盗窃案,更没有发现盗贼。
  老白支书再也坚持不住,终于病倒了。弥留之际,儿子白小岩问他还有什么话,老白支书说:“我想到村中那片场地去一下!”
  小白支书理解父亲,就派人在广场里垒了一个高台,从乡长白钢家里拉出电线,安了好几个大灯泡。当天深夜,等村人都睡下之后,小白支书和家人一起把白老松抬到高台上,然后拉开电灯,全场一片光明。老白支书睁眼一看,高台周围树上挂满了红旗。红旗如林,在夜风中猎猎飘扬。
  老白支书激动不已,似望到了自己一生的辉煌,突然挣扎着站了起来,双目回光返照般炯炯有神,接着就按照梦中那尊雕塑的姿式站稳了,很用力地说道:“红旗……”话没说完,白老松就十分神奇地死在了那高台上……
  目睹这种场面的大多是白老松的亲人,而如此描绘白老松之死的又是他的儿子白小岩,这使事情的可信度增加了不少可疑性。
  尽管小白支书对父亲之死注进了不少演义成分,但村人仍然深信不疑。因为他们十分了解他们的老支书,说办的事儿一定要办到。人活到这份儿上,不容易!
  白老松死后不久,有一伙盗贼突然来到白庄,一夜间偷走了六头耕牛,还抢走了“刘山诊所”七千多元钱。这时候,人们更加认识到了白老松的价值,在刘山的倡导下,纷纷捐钱要为老支书塑像。小白支书想起爹的遗愿,也没反对,并专程去县里请示了一回。没想上级不批,说是白老松一不是全国劳模,二不是烈士,影响太小,怎能随便塑像呢?
  村人对此很不解,要强塑,小白支书说万万不可,最后便很情绪地在广场内垒了一座高台,并镶了白色的大理石,说是先打好基台,啥时等上级批了再塑不迟。
  不想雕像基台刚修好,老太婆们已等不及,由巫女胡梅带队,到台前又烧香又磕头,祈求老支书的英灵保佑一村平安。这以后,逢年过节,竟香火不断了。
  虽然高台上没有雕像,但村人从它面前经过时,总要禁不住仰视几眼。他们像是很清楚地看到了老支书:瘸着一只脚,手持木棍,肩挎手电筒,“〖HZ(〗〖XC擓.tif〗〖HZ)〗”着一只鸡爪手,双目射出警惕之光……
鞋匠广告招亲
  鞋匠白五,个子又小又瘦,远看像个残废,近看还像个残废。仿佛除去掌鞋打掌补补丁,啥也不能干似的。
  白五长得弱,自然也没有逞强的念想,就老老实实补鞋。从十五岁补到二十五岁,又从二十五岁补到三十五岁,〖HZ(〗〖XC摽.tif〗〖HZ)〗走了爹,〖HZ(〗〖XC摽.tif〗〖HZ)〗走了娘,家中就剩下他一人了,他还是靠补鞋谋生计。
  过去白五是全天候在镇里补鞋。白五说,自己虽是乡里人,但过的却是镇里人的岁月。他个子小,骑着一辆26型破坤车。每天很早起来,搬出工具箱放在后衣架上。工具箱是他自己设计的,为“凹”字形状,一头装补鞋机,一头装工具什么的。他的摊点在剧院门前一隅,地点颇占优势。剧院门前是出厦,夏能避雨,冬能避风。水泥地平,被他磨得光光亮亮。支上补鞋机,取出小马扎,坐下来,像猴儿似的盯着市面上的行人,而且下意识中老往人家脚上瞅。生意来了,很热情,满目恭维,搬出马扎儿,让客坐。接着,手摇机便开始“嗒嗒嗒”地叫一阵或锤子“叮叮当当”地响一阵就完了工。补鞋人问:“多钱?”白五头也不抬,说:“随意随意!”一般都不少给。也有抠搜的,讨明白:“说个数?”白五就迟疑地伸出一个指头,笑道:“真不好意思!”明白人撂下一元钱走人,碰上故装糊涂者,掏出一毛,递上去。白五不接,嘻嘻笑道:“自己人,优惠了!是大一!”
  这几年,镇上的补鞋匠突然如雨后春笋般多了起来。粥少僧多,白五只好半日制。早晨和中午到镇里赶场,下午回来干本村的零活。平常零活不多,只有到了春节前后生意才红火起来——因为那时候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都陆续回来过年,白五的摊子前摆满了修好或待修的皮鞋,飘荡着阵阵臭脚气。
  原来白五多是把补鞋机放在自己家门口,刘山诊所叫响之后,村中的那片广场也随着热闹起来,有卖小吃的,也有卖水果的。白五看准了火候,就把补鞋机搬到了场地一面,除去修鞋,兼顾给人看守自行车,生意颇为兴隆。
  日积月累,白五攒下了五千元钱。人富生淫心,白五就想找个女人。
  小学校里的教师白春是个热心肠,帮白五写了一则征婚广告,让白五先找支书白小岩盖了村委会的章子,然后汇出五十元钱,把汇条贴在广告词一角,用快件寄到了省电台。
  二十天过后,白五的征婚词在省电台“空中鹊桥”栏目中播了出来,刘山是第一个听到的,顾不得给人看病,跑到门前喊白五:“白五,白五!播啦,播啦!”
  那时候,白五早已把收音机放到了耳朵旁,与此同时,小白支书也放开了喇叭,白庄的上空到处飘荡着白五的征婚广告:
  “&&县&&乡白庄行政村有一位三十五岁的男同志,身高一米八左右,初中文化程度,性格稳重,会技术,月收五百元以上,家有瓦房五间,单身一人,愿觅三十至三十五岁左右的女友为伴,有意者请与白庄行政村‘刘山诊所’刘山同志联系……”
  白五对白春的措词有些夸大颇担心,并说掉了女方“婚否不限”四字。白春笑道:“你不懂,这才叫广告。凡广告文字皆有伸缩性。比如这一米八左右,如果女方万一提出异议,你就可以说只要在一米至两米之间,这词儿就不算夸大。左右为中性词,左右左右,不左就右嘛!再比如这性格稳重,更是如日中天,有目共睹。你想,你一天到晚坐在那里掌鞋纳臭,还能不稳重吗?至于‘婚否不限’四字,纯为节约经费考虑。若加上这四字,字数过百,广告费加倍,倒不如多播一遍儿,用较少的钱办较多的事儿……”
  完全是穷酸教师的思维方式!白小岩盖章时对白五说,应该再加上“离异”。因为你岁数有恁大了,肯定让人怀疑:三十五岁还没结过婚,肯定有生理缺陷或其他不可告人的原因!白五一听,觉得是理,就让小白支书添上“离异”二字。小白支书笑笑,为难地说:“专添二字,如画蛇添足,让电台生疑,再说,字迹不一样,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再再说,我身为村支部书记,手握公章,也算一级政府,怎好扯谎?”白五一想也是,便不再坚持,广告结尾处的联系地址原来是由白春代转,刘山得知后忙撂给了白春一盒烟,说是一定要通过“白庄刘山诊所”联系,并说眼下无论干啥都应该有点广告意识。只有刘山诊所生意好了,白五才能多看车多收钱,有钱才能养老婆。
  大约是广告播出不到五天,就有一中年妇女带一女孩儿来到“刘山诊所”。刘山原以为是患者瞧病,等说明了才知道是来应“征”的。刘山先是怔怔然不知所措,最后一拍脑袋才想起给那女人倒茶给那女孩儿拿糖果,接着就风风火火地跑出来喊白五。
  “来啦来啦!”刘山对着白五喊叫。
  白五就走过来,呆笑,说:“日他娘,这个广告还真管用!”
  刘山比白五还急,嚷:“你不换换衣服?”
  白五说:“原包装,能试人心哩!”
  刘山领白五走进诊所,对那女人说:“这就是那个‘某男’!”
  那女人望白五一眼,含羞地笑,不说话。
  刘山又说:“他性格稳重,初中文化程度,会技术,月收入五百元以上,家有瓦房五间,单身一人,真名叫白五!”
  女人和白五一听刘山背广告,都把不住笑,后来还是刘山女人走过来,瞪了刘山一眼,哄走那个小女孩儿,让白五和那女人进了内室。二人在内室里说了好一时,白五出来后红光满面,一边向刘山夫妇道谢,一边就把女人领回了家。
  女人叫水兰,长得端庄,性格大方。村人听说白五“广告”回了一个老婆,都来瞧。瞧过无不叹息,皆说一朵好花儿插在了牛粪上!听水兰说,她家离这里不远,丈夫在外打工,与别的女人混在了一起,就和她离了婚。白五虽说自然条件差一点,但不会变心。一般大男找女人不易,找到了知道疼女人,值得。
  水兰真是把过日子的好手,很勤快,到白五家又洗又拆,三天没过就把方方小院整了个净,把床上被褥换了个新。水兰问白五:“一加一等于几?”白五怔怔地答:“等于二呀!”水兰“吞儿”地笑了,说:“你并不傻呀?咋光知道掌鞋补补丁?”
  白五更加迷惘,问:“不掌鞋补补丁能干个啥?”
  水兰望他一眼,说:“老板你当不当?”
  白五笑了,说:“怕你是个神经病吧?”
  水兰没笑,很认真地对白五说:“你不是有五千元存款吗?放在那里会生蛋?不如取出来,在刘山诊所旁开个饭店,保你能钱生钱!”
  白五一听,很重地拍了一下大腿,双目熠熠闪光,像望到了灿灿金矿,一片憧憬。
  水兰让白五给小白支书买了礼品,征得支书同意,他们先在场地上搭了个大帐篷,买了锅碗瓢勺小桌子小凳子,鞭炮一响,“白五饭店”打出了招牌。水兰很能干,手也巧,蒸馒头包饺子下烩面样样都可以。前来看护病人的人再也不啃干馍泡方便面,食堂里生意极红火。水兰不但勤快,也刻苦好学,每次借到镇里买菜的机会,总是钻在人家食堂灶火前偷学几手,回来,就比着做几回,让人品尝提意见,一来二去,水兰就掌握了烹调手艺。每逢村里谁家来了贵客或订婚大典什么的,就派人去白五饭店里叫菜。点上几热几凉,显得规格高了许多。
  发展开来,连支书家来了乡干部,也均由白五饭店包揽了。
  一个诊所,一个食堂,使白庄热闹了许多。白小岩很高兴,常在大喇叭里夸赞刘山和水兰是人才,搞经济离不开人才!白五掌了半辈子鞋没想过开食堂,白庄一千多口子也没人想到,人家水兰一来就看到了这一步!这就叫人才!长的有钱眼,看什么都是人民币!
  水兰提出在场地一侧盖五间门面房,白小岩当即就批了。
  不想房子盖好,开张营业不到半个月,省电台的“空中鹊桥”栏目又连续播了几次白五的征婚广告:
  “某男,三十七岁,身高一米八左右,初中文化程度,会技术,家有存款,月收入千元以上,愿觅三十五至四十岁左右的女友为伴……”
  众人很奇怪,连刘山和白小岩都丈二和尚不摸头脑了。问白五,白五只笑不语;问水兰,水兰也只笑不语。白小岩急了,对白五说:“白五,先不问你广告词上谁盖的章子,你小子是不是想犯重婚罪?”没想白五双手一摊,说:“我的好支书,俺两个压根就没有打结婚证嘛,犯个鸟的重婚罪?”刘山说:“你们二人搞的什么鬼名堂,不打结婚证可算非法同居呀?”
  水兰笑弯了腰,问:“刘山大哥,我和白五同居不同居,你咋知道?你逮住了?”闹了刘山个大红脸。
  征婚广告播出半个月后,从外地来了一位女子,三十多岁,手持身份证找到“白五饭店”。水兰一见来了应征对象,高兴万分,忙备下酒席,自称是白五的姐姐,拉那女人进了食堂,吃饱喝足安排与白五见面。那女人一见白五不足四尺高,很是扫兴,说:“征婚词上说是一米八左右,怎么就这么高?”水兰忙赔笑脸,耐心解释道:“这都是学校白老师的错,他把那个耳朵3写得个8,怪不得电台的小姐更怪不得白五!再说,小个头长寿,聪明,是世界新潮流哩?那孙中山,那列宁,那卓别林都是小个子,看哪个不是伟人?个子高不为富,除去多穿二尺布!”几说几不说,使那女人破泣为笑,终于愿意留下来。
  那女人和白五领过结婚证,水兰又张罗着给他们举行了婚礼,在食堂里开了五桌酒席,请来了小白支书和村里一些头面人物,鞭炮阵阵,唢呐声声,热闹了一整天。
  白五婚后,又让人出乎意料地摆出了补鞋机,早晨中午去镇里赶场,下午回到村里干零活。摊子仍出在场地一隅,一边补鞋,一边帮人看自行车什么的。
  他的女人被水兰留在食堂里当了副手。食堂由过去的“一家”独办变成了两家合办,只是名称改了一下,叫“水兰酒家”。
  招牌和“刘山诊所”同出自白春手笔,新魏碑体,白底红字,很是醒目。
  又过了不久,饭店的后耳房里多了一个男人。那男人是个残废,双脚被截肢,坐在一块木板上,板下安四个轴承,可以滑动。水兰的女儿喊那男人为爸。
  据说,那男人过去很英俊,一米八零的个头,有一年去豫西打工下煤窑,被砸断了双腿。那是个私人小窑,截了下肢后,窑主只给他二百元路费钱。
  从此,白庄?花名册上,就多了一个名叫史强的人。他的妻子叫水兰。
  有人说,水兰早就盯上了“刘山诊所”的其他经济效应,只可惜自己不是白庄人。
  又有人说,白五和史强是初中时的同学,他为了帮助史强,故意用了“征婚启事”的策略,把史强一家“暗渡陈仓”到了白庄。
  但无论怎么说,没人能说得清水兰和白五那二年是如何生活的。尤其是晚上,很是让人想入非非!
  只是水兰和白五都避讳那段生活。
  于是,这也就成了白庄之谜。
  乡长白钢不是在本乡工作,而是在邻帮乡政府里当乡长。
  白钢家就在场地南边住,四合小院,很气派。每次白钢回来,小车可一直开到大门口。听到汽车喇叭响,村人就说:“二狗子的小卧车回来了!”
  二狗子,是白钢的乳名。
  白钢属“老转”级,在部队提干后才回到地方,先在一个乡里当武装部长,接着提为乡副书记,后来不知怎么就当了乡长。这个乡的书记和乡长大都认得白钢,每回下乡走到白钢家门前,总要给知道的人介绍:“这就是杨集乡白乡长的府第!”
  很早的时候,白钢兄妹们多,家里又穷,连找老婆都很困难。白钢自幼聪明,常去支书家献勤快联络感情。后来老白支书对他说:“当兵去吧!”于是,白钢就当了兵。那时候提干论表现,白钢就凭拼命实干混了出来。混出来的白钢不忘老支书的恩德,逢年过节,总要到支书家坐一坐。老白支书离世时,他带着桑塔纳专程回来吊孝,买了很大很大一个花圈,很是壮了面子。
  白钢在部队干了十年,只差几年老婆未能随军,回来后才给老婆孩子转了“非”。不料老婆舍不得自己亲手建造的四合小院,一直不随白钢去外乡当“太太”。责任田当然也没交,这自然是靠了面子的。不过,白钢早已像别的书记和乡长一样,在县城里买了地皮,建了楼房,单等找到合适的局委,连工作带家属一步到位。
  每年春节放假,除去探望老支书外,白钢还要到刘山家坐一坐。刘山也算是白钢的恩人。当初应征体检身体时,白钢肝大二公分。那时候刘山正在公社卫生院实习,给白钢帮了不少忙。白钢很有血性,说是“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但若与人有仇,也不放过,说是不报不解己恨。
  当然,白钢至今也没有一个非你死我活的仇家。白钢说人一生若有那么几个仇人,无论对人对己都不是好事情。虽然白钢没有不共戴天的仇人,但他与他的哥哥却是反贴门神不对脸。
  白钢的哥哥叫白铁,三十岁上还未找到女人。上些年市场一开放,他开了个脱水厂,发了,号称农民企业家,成了人物。
  实际上当初办厂时,还是白钢帮他贷的款项。白钢的一个战友在银行里当行长,给了白钢很大的面子,一下贷给白铁十万元。白铁先花两万元在镇里建了厂子,然后收大蒜脱水炕蒜片,头一年就赚了二十多万,成了这一带有名的富户。白钢听说哥发了,很高兴。那时候白钢刚提升为乡副书记,权力有限,除去吃吃喝喝年底多领几个奖金外,经济上不是太宽裕。加上自己刚盖了房子,花光了转业时的安家补助费,心想哥对这些都清楚,这回赚了那么多,怎会不送几个辛苦费?别说是自家亲哥哥,就是给别人帮了如此大忙,人家也不会白使人。白钢就充满希望地等。白钢等呀等呀,从1985年等到1990年,又从1990年等到现在,直等得白铁的厂子扩大了两倍,也没见他送一个毛壳儿来。更可恼的是,自从白铁成了人物之后,仿佛再不把他放在眼里,连面也不给见了。听说那白铁早已与自己那位当行长的战友攀在了一起,贷款什么的可以直接办理。为此,白钢老婆常常抱怨白钢:卸磨杀驴,用不着就甩了!白钢也极窝火,但窝火归窝火,忘恩负义者毕竟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胞兄!摔头找不到硬地,连娘都不敢骂,只好憋在肚子里生闷气。
  不知从何时起,白钢就在下意识里盼着哥哥的厂子倒闭,欠一屁股债,无路可走,最后来到他的面前求救——只有到那时候,他才能把这口怨气射出来。
  可是,白铁的厂子不但不倒,反而越办越红火,并且又打出了什么公司的牌子,白铁荣升为总经理。坐的是桑塔纳,吸的是三个“5”,喝的是人头马,白铁在别人眼里早变成了“白金”,分量越来越重了。
  相反,白铁越是不倒,白钢就越是生暗气。终于有一天,一场战争就爆发了。
  事情发生在他们母亲的丧事上。
  老太婆八旬离世,本是喜丧。又有两个如此争气的儿子,丧事自然就办得不一般。在这个不一般的丧事上老大白铁很大度,说是弟兄几个眼下数他手头宽裕,母亲的一切丧葬费用全由他包揽。开初,白钢也觉得应该,心想当初爹死时你们都在家里修地球,个个穷得发霉味儿,我一人花了两千元!当时的两千元顶现在多少?差不多快两万了吧?现在你富了,娘的事儿你承包也不是不合道理。可白钢忽略了一个很重大的问题,白钢当多年乡干部,而且还
  不是在一个地方工作,熟人就很多。加上别的书记乡长有红事白事白钢的所在乡都有个“公款”随礼,现在白乡长的母亲离世,他们自然要来还礼。这地方儿办白事,多有礼桌在大门口放着,来吊孝的人报个姓名,交上礼钱,便有专人上了花名册,孝子们最后才能知道。白铁虽是总经理,但平常只是给别人送钱,而轮到他,人家只是礼节性地买些花圈幡帐什么的,虽然以他名分来的人也不少,但只是瞎热闹,并没多少真货。而以白钢名分来的就大不一样,除去花圈什么的之外,后面还有硬头货,少有一百二百的,多有五百一千的,就这还不算暗地给了他的。埋过娘一读礼单数目,白钢夫妇呆了,略略一算,已近两万元。这两万元在白铁眼里已不算什么,而在白钢眼里仍然算个不小的数目。当官戴乌纱,红白大典是“致富”一大途径,怎么就忘了这一层呢?
  想想,全怪白铁的“一包大揽”!好哇,你把精明用到这儿了!当初埋爹,我可是硬邦邦花了两千元!当时我只是个小排长,攒两千元钱容易吗?而今你埋娘,不但落下好名声,还借着我的权力赚了钱!你认为你有多了不起?逢到事儿上你才晓得权力的价值!白钢越想心里越不平衡,就当众提出了异议,说是当年埋爹,我也是一包大揽,可没让你们拿一个子儿!现在埋娘,你说你也一包大揽,你一包大揽了那就应该把以我名分送的礼钱归还给我!论说,白铁本不该在乎这几个钱儿,如果白钢暗地向他一人提出他很可能会答应下来。问题是白钢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场合当众说出了这种话,就很惹白铁心烦。人一有钱或一有权就有了脾气或个性,白铁就嫌白钢太抠,对弟弟的斤斤计较就产生了某种强烈的厌恶感。人对人产生厌恶感了往往会采取两种态度:一是不予理睬,轻蔑地随他去;二是故意与你唱对台,给你个小打击。赶巧白铁采用的又是后一种手段。双目瞪得很大,以老大的身份训斥白钢说:“老二,我包揽娘的丧事只是行孝心,并不是想赚钱,开初我是真心掏钱的,谁会想到你们当官的办丧事儿能赚钱哩?既然赚了,我也不会爱这个财!娘虽入了土,但还有五七、一周年、二周年、三周年,到时候还由我全包不就行了?”这白铁虽然平常不与白钢来往,但对另外几个弟弟可是没少帮忙。加上他一开始就显出了老大的风度,颇受弟兄们拥护,所以都不支持白钢的分账建议。说是大哥平常已对娘百层,雇人侍奉娘,替咱们一群人表孝心!当年娘也在过你家,你女人待娘如何你也清楚!现在娘死了你还想拿娘赚钱,良心哪去了?身为一乡之长如何为人表率?如何带领百姓奔小康?得,像一下成了批判会,把白钢夫妇说得一无是处,堂堂乡长竟成了一个自私鬼,使得白钢无地自容。白钢不敢吭了,他老婆自然不是省油的灯,便拿出女人绝招儿,又哭又闹,说你白铁别赚了便宜又卖乖!你口口声声要包揽娘的五七和周年,我问你,我们的两万元不填暗地里了?这一直呼“白铁”,算是把家务事一下扩到了外围,弄得满乡风雨,给本来很体面的喜丧蒙上了一层灰暗。
  大概也就在这时候,白钢的老婆使出了最后一道杀手锏,当众喊道:“你现在发了,当初连老婆都找不到!不是白钢帮你贷款,你怎能有今天?你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没良心……”
  白铁听到这种骂声,一下呆若木鸡。面色时白时青,许久许久才镇定下来,走近白钢,动情地说:“二狗子,你帮哥贷了款,你是哥的恩人,难道哥会忘吗?你我是手足之情,只有这种情分你才敢手拿乌纱为我担保十万元贷款呀!多年来,我把这看成最珍贵的,不敢去玷污它!更不敢给你再找麻烦,我是怕我万一栽了连累你呀!咱人老几辈种田,能捞到你这八品官也是不易呀!现在,你女人有这种呼声,证明你也是这么想,好吧,我欠你的还你!”说完,命手下人从提包里拿出五万元,撂在白钢面前,说,“你帮我贷十万元,我百分之五十给你提好处费行不?”言毕,坐上桑塔纳走了。
  白钢望着那五万元,像泄气的皮球瘪在了地上,算是丢尽了脸面。
  这以后,白铁极少回来。
  自从兄弟反目之后,白钢在村里的威信一落千丈。一个人,官职再大,地位再高,一没威信就算完了。过去白钢的小车一回来,常常围来好多娃娃看热闹,现在车来车往,冷冷清清。原来的时候,家中不断串门儿的看彩电的,现在没了。白钢每次回来,人们像是视而不见。任你从车上卸这卸那地炫耀,没人看。白钢就显得很憋气,心想这本是白铁先负我,为什么我倒成了失败者呢?想来想去,就把无名火集中到了老婆身上,骂老婆不该当众说贷款的事儿。头几回女人不理他,再骂女人便不依。两口子又吵又闹,可四邻没一个人来劝说。吵架没人相劝,也算丢人现眼,白钢就觉得没法在家乡混了,决定搬到城里去。不想就在这时候,却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儿。
  事情发生在一个乡党委书记身上。这个乡书记因贪污受贿被逮捕。白钢在那个乡当过副书记,因一笔计划生育款受到牵连,也被检察机关隔离审查了。论说,这种事儿若上头有人说句话,退赔出来也就完了事。怎奈白钢上头没人,同时转业的战友多在一个档次上,人轻言微,有力也掏不上。于是,检察机关就依法办事了。加上现在的人眼皮薄目光短,见你一关起来,平常不敢说的也敢说了,不敢揭的也敢揭了——也就是说,事情说来也就来了。白钢当书记乡长已有些年头,自然少不了对立面,几揭发几不揭发,“事儿”就越弄越大。而且还有人不断传播骇人听闻之谣言,说是再不把白钢扒出来,离杀头不远了!
  白钢的女人惊慌失措,夜以继日地奔走找人托门子。怎奈权在人情在,墙倒众人推,原来认为很不错的朋友,皆怕烧着自己似的,不给见了。白钢女人哭天无泪,想来思去,只得托小白支书去求大哥白铁帮帮忙。
  小白支书专程到镇里找到白铁,说了白钢的危险,要他念手足之情,拉一把。白铁递给白小岩一支“555”,长叹一声,说:“实言讲,我这里急得心疼,就单等狗子家的这句话!我们是一奶同胞,恼皮儿不恼瓤儿,世上啥有手足情珍贵呀!”白铁话没说完,泪水就流了出来。
  白铁一插手,事情很快就有了转机。白铁在县里像是很熟,可以直接见这个找那个,不几天,白钢就获得自由,只是撤去了乡长职务,成了一般干部。
  白钢解脱的时候已近春节,往年的这个时候,白钢家已开始“香客盈门”,而今天,庭前罗雀,冷冷清清。有权的时候,连揩屁股纸都有公家负责,现在下野了,吸根香烟也得从工资里支出。好在他属“吃饱卧倒”派,有积累。年二十八那天,白钢买下厚礼,夫妻俩一同去镇里感谢兄长搭救之恩。白铁很大度地接待了他们,并点了一桌酒菜。只是从头到尾,白铁没说几句话。
  白钢心里想:看来这回真是“两清”了!
纤夫的女儿
  我家门前的那条颍河,上通京广铁道,下入淮河进入黄浦江口,过往商船老多。早先的时候,均是从六安、蚌埠、淮安等地运来咸盐、竹器、茶叶,回程捎去京广杂货以及此地的花生、大豆之类。到了合作化时期,颍河镇的河南岸北有十多个县是靠水上运输,因而,这地方儿成了方圆百里颇有名声的航运中转站。
  繁忙季节,码头上要停留一排排大商船,像《三国演义》中的魏国战船,挨个儿相连了,一直排到河心里。天黑掌灯时分,河床里灯火绰绰,炊烟缕缕,闹如夜市。早晨开航,更为壮观。船头两侧各有八人撑大篙,成双成对,如双雁展翅,一人领号子,众人齐应声。接下去是一连串有节奏的动作:一齐猫腰,一齐顿足,一齐扭脖颈,一齐走“四步”……可谓训练有素,配合默契,有条不紊。远远望去,犹如船工集体舞,招来不少人瞧热闹。
  那时候,我父亲在乡供销社当采购员,长期驻漯河。车站上卸下货物,就去找船队。因为当时水运便宜,运输船就抢手。父亲为了工作,就和一位姓巴的船队长交了朋友,交来交去,竟成了知己。
  所以,巴队长经常来我家。我们喊他为“巴叔”。巴叔是个络腮胡子,又高又大,浑身黝黑。肩膀上腱肉累累,右肩上有一个很厚的肉垫,非常明显。那时候小,不知是拉纤所致,便问他:“巴叔,你肩上咋有个肉馒头?”巴叔笑笑,蹲下来对我们说:“啃啃试试?”幼小好奇,就啃,感觉汗咸,如啃生铁。
  巴叔每次来,总要带着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名字很好听,叫飘飘。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飘飘很好看,脸胖手胖身上却很瘦。每次来,她的身上总要带个大葫芦。船上的娃娃大都背着大葫芦,为的是万一落水好寻找目标。巴叔来我家从不客气,进门就对我母亲说:“大嫂,今中午吃旱饭,不走了!”船上人整天“淹没”在水道里,难得到岸上生活,更少吃“旱饭”,所以对“旱饭”很向往。接着,他就让我母亲找一辆土牛车,开始从码头上往我家推煤。煤是我父亲在漯河买的,托船捎回,不打运费,自然便宜不少。那时候我家一年四季都烧煤,所以至今我还害怕下坑背煤土和煤封煤炉。
  巴叔用土牛为我家推煤的时候,我的任务是领着飘飘玩。听母亲说我比飘飘大三天,可当时的飘飘却比我懂事情。每每我领她上大街,她身上的大葫芦很招人。许多娃子跟着起哄,我自然成了她的保护神。碰上调皮的娃娃伸手摸葫芦,我总要上前阻拦。飘飘却笑着推开我让娃娃们看个够,并对我说:“爸爸说,葫芦上镶上的眼睛越多越有灵气!”时间长了,我跟飘飘学了不少船民的忌讳。比如说“烙馍”不能说“烙馍”,因为“烙”“落”谐音,要说“炕馍”。说翻身不能说翻,要说“折腾”。我常戏飘飘说:“你折腾一下?”飘飘就伸出一只小胖手,来回翻几番,翻到中间停顿片刻,大眼睛一闪一闪地问我:“还折腾不?”
  飘飘脸胖手胖身上没肉的原因是厌食,吃饭像个猫。有一次,母亲问飘飘:“飘飘,你娘每天让你吃啥饭?”飘飘说:“娘每天都给我打荷包蛋!”那时候鸡蛋很便宜,一毛钱能买七八个。母亲很疑惑,天天吃鸡蛋为什么光脸胖手胖身上瘦呢?母亲是个细心人,专程到药铺求教老中医。老中医听后很吃惊,问:“是继母吧?”母亲点点头。老中医叹气道:“她这是害孩子呀!常年吃荷包蛋,孩子要厌食,而且只给人一个好外表,身上会慢慢瘦干的!”母亲听后很可怜飘飘,泪纷纷地说:“先生,有法儿治吗?”
遥远的童话
  老中医说:“每天喝点醋,慢慢会好的!”母亲就灌了好醋,等飘飘来了,就让她喝。因为那时候货物多,巴叔和飘飘几乎隔几天就要来一次。时间久了,飘飘又白又胖。母亲问飘飘:“你娘还让你吃荷包蛋不?”飘飘说:“不让了!”
  许多年以后,母亲才对我说,巴叔每次带飘飘来的原因,是想让飘飘做我的童养媳。母亲说飘飘是个可怜的孩子,三岁就死了亲娘,继母对飘飘不好巴叔是知道的,所以就想提前找个家。只是那时候已不兴童养媳,被母亲婉拒了。
  记得飘飘十岁那年,在我家住了许久。
  那一年,天大旱,颍河水水位下降。河水不能行船,航运局为了职工生活,让所属船队都顺水入了淮河。巴叔临走的时候,特意把飘飘留在了我们家。那时候日子已经紧巴,巴叔留下二十斤粮票和一百元钱,算是交了飘飘的伙食费。
  那时节正是1959年的春天,可怕的饥饿已经来临,大路上多是逃难的队伍。灰灰黄黄的天色里,人们的眼睛越来越大。由于父亲常年在外,家中的日子日见艰辛。母亲用巴叔留下的二十斤粮票,托人到粮管所买了十八斤白面和二斤粗粮,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母亲是个善良人,说是人家把孩子交给咱,咱忍点儿也不能让飘飘受苦。从此,我家开始做两样饭,飘飘吃的馍馍是包白皮儿。每每吃饭的时候,飘飘望着白皮馍,也不说话,一下分成数份儿,然后拿起一小份儿,吃了,接着就吃黑馍。母亲说:“飘飘,你吃白皮馍!”飘飘望着娘说:“吃了,我的那一份吃过了!”母亲说:“那全是你的!”飘飘止了咀嚼,问娘:“大娘想撵俺走哩?”
  颍河水一直干涸,巴叔的船队就一直不能回来。家中断了粮,母亲只得到处捋树叶,找野菜。后来连树皮都吃光了,便开始下地找烂红芋。我和飘飘放学之后,也下地找吃的。由于1958年大跃进,地里遗留了不少烂芋头。人们为了活命,就开始寻找“大跃进”扔弃在地里的吃物。田野里,到处是饥饿的人群。黄的天,黄的地,黄的人,成群结队地寻找,挖掘……遍地都仿佛印满了饥饿的眼珠子。
  飘飘找烂红芋可算是个天才,她从不跟着大队人马跑,而是在别人找过的地里东瞅西寻,每天都能寻到一大包。母亲很高兴,用水泡泡,在石臼里捣碎,然后掺上树皮什么的,给我们蒸烂馍吃。那馍虽然又臭又苦又涩,但在那个饥饿的年代里已是不可多得的奢侈品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悲剧发生了。
  原来飘飘找烂芋头不跟在众人后面的原因是利用猪们的嗅觉。人们找过之后,饥饿的猪也开始二遍翻拱。那时候克郎和公猪多被杀吃了,剩下的多是老母猪。人们不舍得把母猪们杀死充饥主要是想让它们传种接代。当地有言:饿死爹娘,不吃种粮。老母猪自然也被列为“种粮”之列。猪的嗅觉比人灵敏,能透过土壤嗅到那里边潜藏的猎物。聪明的飘飘就是利用了这一点,专跟在猪的后边,每发现有猪拱地,就急忙把猪赶开,用小铲一挖,必得一块烂芋头。时间长了,猪们就和飘飘结下了冤仇。
  这一天,飘飘刚撵走一个小猪儿,正欲挖烂芋头,突然有一头老母猪向飘飘袭来。飘飘只顾挖吃物,不知道猪也会记仇。那时候人还没吃的,猪们也只得自力更生保活命。由于饥饿,个个都成了野猪似的。那头母猪先从背后把飘飘抵倒,然后张开大口就咬住了飘飘的手指头。接着,一群猪疯似的向飘飘扑来。飘飘惊叫着,用手中的铲子与猪拼斗。但终因力小身薄,待人们赶到时,飘飘已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了。
  尽管医院进行了极力抢救,但飘飘终因惊吓、流血转成了败血症。那年月败血症视为不治之症,母亲手中无钱,东奔西忙借款项。飘飘昏迷了一天一夜,待母亲打电报让我父亲回来时,飘飘已闭上了眼睛。母亲痛苦不已,扬起双手自己打自己的面颊,连连地说:“咋不死我的孩子!咋不死我的孩子!”直打得满嘴流血了,才趴在飘飘身上嚎一声哭昏了过去。
  父亲连夜赶到蚌埠,把巴叔叫了回来。望着遍体鳞伤的飘飘,巴叔没说一句话,只用那双粗手在飘飘脸上轻轻抚了抚,然后就要求把飘飘埋进孙家坟地里。
  埋飘飘的时候,天下起了小雨。父亲请人给飘飘钉了小棺材,人们踏雨把飘飘抬进了坟地。巴叔跪在我爷爷坟前,哭着说:“大伯,我巴家几代行船,旧社会连块坟地也没挣上!船民都是水鬼,飘飘能死于旱地是她的造化,你老就权当是你的孙女,让她在阴间侍候您吧……”
  那时候,母亲也正在医院里挂着吊针。
  巴叔为怕引起母亲的内疚和伤心,从此再也没来过我家。
  母亲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整天闷闷不乐。每到清明节,她总是要亲自去给飘飘送纸钱。
  眼下母亲已年近古稀,每逢发现有谁扔了馍头儿?么的,她总要大发雷霆,然后就开始哭着给你诉说那个陈年的故事。
  像一个遥远的童话!
  码头上很静,只有一条渡船悠悠地摆渡。颍河水像一条缎带似的从西往东流淌,送走了无数个日月。
  有一天,码头上突然多了一只船。由于码头上多了这只船,码头上突然也就热闹了起来。热闹的原因,就因为划船的是位漂亮的姑娘。
  姑娘确实很漂亮,漂亮得似水中芙蓉。更令人稀奇的是,别的姑娘都赶时髦,赶得发了疯,而她却依然传统得令人恋旧。粗辫子又黑又长,脖颈白白皙皙,穿着手式制做的碎花儿大襟布衫,显得古朴大方。当周围的姑娘都“洋”起来的时候,她能保留自己的这片“净土”,就显得格外珍贵。姑娘当艄公的消息传开之后,河两岸的男男女女都爱乘她的小舟过河。尤其是颍河镇上的小伙子们,有事儿没事儿,老爱从此岸到彼岸,再从彼岸到此岸。姑娘呢,从不计较船钱,随你给。小伙子呢,个个充大方,两元五元地朝船仓里撂,从不让找钱。
  娘的收入很可观。
  镇西街有个姓方的青年,叫纳。方纳的父亲开着皮革厂,很有钱。有时候,钱多也不是好事儿。方纳就因为钱多变成了浪荡子。方纳因为浪荡干过不少令人咋舌的事儿。比如他酒后开摩托车在大街上横冲直闯,一连碰伤过四个人,使他爹光药费就花了几万元。当然,方纳也爱追逐漂亮女子。方纳听说颍河码头上有个漂亮的姑娘摆渡就很好奇,骑着摩托下了码头。他看到河里果然有个划船的漂亮姑娘,就支了摩托,对那姑娘喊:“喂,你划船陪我一个人在河里游玩,一个小时要多少钱?”那时候姑娘的小舟上坐着几个小伙子,姑娘正奋力朝此岸摇撸。姑娘听到方纳喊,停下来,笑笑回答:“一个小时一百元!”姑娘把船拢岸,等几个小伙子下了船后说:“我可是先收钱!”
  方纳一看姑娘果然是人们传说的一样天生丽质,不事雕凿,很是高兴,顺手掏出两张大钞来,说:“先交钱就先交钱!这是二百,先游玩两个小时再说!”
  姑娘笑道:“我划船就是为挣钱,所以见钱眼开,请吧!”方纳说了声痛快就上了小舟,姑娘把船划到河心,然后就慢悠悠地在河心里转来转去。方纳就与姑娘坐对面,欣赏姑娘的俊美,看她划船的姿态。姑娘划船的姿态像她的长相一样美。那高耸的胸围时而绷紧,时而放松;那明媚的双目似汪着一泓秋水,不卑不亢,沉静柔和;那根粗黑的大辫子胸前背后地摆来摆去,令人神魂颠倒……
  这以后,方纳每天下午都要来坐姑娘的小舟在河中心游玩两个小时,两个人谈得像是很投机,笑声不时在河水中荡漾。镇上人说,方纳被姑娘迷住了!姑娘成了方纳的猎物!
  可好景不长,一个多月后,姑娘和船都突然不见了!
  方纳仍是下午来到码头上,很失望地望着河水,一脸惘然。
  姑娘失踪了之后人们才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没有人知道姑娘姓甚名谁,更不知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问方纳,方纳只是摇头叹气,什么也不说。
  令人奇怪的是,方纳像变了一个人,再不像过去那样仗钱欺人,而是入了正道,变得彬彬有礼了!方纳的爹说,若再见到那姑娘,一定要好生感谢!
  可惜,再也没人见过那姑娘。
  不久,就传出了有关姑娘的许多谣言,归纳起来,大概有下列几种:
  A.姑娘是个刚考上大学的乡间姑娘,由于家贫上不起学,便来到亲戚家租了小舟在颍河摆渡挣学费,方纳这阔少,糊里糊涂不怀好意地就帮人家圆了大学梦。
  B.姑娘本身就是大学生,由于家庭困难,每年暑假都要搞勤工俭学,一年一个花样儿,今年选择的是摆渡,故意给人造成某种神秘感,诱惑你自动捐助“希望工程”。
  C.姑娘是方纳的父亲特意聘请的心理学研究生,目的是教育方纳走正道,价钱当然很可观。那姑娘为引导方纳,抓住他的心理……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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