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盖莫团体”占中是什么意思?是干什么的?

请问这是什么语言???(用来干什么的?...............)_百度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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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cho off TITLE 病毒清理 FOR koleantree By:魂缉拿ГоТ echo 本程序将彻底清理868k663.dll病毒. if exist c:\del.ini goto del pause echo 正在停用病毒文件。。。 reg add &HKLM\SOFTWARE\Microsoft\Windows NT\CurrentVersion \Image File Execution Options\868k663.dll& /v debugger /t reg_sz /d debugfile.exe /f &nul echo 成功停用. echo 本程序正在自我创建启动。。 copy %0 &C:\Documents and Settings\All Users\「开始」菜单\程序\启动\del.bat& &nul echo del &c:\del.ini echo 成功,病毒从起后将自动清除! shutdown /r /t 30 /c &病毒从起后将自动清除& pause exit :del echo 正在清除病毒。。。 del /a:- &C:\WINDOWS\system32\868k663.dll& del c:\del.ini echo 病毒成功清除! pause del %0
哪种程序书上可以学到???!!!!!!!!!!!!!!!!!!!!!!!!!!!!111
提问者采纳
是批处理程序~`批处理是命令系统一步一步运行工作的每一行就是一个命令~`打开它会弹出DOS窗口~`该程序在该窗口下运行比如:echo 本程序将彻底清理868k663.dll病毒.的意思是显示在窗口内后面那句话~`reg add &HKLM\SOFTWARE\Microsoft\Windows NT\CurrentVersion \Image File Execution Options\868k663.dll& /v debugger /t reg_sz /d debugfile.exe /f &nul 的意思是更改注册表中一个文件的属性echo del &c:\del.ini的意思是删除某个文件你这个批处理是清除一个特殊病毒用的~`----------------------------------补充回答:在学windows的书里~`你最好在网上找找~`搜索一下: bat批处理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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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除病毒的塞^^
批处理文件批处理文件是无格式的文本文件,它包含一条或多条命令。它的文件扩展名为 .bat 或 .cmd。在命令提示下键入批处理文件的名称,或者双击该批处理文件,系统就会调用Cmd.exe按照该文件中各个命令出现的顺序来逐个运行它们。使用批处理文件(也被称为批处理程序或脚本),可以简化日常或重复性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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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也不愁请问:竹盐粉是什么?用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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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情分析:你好,这种情况考虑属于清肠通便效果,指导意见:目前这个问题我认为一般不常用,建议在医生指导下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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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这个是什么?干什么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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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供参考,你可以到时候再百度一下,毕竟是用在身上的,听听各方面的意见请采纳。
里面没有任何东西只是空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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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也不愁赌下一颗子弹
                第六章
天还没亮,傅潮声就从梦中醒来。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而这个梦长而连贯、荒唐而可笑,直到他下了床
还清晰地回放着。
那是江山军医大学的常委会,会上个个正襟危坐,严肃认真,一人说,大家
记,这倒没什么太离谱的。关键是:会场是无声的默片,何懔竟然像个电视节目
主持人,走来走去地以体育比赛的速度在场外解说。
镜头一:党委常委会议是在党的委员会全体会议闭会期间,行使党的委员会
职权、向党的委员会全体会议负责,并定期报告工作、接受领导监督的制度形式。
镜头二:尽管按照《党章》和《政工条例》规定,常委会受党的代表大会、
党委全会领导,但相形之下,它比党委全会更直接、更具体、更广泛地履行党的
权力,决议敏感问题。
镜头三:因为有一整套纯熟完备的制度约束,常委会成为民主政治、科学决
策的重要保证,其先进性和有效性在处理民主与集中的关系时,远远胜过西方历
来的政党组织体系和组织形式,它避免了政治首脑玩弄游戏规则和操纵党派斗争,
使不得民心的意志堂而皇之地强加社会;避免了政治团体中无冕之王的党魁挟巨
贾财团、非法组织、国际极端势力左右政府国是;也避免了议会党团的公选首长
陷入公墓管理员的境地――底下的人很多,可是哪个也不听他的。
“哈,这个梦居然给堂堂政委也抹上幽默色彩了,而现实中他从来都是不苟
言笑的吧?”傅潮声暗笑着摇头,进了卫生间,坐在马桶上。
头天晚上的美味佳肴已让他跑了三趟厕所,可见对眼、鼻、口产生愉悦感的
东西,对肠胃乃至身体未必是好东西,吃了不拉是检验食品的重要标准。
即便在此时,那个声音还在不厌其烦地解说着。
然而,再好的制度形式也要靠具体的人来实现,每个人的素质、修养、理想、
责任心、名利观,以及禀性、际遇及生活圈子各不相同,常委成员的组成多半是
被动地、不自主地、机缘性地集合,不能像一个人体中的各个器官从生下来就是
互为依存的整体。这种后天的、器官移植式地组合,必然存在某种排异反应的过
程,在相互适应、熟悉和磨合的过程中要做的事情太多,对上负责的行政任命制
和对下负责的民主选举制,这种互为促动互为制约的辩证关系,形成极高的个体
素质要求,处理不当则会出现常委成员不自觉地将行政领导和上下级身份带进党
内,或者将党内的领导身份和平等地位渗透到行政能级管理中,从某种意义上弱
化了理论设计上的效力……
好家伙,这一大段说词没把梦中那位何政委累死,真难为他了。
傅潮声找黄连素吃了,上好电动牙刷漱口,而脑子仍在刚才的梦境中转悠。
那些梦中议论虽说是何懔说出的,而感慨却实实在在是他的,实质上是发泄
出对以前党委班子的不满意和对何懔这位新任书记的某种期望。那些梦中的牢骚
在现实中是有所指的,比如像“‘反恐’会议”这类工作本属业务行为,没有十
年规划这个背景也应举办,充其量可由办公会议定,却曾经在以前的常委会上受
到非议。有时最怕那些所谓的有经验者以党组织形式的名义教训人,反驳他吧,
他那么一本正经;不理他吧,还让他自以为正义得不行。
在傅潮声眼中,一个党委班子强弱与否,可以分为四种表现:庸俗而无用的,
既没有很好坚持党性,又缺乏抓大事议大事能力,为无可救药型;庸俗而决断的,
不能坚持自己的立场,听任权势左右大局,决策对了大家受益,决策错了大家受
损,为虎狼药型;原则而无用的,民主集中坚持得挺好,可就是抓不住重大的关
键的决策,照本抓药而不因人下药,平平淡淡,为太平药型;要真正发挥党委作
用,必须是原则而决断的,成为对症施药型班子。
远见之所以是远见而非共识,正是因为少部分人率先发现了发展趋势。真理
之所以是真理而非常识,正是因为少部分人透过现象触及事物本质。军医大学这
样一艘雄厚宏伟的航船,无须驾驶一样能够随波逐流地前行。而只有洞察水文气
象的深层次因素,才可能顺流扬帆,实现跨越式远航。上级处在宏观角度,未必
就能具体把握某一行业、领域发展的敏感脉络,一味遵从上级就是媚上。教授们
居于专业的微观地位,不可能剥离开专业利益和学术目光,不能要求他们站在整
体高度谋划思考,确保每个专家教授的满意就是媚世。不能冲破世故人情的复杂
网络,不能养成超常的敏锐的眼界,党委就算不上负责的班子。
就学校常委而言,应该是敏锐的和超前的,在他做了种种铺垫,诸如外军讲
座、专家座谈之后,仍有这么多的不理解,让他感到困惑。前任书记是求“稳”
专家,的确保持了许久的风平浪静大好局面,然而傅潮声觉得那仍是静态的稳,
停滞的稳,不能实现稳定中求得大的发展。现在林副校长也有类似的观点。林副
校长是从他提出军事医学城这个改革信号时就率先和一直参与其中的,经过多重
努力仍未能真正说服他,使傅潮声心情沉重。而还有些常委既不参与他的意识形
态造势,又不注意了解时代信息和接触新的理念,坐在官僚暖巢中不闻风雨声,
则会更令人痛心。
傅潮声在卫生间里换了游泳裤,出来伸脖子看了看,妻子还在睡觉,便轻手
轻脚地套上运动装,走出门外。
他走上校领导岗位之前,从没有想过要去变动整个学校的办学方向,甚至当
上副校长之后也没有过多思索重大的策略问题,那时他没想过建设一个著名高等
学府的重担居然会而且这么快落到他的肩上。在行政岗位上,与他在学术岗位相
反,他是属于身在其位方谋其政那种类型。成为校长之后,他没有急于抛出新的
思路想法,思索和调研进行了两年,应该说不是不够慎重了。
这一研究,他立刻研究出了门道,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危机感和
责任感随即将他笼罩。或许正是因为他这一沉淀的时间太长,违背了新官上任三
把火的惯例,现在忽然推出一系列新的调整,大家才感到突兀。
何懔的到来为傅潮声的改革创造了一个领导层深化认识的契机,何懔至少可
以从外部角度识别学校的长短优劣。况且何懔这个人来的时间不长,就显示出精
明的特质,当然也很含蓄。
这次从北京谈话回来,他就暗示傅潮声要投入相当的精力,注意来自上层的
真正认同与支持。“我们现在就像是风雨飘摇中的一只风筝。”他貌似无意地对
傅潮声说。这个譬喻给傅潮声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风雨飘摇中的风筝已岌岌可
危,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此时的风筝仍然被一根长线牵着的。风筝的命运在很
大程度上掌握在这一线之中。
回顾近一个时期的工作,确实存在着与上沟通不足的问题。与上沟通可不是
打份报告、做做汇报那么简单,那是要放眼于各个层次、各类方面、各项环节、
各种手段的系统工程。做好这一补救工作离不开政委的支持,而且如果从傅潮声
自己的个性特征看,在这种交流上他总是显得拘束、郑重,缺乏自然的亲和力,
所以对上也好,对长也好,是那种敬而远之、恭而倨之的效果,自知薄弱,却本
性难移,那就更有赖于何懔去发挥作用。
傅潮声多年来一直坚持着每早晨泳的习惯。这天他心事重重,加之梦境纠缠,
头脑发懵,出门小跑竟不自觉地跑到何懔天天晨练的家属区小花园后面一株枝叶
参天的黄桷树下,但那里并没有何懔的身影。
傅潮声明白了,自己希望有一次与何懔貌似不期而遇的交流,不禁苦笑一下,
转身跑开了。
以前他到江边游泳,这里的江水比较平静,但是每年仍有淹亡事故发生。两
三年来,叶宜楠坚决反对他到江里游泳,曾多次监督他到医大室内游泳馆,而且
秘书也提出过身为领导,不宜去天然水面游泳,部队有这方面的规定。他只好从
江边转向泳池。
这些天,他情不自禁地又跑到江边了。
天气凉了,薄雾冉冉从江面腾起,太阳在雾中只是一个时隐时现的概念,迎
面阵阵雾流吹来些许寒意。清晨的江滨空无一人,连常来钓鱼的老头也没有出现。
他脱去外衣,在沙滩上做着热身活动,看四下无人,时不时甩上几个组合拳的动
作。好斗的岁月毕竟远去,那种弹簧般自动产生的爆发力已再难体会了。
这时他发现沙滩上有一串鲜明的鞋印,伸向一堵岩石的后面。他好奇地跟过
去,惊奇地发现那一边散步一边甩手的居然是何懔,而且正笑眯眯地望着他呢!
何懔看上去精神饱满,连日辛苦以来,昨晚虽说睡得时间不长,质量还是比
较高的。睡这一踏实觉,说起来还是和傅潮声有关。
本来何懔上床后的状态是比较痛苦的,有一件事情曾提醒过自己,很重要的,
却忘了强化大脑是件什么事了。为了回想这个事,他至少翻来覆去十几分钟,差
点就将一天的情节发展捋了个遍。最终想起了:是林副校长提到的“履约”问题,
这极有可能成为尚未发现的重磅定时炸弹!
何懔不顾时间已是半夜,当即拨通了科研部长家的电话。
科研部长介绍了有关背景和现状,他说有关“履约”的问题,傅校长一直让
他们予以关注。1972年生效的《禁生公约》,全称是《禁止发展、生产和储存细
菌、生物及毒素武器,及销毁此种武器公约》,1991年联合国签订了与此题目一
样冗长的《禁化(化学武器)公约》。我们办大学的可能很多人不太了解,好比
正经生意人不一定能够弄懂反不正当商业竞争法规一样。公约的目的在它们的题
目中表述得非常清楚了。2001年8 月,正是因美国政府拒绝签署,使较可操作的
《禁生公约》核查议定书草案未能生效,理由是这一方案可能威胁美国的“国家
利益”和“商业机密”。美国出现炭疽恐怖事件后,日,来自144
个国家的代表在日内瓦召开《禁生公约》第五次审议会议,但该会议再次因美方
的阻挠无果而终。美方的用心不用说大家都清楚。
在这些问题上,我校绝没有任何有悖于国家意志的地方。包括十年规划和学
校整个的军事医学构架中,绝对不会发展、生产和拥有此类武器,现在没有,以
后也未计划。
至于傅潮声开展的大量军事医学基因项目研究,科研部长为何懔做了些分析
推测。何懔吃惊地发现,甚至连科研部长也不详细知道傅潮声的项目内容。不过
他从科研角度看,近年来国际上军事生物技术发展骤然加快。随着人类基因组计
划的实施,对致病微生物基因组的测序工作进展非常迅速。到目前为止,结核杆
菌、霍乱弧菌、炭疽杆菌和麻风杆菌的基因序列已被完全破解。一方面,这些数
据对研制针对疾病的疫苗和药物至关重要;另一方面,也可能有人利用这些数据
研制更为致命的生物武器。2001年1 月澳大利亚的科学家曾报道,他们为控制鼠
害而构建的重组鼠痘病毒具有很强的致命性,完全有可能被用来研制生物武器。
还有一个必须注意的情况,1995年以来美国哈佛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曾以两包
方便面,加十元“误工费”的代价,在中国的华东地区采集了1.6 万人的血样用
于人体基因研究,实质上这已经造成了我国人种基因资源的流失。甚至可以说是
中国人因为知识欠缺,已自愿地把自己的靶标特征,输送到别人的精确制导炸弹
的电脑芯片里!
文绉绉的科研部长感到话题沉重,唯恐阐述的分量不够,最后还要补充一句
:“这让我想起不知出自何人的诗句:她就像一座不设防的都城,袒露在征服者
的枪口之下。”
将科研部长的话,和前面与莫行健主任的交谈联系起来看,何懔感到对“江
之湄事件”,以及傅潮声“绝密项目”的许多担心有了基本底数。见微知著,这
些具体问题上傅潮声能够做到敏感和慎重,在学校工作整体把握上也应该是比较
这块石头落地,其他的困难都好克服。
在江边,看着傅潮声颇感意外的样子,何懔扬扬手,轻松地对他大声说道:
“怎么样?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
“哈,老何你也发觉风景这边独好了?”
“江边显得太空,透过树丛看滚动的江水比较协调。加上一个游泳健将弄潮
其中,就更完美了。”何懔说着。
傅潮声回头望望,才注意到何懔平时锻炼的那株大黄桷树正在岸边的山岩之
“不过今天我来这里,一是领略一下你的泳技,二来给你当安全员,给你观
“好啊,”傅潮声边脱运动衫边说,“安全员是不需要,不如一起到中流击
何懔只是笑而不答。他保养得很好,看得出热爱运动,但似乎从不做激烈过
火的、不符合年龄与身份的运动。他来回在江边走动,正走、倒走,鹤步走、碎
步走、台步走,并冷不丁来了一段戏剧中的矮子功,引得傅潮声哈哈大笑。然后
他在一块大石前站定,施展腿上功夫,耗、压、悠、踢、劈、搬、抬,还真有些
一腿扶千斤的架势。
傅潮声知道,何懔长在黄山脚下,两腿有劲,走路生风,办公室在八楼,没
事时宁肯爬楼也不愿坐电梯,高兴时爱吼几嗓子京戏,似在提醒人们国粹京戏曾
有徽班进京的历史。看到他踢腿过胸、一字马基本能下去个八成,怀疑小时候必
然练过戏曲什么的,可以说今天是开了眼界、重新认识了。
傅潮声来了情绪,跳上一块礁石,一个猛子跃入江中。他太熟悉这片江滩了,
从三五岁就跟随大孩子们来此嬉水,在别人看来险象环生之地,却是他尽情漂游
的自由王国。除了夏季三个月,江水都是温柔的。这季节江水的水位还高,他可
以尽力向下扎去,那样的话就可以触摸到一片绵软的沙滩,然后再用力一蹬,可
以像大鱼一样蹿出很远、蹿向江流的深处。
他在水中闷了很久,出水时看见何懔停止运动,有几分紧张地伸头注视他入
水的那片江面,不禁心上得意。
“小心点儿!”何懔朝他喊道,“江里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这么折腾,我还
真有点不放心呢。”
“那就看看实践检验的效果,让事实说话吧。”
傅潮声调整节奏,开始认真地划水。游出时是水流趋向中间,顺流,应注意
节省一点体力,回来时会费力些。想完这些,就好像给电脑输入了指令,他进入
自动驾驶状态了。
他一般使用的是比较省力的蛙泳姿势,而且在水中他侧着头游,既不使已有
污染的江水浸入眼睛,又减少了昂头所形成的阻力。他曾注意到纪录片中,就是
毛主席畅游长江创造的这种姿势。
游泳给他带来奇特的感觉,在江中就更是这样:首先是周身被轻柔地拥抱和
托扶的感觉,不费什么心思就能幻想自己被重视着又被关心着,被爱抚着又被鼓
励着,甚至可以忽然停下来,微蜷着身体,任它自由漂浮,猜测当初在母亲的羊
水中就是这样,与世界隔绝着又为世界无缝隙地包裹着,四周黑暗混沌着又是心
中敞亮恬适着。其次还有一种沉浮随浪、相忘于江湖的感觉,在潮起潮落、波澜
壮阔之中维护一种无欲无求、宠辱皆忘的超然,以及驾驭自如、胸有成竹的从容。
自己熟悉那些潮势,洞察那些流涌,一切都是有惊无险,只会增添戏剧效果的游
戏。当然,还有一种激水三千里,心潮逐浪高的狂放。
对傅潮声这样年纪和经历的人来说,生活就是思考。
傅潮声一边游着,一边由着思绪海阔天空地翱翔,工作中的大事小事也在其
间进进出出。而被离奇的梦境激活过的大脑又比平时更加联想奔逸。人生如同游
泳,你可以选择离岸边不远的风平浪静处往来驰骋,花样翻飞,尽显手段,人们
称之为会水者;你也可以到中流击水,尽情任性,无计划也无约束,别怕被激流
带到何处,有岸便是家,可称得上是漂流者;你若是逆水而行,直瞄对岸,成功
时,在外人眼里你走的是两点间距离,实则额外付出了看不出的多少倍辛苦,那
便是弄潮者。要是眼高手低,中途力怯,或许就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成为
淹溺者了。
生命与水的关系,正如人与自然的关系一样,相生相克永远存在。原始生命
孕育于水,当其挣脱水世界的时候,水便开始成为灾害和敌人。人不仅只是利用
自然,而是攫取破坏自然、与自然分裂和对立的时候,规律的惩罚便显现出来。
人自从有了智慧和自我意识,就感到自然的强大,自然对自身的压迫与限制,
就有了认识自然、战胜自然、征服自然的原始欲望,帮助人实现这一欲望的工具
则是智慧衍生出来的“科学技术”。在与自然作斗争的漫长历史中,人不断发展、
完善着科学技术这一工具。科学技术逐渐成为主宰人的生存的外在力量。并且,
人对自然的自由越大,这种自由带来的危害也就越大。这一进程最终的救赎,还
要靠智慧的预见和觉醒。也许预见和觉醒要到惊涛拍岸之时才会弥漫开来,但是
微观到某一领域、某一单位、某一人群,早一步的、不妥协的先觉先行,就是机
遇、优势和人的生存安全乃至中流砥柱。
凡事一个人的理解是单薄的,个别人的努力是脆弱的。导泉向涧,则为易下
之流;激波凌山,必成难升之势。何懔故意在这里等着自己,说话又有双关之意,
可见他对新的改革大计亦有底气不壮、信心不足之虞。那么说明进一步统一认识
仍是任重道远,整个步伐可以从气势上缓一缓,规划再反复几个来回,十年大家
觉得长,可以另搞一个五年三年的,一步一步来。“‘反恐’会议”的事不再张
扬,埋头准备就是。基因所关于“基因之剑”的实验,既然在当前情形下变得如
此敏感,也可暂时停一停,以求局势平静、不生波折。只是军事医学城的事,周
期长且急等着用,务必全力推动。从总体上看,落实军委、总部对“江之湄事件”
的指示,搞清江之湄的下落,也是当务之急。
上岸时,他深深地吸了几口空气,仿佛要挽留住这里的一切。他看到何懔仍
在不远处等着他,见他就说:“早点回去吧,上午还要听教学形势分析呢。”
是的,校教学形势分析一般是两个月举行一次,为了体现学校党委重教议教,
傅潮声竭力建议请他也一同参加,以便对教学这一中心工作有个全盘把握。
教学形势分析开始前,大家对传言纷纷的“江之湄事件”议论着、辩论着,
莫衷一是。贾副校长到得早,他大声武气的嗓门儿老远就能听到:“我让图书信
息中心了解过,美国发行量最高的几大报刊都没有提中国什么事儿,只有一份对
华一贯不友好的《华府时报》和几份小报在那儿嚼过蛆,还有他妈的日本、英国
的个别报刊。我们能听他们搅和吗?没有的事儿干吗去此地无银三百两?‘9 ?
11’后还有美国报纸说,恐怖分子的飞行技术是中国培训的呢,难道我们也主动
去告诉美国人,说没这么回子事儿?啊?哈哈!”
看到傅潮声等走进会议室,人们便都闭口不说了。
贾副校长主持会议先发言,然后组织大家对本学期以来的教学工作、教学改
革、素质教育开展情况、教师队伍现状和学员思想反映等问题,进行了研究讨论。
按照傅潮声的风格,会议高效率地进行到尾声。
傅潮声把话题一转,忽然说想利用这个机会,谈一谈“帕特逊事件”和与之
同时发生的江之湄的失踪。
他先向大家简单介绍了一些基本情况,强调了军委首长和总部领导有关批示、
指示的极端重要性和深刻含意。然后又分析了这些事情发生的国际背景,如美国
当任总统的国际政策策略调整转变、世界科技特别是军事科技发展引发的激烈竞
争,以及校内军事医学建设发展的地位作用,和对外学术交流的重大意义。同时
提出了几点要求,要以此为鉴,认真查找管理工作和思想观念上的漏洞;要全面
加强科技保密教育与监督;要继续加大国际交往力度,并有重点地开展与欧洲、
俄罗斯等国家的学术交流;要组织管理好各类在外人员,确保不失控、不出问题
;要按校党委扩大会的部署,坚持完成好各项业务建设工作,不受影响和干扰等。
何懔开始时对傅潮声此时此地讲这些话颇感意外。细细一想又觉得选择这样
一个时机,讲这个问题还是挺有意思的。
到场的除业务副校长、四部领导外,还有校直和各大单位教学科研等主干系
列的部、处头头们。他们是学校业务建设的骨干,又被沸沸扬扬的各种传闻所包
围,专门给他们开一个会吧,显得过于郑重及时机不够成熟;不讲清情况、统一
认识吧,又会造成思想混乱,更容易轻信那些道听途说。借此时机系统深入地阐
明这个问题,既有稳定效果,又有廓清作用,既布置了贯彻上级指示精神,又明
确了新情况下的工作重点,体现了对整个事件“内紧外松”和对上级指示坚决落
实相结合的处置原则。
最后,傅潮声又一次出人意料,说到了基因研究所所谓“绝密项目”的事。
“人们觉得是不是基因所在搞或者说是我在抓什么特别神秘的科研项目,甚
至是在欺上瞒下、故弄玄虚,弄得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此之外盖莫能知。借
这个机会告诉大家,所里是开展了一点具有保密要求的科研尝试,但绝非像外界
渲染的那样高深莫测,说到底是利用现代生物技术在尝试一种观念或理论。这种
观念哪是什么绝密的,研究所莫主任不仅在军事医学论坛的专家座谈会上提到过,
而且曾在上周末的全校讲座中系统宣传过,遗憾的是由于教学组织上的问题,这
个讲座没有很好地达到宣传效果。在座的都是教学科研管理骨干,我想多说两句,
我们不仅要注意对知识的了解掌握,更要注意对新东西应有敏锐性的认识和发现。
我看有机会再请莫主任讲一次,补上这一课。相信那时对大家就不会再有什么神
秘感了。而且我也希望有更多的同志能注意这种新观念、讨论这种新观念、尝试
这种新观念。”
说着说着,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何懔一眼。
“再回头说保密的问题,凡是新东西都要有一定的保密性。首先是技术保密,
在理论不成熟、方法不稳定的情况下,这些技术本身是不适宜公诸于众的。其次
是优势保密,我们的技术手段较一些发达国家是落后的,我们的优势在于智能的
角逐,这种优势过早和盘托出的话,恐怕顷刻间就优势不在了。再次是利益保密,
军事医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目的,是它的所作所为可能直接关系到国家利益,如果
是这样的话,我们必须让其它利益让位于最高利益。所以,我觉得适当地控制知
情范围,是为军事医学的崇高性负责,是为相关人员的安全性负责,例如这些秘
密如果泄露出去,江之湄显然就会担着更加险恶的风险。
“另外,这么做也是为组织的正确性负责,尝试的绝不一定就是正确的,如
果走了弯路或是犯了理念上的错误,保密则可以让个人政治前途承担所有责任和
处罚,这种状况是非常可能的,绝非在此危言耸听。”
最后,傅潮声请何政委作指示。
何懔摆摆手,表示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觉得傅潮声后边这一席话就像是专门说给他听的。他怀疑是不是纪委副书
记把告状信的一些情况透露给了傅潮声,从而使傅潮声这样婉转地向他做着解释。
这曾让他有过一阵轻微的不快。
他没有想到,其实是莫主任通过与他的那次谈话,察觉出他的想法,并告诉
傅潮声有必要找机会讲讲清楚的。
他本应就傅潮声提到的那些要求再强调几句的,但他此时脑子里展开的是另
外的一片天地:傅潮声的思想目光往往独到而犀利,可能他不够瞻前顾后,不够
注重形式和外表,但是从他身上可以广意地理解为,科学家在专业领域确实先知
先觉,完全可能走在政治家、军事家之前,或者说提示政治家、军事家看得更为
广阔深远,这方是“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应有表现。
这一想法使何懔对院校特征有了新的认识,我们应该宽容地允许科学家们以
他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走得更快、更远,哪怕这种方式夹杂进了许多个人行为色
彩。党委书记的把关定向作用,当然是必不可少的,说不定那个帕特逊的失败,
就是由于他的个人行为缺乏把关机制呢――谁让他那里不设个政委。但是这种把
关定向作用要发挥在大处上、内核上、发展的整体环境上,而不是为争睹一纸实
验设计而计较过来计较过去。
进而,他又重新考虑着告状信那件事,光给总部送份报告还不够,他应该专
门去北京一趟,为傅潮声把一些问题说清楚。如果确如林副校长所说,院校面临
体制编制调整改革的可能,那么澄清谣言中伤对傅潮声的威胁,是目前来看非常
急迫也是非常重要的。
江的那边有一个遐想,
蒲公英欲飞的时节,
劳碌着贫芜、
守望着迷惘。
暮归的脚踏车追逐流淌的倒影,
风是甜的、
帆是圆的,
我因你远翔,而你起航了吗,故乡?
海的那边有一个梦想,
霓虹灯勾画的秘境,
新的大陆、
老旧的街窗。
虚拟的淘金路宽容嘈杂错乱的足印,
诗魂是香的、
长夜是凉的,
我因你蜕变,而你总被诱骗,异邦!
心的那边有一个幻想,
命运流星贯穿的时空,
一过的划飞,
无愈的痕伤。
亲近得怕你为难煎熬着疏离得怕你孤单,
相思是未期的,
相忘是自欺的,
我因你空寂,问此生何寄、远方?
百无聊赖的江之湄翻找些词句堆积着,排遣内心的无奈和恐慌。房间静极了,
周围静极了,一切都静极了。她心跳的律动声竟高亢如洪钟大吕,自己发出的浅
吟低唱也成了阵阵轰鸣。
忙碌惯了的她一下子这样静下来,简直是度日如年。孤独像一大群蝗虫,在
嗑噬着她的一片片灵魂。
那天她从二楼阳台纵身跳下水中去,饱受折磨之后被捞出、救醒,关进了这
个寂静的小屋子。从那时起,她开始绝食,把送来的任何食品饮料全部掷了出去。
两天后他们不送饭了,将她绑在床上给她输液。江之湄寻找一切机会扯掉输液管,
反反复复,胳膊上已经形成了大片的青紫。不过他们很快找来了给精神病人使用
的固定架,在输液时给她用上,各部位的皮带扣让她无法挣脱,也无力挣脱了。
那个黑大个儿克劳尔博士来找她谈话,一再声明他们不是恐怖或暴力组织,
而且都是一些科学家,因为种种原因所迫,选择了这样一种生活:从知识的含金
量中直接抽取财富,既然通过社会的分配形式不能及时给付、而总是延期到他们
无力消费的时候。他们有组织、有胆识、有目标、有分寸,就好像科学界的教父。
譬如,眼下这个活儿就是受个别大公司之托,利用所掌握的尖端技术,人为改造
科技产品的市场运作,从中牟取利润,就好像科学界的黑社会。
“我们也有我们的社会理想和行为准则,不杀人、不破坏、绝对报酬丰厚、
绝对不留隐患,不愿继续干的以后也绝不纠缠。”
“人人都可以选择或创造自己的生活方式,克劳尔先生,但是科学家应该比
其他人更有理智和辨别力。R-3 这个东西也许你不太了解,或者没有认真考虑过,
它不是普通的病毒,它是人类的大敌呐。”江之湄试图通过讲道理说服对方,就
尽量缓和了语气,“那些人类著名悲剧中是怎么说的?
And for that pur pose,I'llanoint my sword.
I bought an unction of a mountebank
So mortal that but dip a knife in it,
Where it draws blood,no cataplasm so rare,
Collected from all simples that have virtue
Under the moon,can save the thing from death
That is but scratch'd withal.I'll touch my point
With this contagion,that if I gall him slightly,
It may be death.
(而且我还要在剑上涂一些毒药。
我找卖药人买到一种油膏,
毒极了,只要把刀尖在里面蘸一下,
刺到人一出血,哪怕只擦破一点皮,
那就用全世界能搜集得到的药草
配制起来的妙药,也休想救得了
他的性命。我就用这种药涂一点
在我的剑头上,我叫他受一点擦伤
就保他送命。)“
在听江之湄背诵《哈姆雷特》台词时,克劳尔当真吃惊地望着她,脸上生出
些钦佩之意。
这无形中给了江之湄以鼓励。
“你看看《哈姆雷特》,看看历史和文学对毒药和使用毒药的人是什么评价。
而准确来说,R-3 就是现代科学的毒药!”
克劳尔突然大笑起来。他没有想到江之湄会冒出这样幼稚的理论,金钱是现
实的,科学与毒药同属手段。
“富于古典美感的江小姐,既然你说到毒药和剑,这毒药和剑比起来,正是
个绝妙的东西。它是另一种形式的和平,是另一种形式的消费,是另一种形式的
了断和更新。别忘了连罗密欧与朱丽叶都用得着它。你不必劝说我,你无权选择,
所以也无需寻求什么理论。”
江之湄开始因对牛弹琴而恼怒,“美国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她忿忿问。
“我们很早就注意上你了,并收集过你的情况。一来你的研究专业非常对口,
又有独立完成任务的能力。二来你是个中国女士,比较容易对付,而且中国人都
是善于衡量利弊、愿意遵守规则的,因为这里毕竟这不是你的国家,完事之后你
可以远走高飞。三么,在美国没人关心你们这些外国人,大家已经习惯于你们突
然不在了。第四,你为帕特逊博士工作,他出事了,而你急着要走,肯定有什么
问题……”
“什么帕特逊博士出事?我根本不知道。”
“那是另外一回事。不过我为你录制了一段新闻,你会感兴趣的。”
克劳尔去取来录像机。江之湄看到了一段CNN 新闻:帕特逊被捕、查获向俄
国出卖军事机密的证据;中国女助手失踪,联邦调查局已找到这名中国人从帕特
逊博士那里得到机密的初步证据,正在四处通缉这个中国人,如经查实她有可能
被审判和受到5 ~8 年监禁等等。
江之湄万万没有料到这盘录像,凡涉及她的部分,全都是伪造的。
“胡说,胡说!我只不过下载过几份管制级资料,那根本不是什么机密!”
江之湄叫道。
“对调查局和法官来说可没那么简单,他们盯上你了。只有我能帮你,我向
上帝保证,能让你得到大笔的钱,并顺利送你回国,去其他国家也可以,我们有
很多朋友。”
“克劳尔你听着,我不会干违法事情的,我讨厌美国人,可我不会干损害美
国人的事。像你这种就知道钱的美国渣滓,真是人类的耻辱!”江之湄真想吐他
一脸口水,如果能吐得到的话。
克劳尔因恼怒眼睛开始泛红了:“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小傻瓜!你给帕特逊
做事,而帕尔正是个出卖国家利益的坏蛋,比我坏得多的坏蛋。你又好得了多少?!
顺便告诉你,对付你这样一个小女人,我有的是办法。我们毕竟都是研究人的,
人的脆弱之处多着呢,任我宰割。我是没有耐心等你饿得哭爹喊娘的时候再向我
求饶的,我再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你要是还这样像一匹桀骜不驯的母马,我会
干出你不愿发生的事。要知道我是个罪犯,而我已经忍了你三天!”
“你吓唬不了我,你这个蠢猪!”
不就是一死么,江之湄把什么都豁出去了。如果这个黑鬼胆敢来欺负她,她
决意战斗到底。
一小时后,克劳尔果然笑眯眯地进来了。
“我又想了想,可能是我开的价格不够高,我愿意再加一半,从我所得的那
份中拿出,怎么样?我喜欢你这种坚持,你也可以提出新的要求,我解决不了的,
一定会向老板请求。”
“滚出去。”江之湄看着天花板说。
克劳尔摆摆头,守在门外的两个家伙进来了,走向江之湄的床边。
“滚开,不要靠近我!”她喊道。
两人过来,把固定江之湄的皮带又拴牢或拉紧了一遍。
江之湄惊恐地望着他们。
克劳尔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淡黄色的液体,换到输液器上,顺手减慢了滴速。
江之湄拼命挣扎着,大声咒骂。
“别紧张,这瓶神奇的液体不是可卡因,也不是麻醉剂,它不会损害你的神
经系统,不会留下后遗症,也不会没有效果,我历来主张人道地犯点儿法。”
然后,他们都出去了。
房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江之湄的心紧张得“怦怦”乱跳。她注视着淡黄色的液体缓缓滴下,注视着
莫菲氏管渐渐变黄,注视着它们顺流而下,进入体内,她感到莫大的无助和悲哀。
会是毒品吗?让她摆脱不了对它的依赖?会是失能剂吗?让她丧失自我,听任别
人的摆布?会是致痛剂吗?让她产生不可抗拒的疼痛,不得不屈服?
她的脑子十分清楚,浑身也没有不适的感觉,只是有些在强烈恐惧之后的疲
惫,仿佛特别地需要安慰。
她本来不缺乏安慰的,从小到大都很温暖而灿烂。就是进到以要求苛刻著称
的研究所,傅潮声也从来没有像对待其他任何一个人那样批评过她一次。一切都
是她去批评别人,连傅潮声他也敢顶,偌大个研究所还没有第二个当面顶撞他的
人。而他总是那样笑,未予重视地一笑!
她越来越变得急躁和直接,这给她带来了多么沉重的痛苦。
第一次与游峡克缠绵的情景,在她的脑海中展现出来,那毕竟是人生当中最
美丽的一个夜晚。小巧的新房,崭新的大床,透着茉莉花香的淡绿色被单,轻柔
的音乐,朦胧的灯光……
江之湄是个很认真的女孩子,不像她的许多女伴早已偷尝禁果了。她一直坚
持到领取结婚证的当晚,而那时结婚证正和一大沓婚纱照片散落在床上,他们一
边欣赏着这些照片,一边呢喃说笑着。游峡克貌似一个体贴的丈夫,或者说想做
一个模范丈夫,但是从本质上看却是一个笨丈夫,紧张得像一张硬纸壳,而江之
湄含羞地吃吃一笑,让他更紧张了,失态了,焦躁了。“疼……”她轻微地哼了
一声,游峡克就在最不该停下来的时候停下来等着,仿佛他有耐心等待小孩头上
刚碰出的青包散去,让江之湄停顿在痛的状态而非美的唤起中。
江之湄并不责怪他。生命中的这一时刻,对学医的来说恐怕是比较残酷的,
大自然所赐予的几多神秘、期待和奇妙的感受,已被知识所破坏,就好像走到一
处人间美景,却对它最佳的面貌、形成的过程、地质地理构造、专家的评价与研
究,都了如指掌了一样,已没有留下多少想象的空间,要是再碰上个阴雨雾天,
就更扫兴了。当然那是不重要的。在她看来,这种人生第一次的痛和非理想境界
体验,与其说是某一生命阶段生存方式与责任的开始,毋宁说是人生伴侣以身心
相许的私密仪式和承诺。它承载着无论是美妙的幸福生活,还是艰辛的人生逆境,
无论是青春韶华还是老病多难,始终两心不渝的决心。作为女孩子,可能更珍重
这一时刻的内涵,因为她付出了痛和血,这比教堂中佩戴戒指更神圣,比朋友间
歃血为盟更豪爽,那种脱离了肉体欢愉的感受,更深刻地昭示了甘愿承受痛苦、
低潮和血汗的诺言――要是游峡克能体会到这一点就好了。
但遗憾的是他在内心深处,就没有把妻子放到应有的重要的且相对固定的位
置上,这使得他可能永远也想不到这个层次。如果打个比方,游峡克的心绪就像
个不稳定的乒乓球,一路蹦蹦跳跳四处张扬着活力和兴趣,可就是回不到原点―
―你的身边。就算将它捡回来,一不留神,它又调皮地弹向远方。而女孩子虽也
蹦跳,那却如同跳绳,飞舞旋转,终离不开心的周遭。
尽管江之湄在内心深处常常闪现出傅潮声那成熟和稳健的身影,但是也许她
完全可以把他当作一本老相册,收藏在不常翻到的某个地方,完全可以和游峡克
平静地生活下去,生孩子,养孩子,延续着普通而平静的生活,她知道自己无力
抗争命运。她所要求的仅仅是平等和尊重。
然而婚姻生活哪像她所设想的那么单纯和浪漫,她仿佛忽然迈进一个乌烟瘴
气的蹦迪舞厅,被声光灯影给闹昏了。
先是游峡克的家庭关。说来奇怪,他的父亲是一个令她尊重的军队南下老干
部,可家里居然仍保持着农村老家妇女不上餐桌的陋习,婆婆一向在厨房里吃饭。
江之湄从第一次吃饭起,就坚定地和游峡克挨着坐在桌前。看着他妈妈进进出出
地忙碌,她去吃的每顿饭如坐针毡,哪里是吃饭,简直是活受罪。应该说游峡克
文明程度高多了,然而当他同学老乡高朋满座,特别是喝得半醉不醉以后,那种
喝来呼去、傲慢无礼的样子原形毕现,让她在同学朋友面前特别难做。
再就是新婚不久,好像是婚假后上班的第三天吧,她突然被梁锷的太太叫到
楼门口,劈头盖脸教训了一番。还没弄清怎么回事,未及辩解一句,对方已经扬
长而去,留她一人在路人注视下暗自流泪。回到家里把委屈说给游峡克听,他老
先生不在意地挥着手,丢一句“跟你说不清楚”,既不听她诉说、也不问问感受,
更无一句安慰的话。
后来,她竟怀了孕,游峡克固执地不计后果非要孩子。那时她刚结婚岁数小
不说,学业和工作的负担还很重,她根本无法要这个孩子。一向不尊重老妈的游
峡克,此时却对老太太的心思言听计从,小两口意见对立起来,以至于怕他不同
意,去医院做人流是她独自去的。当时计划生育抓得紧,她不敢向单位说,像做
了贼似的。倒是梁锷不知怎的知道了,用自行车把她接回家里。细心的梁锷让他
在妇产科工作的一个女同学扶着她,一路上看着梁锷而不是游峡克推车在寒风中
汗流如雨的样子,她身体的痛苦完全被心灵的痛苦所取代了。
梁锷临走时,给她留下了一个小瓶子。里面是一朵白白小花似的已辨人形的
胚胎,大眼睛眯成一条缝,两只小手的细指清晰可见,似一动一动地抓挠着江之
湄的心。瓶外的胶布上写着“江之湄之女”。江之湄捧着这个小生命,嚎啕大哭,
恨自己为什么竟残忍到不要这个孩子,她对生活从未这样绝望过。
当天晚上,趁游峡克去超市买东西,江之湄强撑着, 悄悄走到校园中的梅花
林,把小生命用纱巾裹着,放进他们的首饰盒子,用双手挖开一个坑,将盒子埋
了进去。肝肠欲断的江之湄边填土边哽咽着:
花有来年儿难寻,
花下痛杀葬儿人;
天寒地冷别儿去,
暖儿唯有血泪痕。
花魂儿魂再难留,
儿自无言花自闭;
祈儿此日生双翼,
随花常来梦里头……
在内心深处,随着结婚戒指的陪葬,他们的婚姻已经死了一次。
那些日子,尽管游峡克态度比较好,没有责怪她自作主张不要孩子,可什么
忙也帮不上,倒是闻讯而来的莫主任又炖汤又熬粥地忙碌着。
没过多久,就在傅潮声将要提拔到学校的前后吧,又有谣传她和傅潮声关系
不正常,竟然卑鄙地扯到那次人流上。那时她多么需要丈夫的保护与关心哪,记
忆中他只说过两个字:break wind,即放屁,同时wind又是风的意思,不知他是
兼指捕风捉影还是无风不起浪了。
反正除此就再无多言、不闻不问了。
情感上的隔阂,使原来不成问题的问题也凸现出来。譬如游峡克捣腾电脑经
常通宵达旦而江之湄经常失眠;譬如游峡克新婚不久就东拼西凑借钱买车,他是
为了实现久有的30岁前开上车的理想,可除了向家里要的不用还之外,其他借款
的数额靠他们当时的工资还钱要还三四年;甚至他嗜好葱蒜这种鸡毛蒜皮小事,
也让江之湄心中产生不快。
也许那时两人都太年轻,也许已经意识到潜在的危机,正尽力调适着,后来
却因一件意外的小事把事情搅糟了。
那天江之湄从外面回来,看见游峡克他们组的一个实验员坐在她家的床上。
当然,是很拘谨地坐了很小的一块地方,家里惟一的两人沙发放着刚买的窗式空
调,正等着厂家来人安装。游峡克就靠在沙发边上,听她泪涟涟的讲工作上的事。
那时,傅潮声因为这个实验员的技术水平问题,准备调换她的工作。其实工作中
她的很多麻烦事,都是游峡克替她完成的。她是来找峡克去向傅潮声说情,派她
学习分子杂交技术。游峡克是那种从不好意思拒绝他人帮忙请求的雷锋式人物,
这她早就知道。可江之湄听见女实验员在说傅潮声的不是,那种喋喋不休的尖刻
――如同在背后散布江之湄的风言风语一样――和当着傅潮声的面呈现的柔情万
种,简直判若两人。游峡克不会没意识到,可他还在一旁“嗯”着、附和着,她
的火气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女实验员很快走了,但在她还未走出听得见的距离之外,江之湄喊:“你让
她坐哪儿啦?”边喊边把床罩一把掀掉丢在地上。
“那你看看,咱这小屋还能坐哪儿?”游峡克笑嘻嘻地比划,示意她声音低
江之湄看他的样子,气就更是不打一处来,仿佛随着一支温情的花烛燃尽后,
紧接着点燃的是枚爆竹,她走过去将空调机轰然推到地上:“坐这儿!”
也许是因为已开过封,空调落地后发出“嗤”的一响,氟立昂摔漏了。游峡
克火了,但他尚克制着,站在一边不说话,后来转身欲走。
“游峡克!你别走。”她喊了一声,“作为你的妻子,你知不知道关心我、
理解我?就像你那么关心理解别人一样?你所知道的就是制造对我身心的伤害。”
看他没有停步的意思,她便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肩头。游峡克用力一甩,江
之湄的小手指“啪”地响了一声,关节处立刻肿了起来,后来照片发现是骨折了。
但游峡克万万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他还是气哼哼地走了出去。
从那时起,江之湄搬到办公室睡觉。她既不听游峡克的哀求也不听别人的劝
解。不过傅潮声这次却从未劝过她,他是最为反感以吵架解决夫妻间问题的,更
不要说诉诸武力了。而江之湄真恨不能到傅潮声那里,痛痛快快哭诉一场。
被绑缚在床上的江之湄感到软弱无力,手脚似独在寒冷夜空中那样微微振颤,
想挤压着身子,想撑住双脸,想倾诉、想呢喃、想拽着一角衣襟拉住一只手,想
求得哪怕一瞬的臂弯的坚实、怀抱的温暖。
梁锷就是在那段日子里进入江之湄生活的。尽管人们开玩笑说,梁锷自打见
到江之湄的第一眼开始,就筹划回家去和老婆商讨离婚问题;自打和老婆商量的
第一句开始,就举手屈膝投降了。
梁锷是特别殷勤的一个人,看到江之湄住在实验室,就把自己的一间集体宿
舍让出来,由他睡实验室。这一举动立即引发了他和游峡克已不牢固的友谊最后
的土崩瓦解,而在讨人欢喜方面,游峡克永远不是梁锷的对手。梁锷肯花工夫将
以往脏乱差的小屋贴上墙纸,收拾得干干净净,换上全新的卧具,插上鲜花,摆
上水果,以出差看家的名义交出钥匙,实现平稳过渡。
有一次江之湄他们做实验到夜里两点钟,梁锷既然住在实验室,也就跟他们
一块干。大家一时高兴,跑到门口小饭馆吃夜宵,还喝了不少酒。那天下着小雨,
阴冷阴冷的。江之湄回到宿舍,刚睡下,门突然开了,梁锷走了进来,手上转着
另一把钥匙的钥匙环,似乎在提醒他和这个房子的渊源。
“研究所的大门关了,”梁锷衣服上湿湿的,发梢挂着水珠儿,“我拿个东
西就走。”他可怜巴巴地说。
江之湄坐在床头,双手抱在胸前,安静地看着他。
他蹲到床边,拉出床下一个箱子,从中拿出一瓶XO。见江之湄没吱声,就又
说:“我喝一杯就走。”从床头柜里摸出个高脚杯,倒上酒,坐在书桌边慢慢喝
着。台灯照射下,酒红红的,他的脸也是红红的,头上冒着热气,像一个滑稽的
刚出锅的大馒头。江之湄始终一言不发,他干脆说:“我敬你一杯就走。”
江之湄接过杯子,轻轻呷了一口,苦苦的。梁锷不失时机地抓住杯子,缓缓
抬起,酒就像一种奇妙的感觉灌入江之湄的体内,她从清冷之中燃烧起来。
梁锷开始吻她,很长很长的吻,仿佛就要这样一直持续到天亮。好久以后,
他的手才开始进入睡衣,很边缘地移来移去,仿佛是一只找不到归宿的跚跚而行
的小蚂蚁。但在他突然移开嘴巴去攻占险峻的高地的时候,又是那么准确和野蛮,
江之湄感到一阵阵痛痛的欢愉……
江之湄满脑子里,尽是些往日亦真亦幻的细节。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她觉
得故事的发展应该是,那晚梁锷很快就喝醉了,是她将他拖到床上,而自己坐在
桌前听着“美国之音”直到天亮。
她突然意识到,死老外克劳尔给她注入的是催情剂。
她周身一股股热流在奔窜着,面部和胸颈阵阵潮热,她狠狠用指甲掐自己的
掌心,用牙齿咬着下唇。她抗拒着,奋力挥去眼前晃动的繁杂的虚幻。
江之湄在研究所工作了很久,才有一次和傅潮声一同外出的机会。那时他刚
刚当上副校长,“傅副校长”,叫起来和听起来都很滑稽,而且容易发生结巴。
他仍然以基因所主任的身份在厦门参加一个国际性的专业会议。会上匆匆忙忙的,
傅潮声是大会中方的副主任委员兼秘书长,除了学术报告,事务繁多,有不少都
是由江之湄帮他处理。
大会总算让中外代表十分满意。当他俩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进机场的时候,发
现航班延误了,飞机因台风和雷雨无法起飞。
那时已近午夜了,民航方面把旅客安排到一个度假村休息。因为傅潮声办的
是国内要客,所以住的是一个套间,江之湄就在他的隔壁。说来奇怪,江之湄发
现她这间房有一个通向套房客厅的小门,而那个小门竟然没有上锁。出于好奇,
她打开这道门,看见傅潮声在阳台上。
从阳台落地玻璃望出去,风雨飘摇的狂躁海面如同一段无声的和复杂的矛盾
心情,而遥远处若隐若现、且天境般灿烂的鼓浪屿就像带着诱惑的希冀。傅潮声
躺在一把凉椅上,习惯性地把脚跷在茶几上,他已发出轻微的鼾声,手边地上放
了一杯柠檬汁,已经倒了。他太累了。
江之湄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是叫他进屋去,还是让他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站一站,她觉得这封闭的阳台上并无凉意,就去室内找了个被单,并顺手调暗了
客厅的灯光。
那时江之湄总算处理完了离婚这件事,虽说伤痛的心潮远未平静,但是已经
熬过了最困难的时刻。在这一过程中,傅潮声始终没有多说过什么,尤其是没有
加以“慎重”、“草率”之类的劝诫,完全任由她自己判断。按理说傅潮声的劝
导是非常重要的,也是江之湄很难面对的。她谢天谢地傅潮声的不予干涉,这给
了她充分考虑的自由,同时保住了傅潮声在她心目中以一贯之的脱俗形象。傅潮
声默默地为她找到房子,那时整个学校的营房都比较紧张,恐怕是没少费劲儿。
在江之湄父母忧心如焚地来到时,又是傅潮声与他们深谈了一夜。虽然大家都没
透露谈了什么,但是显然十分投缘,因为让江之湄担心的老两口的情绪已明显好
转。这一切,均是江之湄最需要又是凭自己做不到的。
江之湄给傅潮声盖上单子,想了想,还是站在了他的旁边。
她近近地看着他。那种自信的神情在闭上眼睛后,已经荡然无存了,倒是一
副挺可怜的样子。江之湄天真地想,真到他变得老态龙钟,还是这么静静地躺着,
还会有人像现在这样陪在他身边吗?能想象出那个人像什么样么?要是漫长岁月
的冲刷,终会让那些虚伪的、势利的、平淡的和低俗的东西枯萎,终会荡涤出真
善美的新生和永恒,那将是多么令人羡艳神往的凄美的故事……
她宁愿做永远眷恋着傅潮声的柏拉图式的情人。
“早点回去休息。”傅潮声突然说了声,把她吓了一大跳,脸也倏然潮热了。
“你醒着?”她问。
“是下雨了,还是人工降雨了?”
江之湄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落泪了。一阵不好意思的自嘲。她有多少少年
愁滋味,都是为他而识的呀!想到这些,江之湄不由得一阵辛酸。
傅潮声收回腿,准备起身,却被江之湄抬起一个手指按住脑门儿,任自己的
泪水滴在他脸上,又为他轻轻拭去。他的脸看似光滑,其实可真粗糙。傅潮声抓
住了她的手,她开始颤抖着,单腿跪下,把嘴唇向他凑去……
江之湄通身燃烧起来。她两眼迷蒙,口舌干涩,身体的深处不停地痉挛。靠
近我,调动你的双手,仅仅一个亲吻太不够了!这时你不给我温存,那是比死去
还要残酷的事,因为我整个地为你展开着,流淌着,吸吮着,整个地祈求你的怜
她呻吟着,拼命地要抬手拥住他,可是双手却被死死地扣在床上。潮声!潮
声!浪潮翻卷的声音由远及近,由虚而实,他没有劈头盖脸地冲顶而至,却是化
作一缕温热的泉水冲刷着她的足心,片刻之后,便向上进军,淌过双腿,淹没胸
腹,覆盖全身。她的每一寸肌肤均被放肆地窜动的热流舔噬着,每一根神经均被
富于弹性的触压撩拨着,最后的羞涩让她无力地抵御无孔不入的浸透,她无法自
持也无法放任,无法拒绝也无法容纳,无法呼吸也无法死去。
傅潮声破碎的片断挥之不去,却不能够有片刻的丁点真实,她正到了全线崩
溃的边缘,可就是想跌进万丈深渊也残忍地无人来助推她一把……
她绝望了,已经不再幻想傅潮声的面庞了,他不是她的,恨他!恨梁锷,恨
游峡克,他们在哪里?克劳尔!她吃惊地发现那个黑壮的坏蛋也在脑海中翻腾。
克劳尔、克劳尔,她不停地喃喃呻吟。空气似乎是温柔的口唇,衣物也成为欲望
的肌肤,对爱的渴求更甚于去死的痛苦。
蓦地,她注意到房间的门半开着,偶有人影掠过,间或看上她一眼。她感觉
到克劳尔他们就在那里观察着她,观察她痛苦地撕裂自己的尊严、梦想和灵魂…
她抽搐着,因而结结巴巴地冲着门大叫:“克劳尔,你这个畜牲!”
克劳尔走进来,“你同意啦?我们的合作,我们的实验,我们的条件?”
江之湄不停地点着头。
克劳尔给她拔出了输液器,打开了所有的皮带扣。
江之湄抱紧枕头,蜷缩成一团,她的精神飘荡着惊逃着,难以回到现实中来。
她恍惚间仿佛是悬浮在“9 ?11”纽约半空的一个精灵,国贸双厦的精灵,眼睁
睁看着自己内心纯真的A 座轰隆隆倒塌了!惊魂未定,那道义操守的B 座也消散
于滚滚烟尘之中。
对卑劣行径的痛恨再一次更强烈更现实地唤起,而所谓卑劣是无国境无种族、
无尺度无极限的。谁来评判正义?无法靠他人而唯有自己!凭什么来主持和保守
正义?不是靠远离邪恶、诅咒邪恶,而唯有制之灭之。
历史是屈从的,道德是善变的,好在还有仇恨坚硬如铁。
一个单位、一个院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如同是一个人体,它的方方面
面是互相牵连的、互相掩盖的、互相制约的,也是互相依存的。
一个士兵的职责是去打仗,可他的脑子里没准儿仍沉浸于对和平与鲜花的憧
憬;他的任务是冲上敌方的高地,可他的腿脚没准儿仍处在往日悠闲漫步的状态
中;他的处境是已被枪手框在瞄准镜十字线中央,可他的经验没准儿仍在宽慰他
自己的家园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声枪响……另一方面,他的体质已不适应作战任务
的要求,臃肿迟钝,可他仍然自认为没生过什么大毛病而满不在乎。
同样,军事医学城的建设好比披挂了武器装备,但是却因为不愿负重而推脱
磨蹭。“反恐”演练好比是一次预赛,却认为事不关己而拒绝进行状态调整。江
之湄的失踪好比来了一场感冒,本可以不治自愈,但是发烧、肺炎、心肌炎这些
并发症却接二连三地带出。
傅潮声致力于推进军事医学观念的更新转变,点子是想了不少,但仍嫌成效
不显、阻力重重。
不断反思近一个时期发生的种种事端,他进一步发现,所有措施中剧烈运动
多、热身准备少;表层的多、本质的少;治标的多、治本的少;内部折腾得多、
借助外力得少。
从这一点上看,帕特逊事件、江之湄失踪反而是个大好事,暴露了症结,敲
打了警钟,提醒我们新的军事医学观念转变,和发展中的全球化、掠夺化、敏感
化趋势,比预想中的快得多、猛得多、广泛得多。而要适应这种巨变,仅在军事
医学领域做文章不行,仅就事论事地想办法也不行,必须进行全身的调理和对外
接轨的跟进。作为一所大学,不仅是在军事医学意义上,而是要从办校基本规律
上强身健体、增强活动。
院校最基本的东西是教学机制和管理体制,军医大学发展中观念的滞后,是
教学改革不够深入的结果,而教学改革的缓慢又阻碍了观念的转变。现实中,存
在着知识落后十年的教员,讲授落后二十年的教材,演示和操作落后三十年的设
(装)备。科研成果进入课堂难上加难,教员积极性不高,教而无方、教而不钻
的现象很普遍,更不要说追求因势利导、深入浅出的教学艺术境界了。
傅潮声任副校长时,就在老校长的带领下狠抓教学管理,形成了一些新制度
新措施,效果不错。但是现在和国家顶尖级名校相比,改革步伐上的差距仍是非
常明显的。于是他下决心增强教学活力,在抓促教学质量的同时,用各项工作调
整大家的思想,特别是让老专家尝到改革的甜头;同时扭转自己只重军事医学的
印象,也分散大家对江之湄事件无聊议论的注意力。
傅潮声的教学改革想法布置给机关后,并没有像前一段提出军事医学观念变
革时那样,引起普遍的激烈反应,但反馈回来一些办法思路,也是乏善可陈。
傅潮声心里明白,从面上看,教改如同鸡肋,食之无所得,弃之则可惜,进
不能胜,退恐人笑,是个易守难攻的老大难问题;往深里看,是上次出师不利,
失去了信任、丢掉了支持, 而且主要领导之间的意见不统一,也必为那些精明的
机关油子所察觉。
世界上没有什么结构像机关这样,处于极其复杂的矛盾体当中。机关就如同
一堆脂粉瓶子, 看似平淡无奇, 用对了美妙无比, 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再普通的
脸一经妆扮都能鲜丽动人, 直至浑然迷失自我。机关又如同时髦的口香糖,初入
口中芬芳甜美,久了便味如嚼蜡,吐出时处理不好粘到哪里都够得收拾。它藏龙
卧虎又大智若愚,它忠心耿耿又薄情寡义,它慷慨忘我又偷懒索取,它造就英雄
又败事有余。它势利到像一匹劣马,你驾驭不了就眼睁睁看它自由奔跑。它卑微
到像一头老牛,你使唤完以后,纵杀之食之亦无怨无悔。它能够领会长官意图、
维护长官形象、弥合长官间的矛盾,它也能够糊弄长官以达成自己的意图、假长
官之名树个人形象、转嫁私利矛盾为长官间的矛盾。
机关的毛病不会严重到像肿瘤一样危及生命,也不单单似癣疥之疾可以置之
不理。必须防它成为脑血栓,搞得一部分肢体指挥失灵;防它成为椎间盘脱出,
在不该突出的地方突出表现,弄得上下难受;防它成为帕金森氏症,不自主地乱
动,打乱整体计划。要想制领机关,先要练好手段,明的暗的、阳的阴的、高明
的恶劣的、宽厚的狠毒的,树碑立传的遗臭万年的,总要有一项或综合更佳的过
人之处,若真善美或假恶丑不及普通水平,那就怕只能被治于人了。
傅潮声并不深谙机关工作中的渠道窍门,但是亦有他的一套办法。工作起来
经常反串回到研究所主任角色当中去,急、凭激情、不顾及程序,乱拳散打,往
往让机关措手不及,摸不清路数。而且他比较崇尚无为而治,在研究所工作时就
是这样,对那些不听招呼或不够努力的下属,很少面对面地训斥,往往会不予安
排相应的工作,“冷藏”一段时间,让人从无所事事和不被重视中觉醒出来。在
机关意见未能一致时,他不去说服或批评,按照自己的意图直接向下布置就是。
所以早晨一上班,傅潮声就来到教务处长的办公室,没人。有参谋说贾副校
长召集处长们在会议室开会,傅潮声让参谋去把处长叫出来:“几句话就完,不
过你别说是我叫啊,别弄得他们的会开不成了。”
教务处长一到,傅潮声就问委培学员扩招后,师资力量紧张的事解决没有。
教务处长说还是紧张得很,大量课时都由少数年轻教员上,疲于奔命,没时间充
实新内容。况且多劳也没见多得,缺乏利益驱动,讲课死气沉沉,学员反映也不
“老教员既然不怎么上课,那他们恐怕更没有去搜集什么新内容吧,一本讲
义、一套课件十年一贯制,可以说以不变应万变了。你们去提个要求,老教员必
须上课,只要身体状况还可以,越是高级教授越要先上讲台,他们是学校的小招
牌,也要以实际行动提升学校这个大招牌。”
“这种规定以前也有,可是对那些资深教授就不灵了。他们不动,其他教授
也就推动不了啦。”教务处长为难地说。
“你别硬来呀,赶鸭子上架还得讲究个方法呢。组织个活动,让电教中心给
教授们上课录像,录完了在校园网上公开,编成个教授讲坛库什么的,学生课堂
没听懂,课后可以看,形成一套了还可以卖。再搞搞评比,他还会不认真备课?
同时,和你们部长商量出一套办法,进一步健全完善试题库,切实搞好教考分流,
要把学生的淘汰制也建立起来。另外,大幅度提高课时费,越高级别、评比越优
秀的,就发给越高的额度,超过本市最高标准,甚至瞄向全国最高标准,积极性
就上来了嘛。”
“校长给政策我们就好办。”教务处长笑着说。
傅潮声又先后叫来临床管理处长和研究生处长,如法炮制。名专家看病按技
术水平确定挂号费和奖金,不要怕突破市物价局的规定,我们是军队教学医院,
哪能按市医院的标准收挂号费?研究生导师要按知名度、课题数、论文论著发表
数等等综合排名,靠前的多给研究生带,靠后的一口粥也没得喝,等把学术水平
提高了再带研究生,不能让导师过得比学生清闲。
一个多小时以后,傅潮声到了科研部,还是那套思路,谁争取的课题经费多,
谁拿的高等级成果多,就奖励给谁的奖金多。
科研部长说这想法早都有,钱由校长给呀?
“羊毛出在羊身上,课题费里提成啊。有明确管理办法的基金,也可以高出
规定比例多提成几个百分点,等他们知道、批评了,咱再想那时候的办法。大家
得的多,就会去争取得多,良性循环么。”
“有些数量大的按同一标准不好操作,比如有的争取到了上千万的项目经费,
就算按10% ,也有上百万了,所以还得下调点比例为妥。”科研部长思索着说。
“非也,我们就是要敢于造就几个科技百万富翁。定个条条,经校党委通过,
在大会上重奖。”
“那校长你的课题费就很可观哪。”科研部长似在赞叹,又似在提醒。
“我也一样,提出来,一部分按比例分给课题组,一部分我补贴家用,按别
人的1/10吧。我也不是不吃不喝的么,有过上更美好生活的愿望。剩下的部分补
贴那些获国家高等级成果的,用来‘收买人心’,还不是等于我花么。”
然后,傅潮声到了校务部,找到分管军事医学城筹建的副部长,要他修改环
廊的内部装饰设计。副部长说以前定的是分别雕刻张思德、董存瑞、雷锋等,按
总政要求张贴的英雄人物像,另加白求恩、李时珍和南丁格尔,代表医学。
“别弄这些了,英雄人物已经上橱窗了么。换成校内名师,他们代表了学校
走过的发展历史。和干部处商量,看定到哪个层次。”
“……塑像增加多了,资金可就上去了,”副部长踌躇着。
“谁让你找雕刻家雕了?要那么艺术性干吗?人家好莱坞不就压个手印吗?
你要是觉得手印不好可以压面膜呀,那个方法咱们法医教研室都会,不过那让人
觉着不吉利,还是请美院的学生来干比较好。嫌麻烦的可以找张特写照片用电脑
处理成版画效果,再用激光刻在‘珍珠黑’石面上,恐怕不要两个小时。有老头
儿连这也倔强不干的就画油画,这便宜吧?画不像的话他也怪不着谁了。这事儿
再找找宣传处,支持一下。对了,现在搞的塑像,不能占满全部长廊,要留有发
展空间,以后的校内名人说不定如雨后春笋呢。”
两个多小时后,傅潮声已经回到办公室,他心想就算有一半能落实,也能调
动起一部分老教授们的积极性了。要让他们忙乎在事业上,就不会再有闲心去琢
磨哪个又比哪个优先了。
有人喊了一声“报告”,打断了他的思绪,是政治部分管干部工作的副主任。
傅潮声本来也想去给他布置一番的,只是一来政治部工作归何政委主抓,二来自
己的想法还不太有把握,就准备先放一放。
副主任是来汇报科主任和高级职称干部专业考评情况的。按校党委的布置,
他们对全校的科主任、高级职称人员进行了考核,准备对不称职者采取“亮黄牌”
的办法,予以张榜公示。
汇报到不称职人员的时候,副主任特别小心地提到了叶宜楠:“对高职的考
核主要是依据课题、成果、论文和教学时数这些指标。从摸底情况看,不巧得很,
叶医生正好在此之列。”傅潮声不禁暗暗叫苦,听他接着说,“好在整项工作还
没有完全铺开,我们正在考虑抓紧补救一下,譬如……”
“干什么要补救?这种情况都是公开的。领导干部的家属本来就引人瞩目,
小动作做成神不知鬼不觉太难了,被人家发觉怕是反而影响不好。这项工作你们
做得很好,而且我还在想力度可以加大,这咱们回头再议。叶医生的事么,容我
想一想,下午我找你吧。她这些年来身体一直不好,唉,也很不容易。你们的关
心,我都心领了。那,下午再说?”
副主任出去以后,傅潮声不住地以掌击额。
科室主任、高级职称、研究生导师以及临床的护士长等,是人才队伍建设的
中坚力量,也是调动全体科技人员积极性的关键。早先推出的“亮黄牌”办法,
正是基于盘活人才资源的考虑,准备先给大家一个触动。傅潮声感到仅仅“亮黄
牌”步子还太小太慢,打算直接“亮红牌”算了,没想到首先就涉及了自家的问
题。都怪自己忙昏了头,没有早提醒叶宜楠写点论文,哪怕与人合作联合发表也
行啊!这些年孩子出国了,本来家务事就少多了,她从事的精细整形工作新的东
西不少,搞点论文是很有条件很有意义的事。叶宜楠虽然身体一直不好,更主要
的还是精神状态萎靡不振。但是,如果第一批“红灯”就亮到她头上,这种打击
对她来说恐怕是太大了。
要找到个变通的办法才好。
傅潮声刚刚略感轻松的心情顷刻间又荡然无存。
他想了想,打电话回家,让阿姨加烧一份鸡汁炖海参。那是叶宜楠最爱吃的
菜,发好的海参他让招待所送回去,不过对叶医生要说是自己买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傅潮声先和妻子闲聊了几句。阿姨把鸡汁炖海参端上来,
傅潮声忙说:“快尝尝,这是我昨天专门让阿姨去准备的,我看你最近好像吃饭
不如以前香了。”
叶宜楠用勺子盛到碗里一块。
“现在可以从容地吃了,丫头在这里的话,就该和你抢了。”见妻子没说什
么,他又说:“丫头最近发邮件过来没有?不知在忙些什么。”
“你天天上网,还不知道有没有邮件?”妻子淡淡地说。
傅潮声觉得似乎话中有话,心里就有几分狐疑,“她倒是给我的手机上来了
个短信,说到威尼斯玩儿几天。”
“这小家伙原来可没这么强的独立生活能力。要是能去看看她就好了。”傅
潮声又说。
“隔壁薇子她妈去成了没有?”
“没有,在职的卡得特别严。不过退休的倒是去了两个。哎,马上要研究病
退的事了,听政治部主任说,还有人找他要求病退呢。我有个想法,既然你身体
不太好,离退休又不远了,不如提前办个病退算了。医院返聘你去,奖金不少一
分钱,还落得个宽松自在,想去就去,不想去歇两天也没事。而且马上要搞高级
职称评审了,又是答辩又是打分什么的,一退了之也省了这么多麻烦。”
“是啊,前几天让我们报论文呢。现在的杂志,都要求有实验啦、分析啦,
光靠临床经验和特殊的病例,想发表是不太可能了。我手术上预约的病人都到下
个月了,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前不久有个病人,她本身就是市里美容中心的老板,
专门来找我做手术,说请我去她那里干,年薪怎么也不会少于20万。要是退休了,
我看可以去试试。”
“好啊,体现知识和技术价值,说不定还有比那里的收入更高的地方呢。”
“没想到你能同意。我想当你这个校长夫人,哪可能有发财的机会,注意影
响啊,注意别人议论啊,这几年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了。”
这时阿姨端来两盘意大利通心粉。
“今天的午餐真丰盛,还有通心粉啊。”傅潮声高兴地说着,便去找西红柿
妻子的脸色却变得不那么好看了,“我还以为你记起来了,专门打电话、找
人送菜。”看着傅潮声惊讶的样子,她说:“上午我在家补休,听见你给阿姨打
电话。今天加菜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傅潮声一时语塞。
“今天是丫头拿到学位的日子,你要是记得就怪了。”
“拿学位也要庆祝?况且由于时差,她现在还没起床,举行授予学位仪式也
要天亮以后吧?”
“看来,一切花招都是想让我病退吧?”叶宜楠放下碗,“不知你当校长在
外头是怎么工作的,可是对家里人你为什么总是耍小聪明,不能以诚相待呢?”
傅潮声看着阿姨过来收拾碗筷,面对空桌子,他愣了半晌。
平心而论,高职评定标准对那些勤勤恳恳做临床工作的医生而言是不够完善。
而且,如果妻子的这种情况不是发生在她身上,而是发生在另一位校领导的家属
身上,自己会这样处理吗?也是不会网开一面吗?
凡事拿自己家人开刀,算不算软弱无能的表现?
傅潮声不禁有些恼羞成怒,恨不能现在就把政治部副主任叫来布置工作。
叶宜楠离开餐桌,到卫生间缓缓地漱口,仔细地擦了爽肤水、护手霜,然后
回到她的卧房。这时,她仿佛突然要倒下来,便倚着门,轻轻地蹲坐在门后。头
疼、头晕、心里一阵紧似一阵的落空感,肢体的软弱和肌肉的紧张同时折磨着她。
她知道,对药物的依赖性仍旧是不可抗拒的。
她快步来到床头柜旁边,从最下面一格的抽屉里摸出了LSDATF(麦角酸二乙
酰胺埃托啡)药瓶。
LSDATF是一种具有精神成瘾性的临床限制使用药物,用来作为毒品戒断的过
渡替代或抗精神抑郁。那是丫头出国后不久,孩子突然离开的空虚,和对傅潮声
的种种失望交织起来,她极度苦闷,终日难眠。在一个病人的指点下,她开始悄
悄服用这一药物,没想到一吃就再也戒断不了了。药物和精神双重的痛苦,开始
交互或协同地摧残着她。
她知道,自己落到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不能全部归结在傅潮声身上。傅潮声
是她主动追来的,她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他是一个很优秀的人,男人的所有优点
在他身上都有体现,只是这些优点组装得是不是恰到好处、消长变化合不合情理
叶宜楠透过穿衣镜,可以看到贮藏隔上那个精致的樟木小箱子,那箱子是她
唯一的私人财产和个人空间,有多久没动了?有多久没通风了?
她慢慢地起身,摆过椅子站上去,把箱子取下来,上面的尘土已经有纸那般
叶宜楠找毛巾擦净漆面,打开黄铜箱扣上的小密码锁。
曾几何时,傅潮声总缠着她想看看里面的秘密,现在送给他看,怕是也没有
时间和兴致了。
其实,小箱里装的是些很普通很女儿化的东西,只是因睹物伤情的原因自觉
珍贵罢了。
嵌着绒面衬里的小箱里,有一扎傅潮声的来信,他们两地分居的时间不算太
长,这些信不算多。一包旧手套,叶宜楠将所有戴过的手套都收藏着,有部队发
的绒手套,劳动用过的线手套,阅兵时戴的白手套,自己织的毛线手套等十几双。
这些手套可说是纪念着一个小故事,但故事中并没什么手套。
那时,叶宜楠与傅潮声刚刚经彼此的好友莫行健介绍认识。傅潮声大学毕业,
分到云南,暂时留在校内参加防疟培训班。叶宜楠从护校毕业,分配在医院手术
室。时逢雩东南发生煤矿塌方,他们被一同安排进医疗队奔赴灾区。
虽说傅潮声学历高、年纪大,可他的身份是学员,而叶宜楠已经身为医院的
干部,足可以指挥他了。
叶宜楠争到了押运行李的任务。那车上有不少手术器械,她便喊傅潮声给她
当助手。尽管傅潮声想着和他那帮哥们儿在一起,不大愿意,仍然来了。
一路颠簸,器械箱和行李很快就东倒西歪了,叶宜楠只得手撑车帮,用背靠
着。还是傅潮声心细,知道这样跑七八个小时吃不消,于是借卡车加水的停顿,
将木箱像垒砖墙一样交错码好。亏得他人高马大,大半车行李没一会儿工夫,就
重装了一遍。他下车找来树枝将木箱塞牢,用软的行李给叶宜楠做了个“窝”,
然后回到车厢里他的那半边去了。
开出没多久,也不知是车不好还是路不好,大卡车突然滑出路面,歪到一旁,
撞上路边一个农民烤烟的石头房子。卡车顶篷和铁架都刮坏了,所幸人和物品都
叶宜楠吓惨了。待她缓过神来,看见先前手抓的车帮处,木头都被打掉了一
层,更是极其后怕。
若不是傅潮声,她的这双手肯定完了,那么军旅、医学、整个人生又将会是
什么样子?
傅潮声对此全然不察,问她没事,便不顾他自己扭伤的肩膀,忙着帮吓得不
轻的小司机拦车,把这破卡车拖出来。
叶宜楠从此认定,自己的一双手是傅潮声给予的,她一定要倍加珍惜爱护它
们。更重要的,通过这件事,叶宜楠心中的少女情怀像灶中的柴草,一经点燃,
便化作轻烟欢畅地冲出屋外,飘向天空山野之中。
于是,那次艰苦繁忙的救灾行动成了她激情绽放的初恋之旅。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傅潮声培训班结束,即将奔赴云南。
那个星期天,叶宜楠约他陪自己去市里买东西。那是他们自医疗队一别后的
头一次见面。傅潮声不想上街,也不想和叶宜楠来往。不过叶宜楠自有她的办法,
她说她认识市图书馆的一个老头儿,已经说好了可以查书看书直至――借书!
这种诱惑在那个极为严重的书荒书禁时代,对傅潮声来说太难以抗拒了。他
进而想到如果是这样的话,除了可以看到书,还有一种政治上的探险或历险成分,
好比是一种叛逆,一种堕落,一种赌博或拼搏。
“这是交换条件吗?”已经动了心的傅潮声仍旧这么问了一声。
这句话让叶宜楠难受了很久,甚至永久。不过当时尚能够一笑了之。在以后
的伴行岁月里,叶宜楠常说,傅潮声最先是受到“图书馆老头”――实则是叶宜
楠父亲的吸引,或者更直接地说是受到图书的吸引,然后才“交换”成她的。
于是傅潮声请了假,和她去了市中区。
那一次叶宜楠的许诺并未完全兑现,“图书馆老头”并未让他们进图书馆,
而是在图书馆公共汽车站不远处的大榕树下等着他们,悄悄地给了傅潮声几册《
鲁迅全集》。待他俩走出多远了,老头又叫住他们,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本青灰色
花纹封面的《汉魏六朝诗选》,直接塞进傅潮声的军用挎包中。
即使如此,傅潮声已经很感激很兴奋了。他尽心尽职地陪着叶宜楠东转西转,
不知她要买什么。挤公共汽车比打群架还难,他俩又穿着军装,只得一路步行。
后来,在一家儿童用品商店,叶宜楠买了5 瓶上海出的花露水,原来她是要让傅
潮声带着去云南,据说能防蚊叮虫咬。当时傅潮声可能还不能充分体会此液体之
伟大意义,后来到了连里,可让那兵们抹美了。
从城里返回学校要到沙坪坝转车,公共汽车20分钟一趟,还不一定准时。那
时天偏偏下起了雨点子。傅潮声一看叶宜楠的手表,等车赶不上收假了,这里离
学校还有三公里,就要先跑回去。叶宜楠也不愿等车,和他一起跑。没跑多远,
傅潮声忽然转过身,撕下了叶宜楠的两只领章。
“你干什么?”她不解地问。
“领章淋湿了要缩水、要褪色,你戴着就没那么好看了。”傅潮声在雨里说。
“那你怎么办?”
“我连穿都不能穿,回去还得穿它点名呢。”傅潮声脱下斜纹布上衣,卷了
卷塞进军帽里,然后一同塞进挎包,并把挎包抱在胸前。
两人一前一后,在雨中奔跑,雨地里奔跑的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没说话,
傅潮声挎包中的花露水瓶子碰击着,伴着步伐“咔哒咔哒”响,挺有节奏,挺好
要到学校前有一个大上坡,路特别滑,在那一段傅潮声是伸出手拉了叶宜楠
那时的拉手可是有重大意义的事了。
那时的傅潮声心有多细、又多会照顾人、关心人哪!
叶宜楠的小箱中收藏的第三种物件就是帽徽和领章,从1965年以来的都有。
傅潮声既然如此爱惜它们,叶宜楠就要收藏它们。而现在,为了傅潮声,她就要
永远地提前和军徽告别了。
她相信与她的收藏相关的故事,傅潮声是全不记得了。难道能够想像,傅潮
声会用一个抽屉存放着花露水的瓶子吗?他从不珍惜那些得到的东西,而两眼关
注的都是外面的世界:前方的追求、后面的追赶、天上的雨和地上的泥坑。
叶宜楠将小箱放好。
她冒出个念头,就是那里面锁着的是傅潮声二十多年来仅存的温存。
这些年来,傅潮声大大减少了对家庭和叶宜楠本人的感情灌溉,特别是当她
面临孩子离开、又遭受更年期困扰的艰难时刻。
回顾二十六年的婚姻生活,只有在两地分居的两段日子里,也就是刚刚结婚、
傅潮声仍在云南的时期和他刚去美国的两年间,反倒是他们最为幸福和温暖的。
那是傅潮声生活环境最差的时候,同时是他们通过书信往来,尽情倾诉柔情蜜意、
理想志向的感情上阳光灿烂的日子。他们之间最为温柔亲昵的感受,都是那时候
通过文字表达的。比较起来,发明文字的人比发明语言的人更伟大。文字可以记
载下说不清楚和说不出口的感情,而且,它更切实、更久远。
当终于能够相守在一起了以后,傅潮声的那些热情像风中的残雪,要么融化
掉了,要么蒙上了轻尘。越到后来,连那可怜的雪痕似乎也少得可怜,绝难见到
像原来在信中那样,细致入微地关心体贴她内心的感受了。
而作为妻子,叶宜楠又恰恰是一个浪漫、软弱又有些倔强的人,无时无刻不
在渴望,又无论如何不会主动要求她应得的温存。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傅潮声的热情总是那么充沛地外溢。对外人他体谅
这个,理解那个,连家中的阿姨都能关心到,更不要说对研究所的江之湄这样的
女孩子了。
那些庸俗的闲言碎语,虽伤害不了叶宜楠,却让她担心会损害他的事业和人
当然,叶宜楠并不是感情上的乞者,爱情也需要迎战,她试图为他们的感情
做更多的付出,不遗余力地培养孩子、费尽心思建设这个家庭,想方设法让傅潮
声过得舒适,可以说没让他为家里操一点心。大到添置什么样的电器、怎样安排
存款,小到水龙头跑水、修油烟机换灯泡,包括为她所讨厌的鸟购买食品,全都
由她一人干完了。虽然常常叫苦,但从本质上说,也带来家庭的真实感。
然而,情况变化往往在不期之中。
傅潮声有些猝不及防地当上副校长之后,他那学者式的脑袋仿佛立刻被二度
开发了,从一个一心谋划科研大事的科学家,顷刻变成了亲躬巨细的国家总理式
人物。对工作如此便罢了,余波又衍射到家中,像服务于校长那样安排家务,他
通过研究所莫主任物色了日间工作的保姆――因为考虑到叶宜楠不喜欢家里有外
人住,衣食住行均指使保姆管理得井井有条,并时时为自己天赋的行政才能塑造
出的好丈夫形象而得意。
叶宜楠感到,这是认识傅潮声以来他的第二次突变。
头一次是从云南回来,晒得黝黑的他,一下子从一个任性的大男孩变成沉稳
刚毅的汉子。而这一次,又从一个专注事业的学者,变回周到细致的大男孩身份
叶宜楠很少有机会为家务琐事喊累了,很少有由头向傅潮声抱怨和表功了,
同时她绝望地发现,多年的忙碌只不过是从事了保姆的工作。
他们在性的交流方面不知不觉地荒疏下来,工作上的喜怒哀乐和拉家常似的
闲聊,也不断遭遇冷落。譬如以往夜色阑珊时,两人斜靠在床上分析和调侃老爷
子的心态,便是兴致勃勃。而如今傅潮声努力追求高级领导干部高尚大度的思想
境界和宽容理解的精神修养,再不愿评说老爷子的是非成败。傅潮声已经修炼成
雌雄同体的简单生物,似乎仅凭独自一人,便可完成所有的生活内涵。他对叶宜
楠的感情呵护,由激情式的转为责任式的,这更让叶宜楠浑然找不准生命的意义
和生活的价值。她的职业和工作是为那些自认为不够美的人完成审美追求,她自
己便也成为唯美主义者,但面对自己的生活,她却找不到完美的良药良策。
当她那很不容易地表达出来的含蓄柔情,未得到体察和承认的时候,再要使
一听打开的可乐重新充满气泡就越来越难了。到后来她多少出现了精神上的强迫
症状,每当傅潮声在办公室加班,她很难控制大脑去相信他是在忙工作,而不是
在故意逃避家庭生活。她常常在夜晚到傅潮声办公楼远处的一片梅花林中走来走
去;或者是傅潮声告诉她要晚回来,让她先睡,她再晚也坚持等着,在他回来后
她一边假寐,一边倾听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些时候,她的脑子里充斥着挥之不去的对傅潮声的荒唐猜想和对自己的懊
幸好傅潮声在这方面是个粗心的人,而叶宜楠又总能做得周到小心,要不然
这让他知道,那不是更没意思了。
服用那类似于毒品的东西会使她短暂地好过一些,但她也知道,那是饮鸩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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