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我取一些想算命金木水火土土之类的武器,摆脱大家了,不管多少,原创就行,小说里用的

我女儿日早上6点出生,想取个好听的名字,我姓刘,我老婆姓肖,要带金木水火土中一行_百度知道
我女儿日早上6点出生,想取个好听的名字,我姓刘,我老婆姓肖,要带金木水火土中一行
查了下名字少火行,
女孩子就是要俏皮一点。,刘朝俏你看合适不。早上生的是迎装着朝阳,
不错,还很好听,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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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像男孩名字,还有没有别的,谢谢
刘樱格 小名可以叫格格
还有没有有个性一点的,不要那么通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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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也不愁我姓林,宝宝过几个月就出生了,是男的,想取个名字,金木水火土各要一个名,缺什么就要什么,主要的是闽_百度知道
我姓林,宝宝过几个月就出生了,是男的,想取个名字,金木水火土各要一个名,缺什么就要什么,主要的是闽
我姓林,宝宝过几个月就出生了,是男的,想取个名字,金木水火土各要一个名,缺什么就要什么,主要的是闽南语和普通话念起来都要顺口一点,麻烦各位大侠帮忙出下主意?
林景铄:盛美,盛明。适用于男孩取名字。出自班固的《东都赋》:“铺鸿藻,信景铄,扬世庙,正雅乐。” 古人取名,常着意于名字的道德意蕴和审美意境,取字往往有出处,大多渊源于诸子典籍和文学名篇,甚至有“男必楚辞,女必诗经;文必论语,武必周易”的传统说法。因此,姓名作为文字符号并不能像某些算命先生、风水大师所说的那样决定人的命运,但它沉淀着历史文化的精神,体现着时代社会的信息,传承着家族血统的烙印,更凝聚着父母对孩子的深厚爱意和殷切期望,隐寓着不同的理想抱负、情趣、爱好与目标追求,它对人生起着很大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作用。愿你早日取名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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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鑫,林淼,林焱,林磊,可以吗,都很有个性
林锋,林枫,林海,林烽,林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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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也不愁[转载]金木水火土——中篇小说
《民族文学》2013.12期
金木水火土
(回族)李进祥
老家河湾村,算是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东面靠山,山叫疙瘩山,缺水,没多少草木,也不咋长粮食。西面是河,清水河,咸水,不能浇地,也不能饮用。大约是因为山水不相宜,村里就有许多恓惶人、恓惶事。
牛旦不算是恓惶人,他只是头上害疮。那时候条件差,河湾村害疮的人特别多,不算个啥大病。
牛旦害的是癞头疮,头上经常有脓水,黄叽叽、烂稀稀的,看着叫人害怕。他的头发本来厚实,因为有疮,推又推不成,剃也剃不成,只能让他妈用剪子给铰。他妈不知是怕碰烂他头上的疮,还怕剪子上沾了他头上的黄水,铰得很潦草,长一撮短一撮的,像给老鼠啃了一样。也是因为头上有疮,他妈又不能给他洗头,他的头一直脏着。黄水沾着头发,沾着土,把他的头弄得像个烂香瓜。也不能说就像香瓜,香瓜还有香味,他头上有一股熏人的腥臭味,臭得谁都不想接近他,不想和他一起耍。
河湾村的娃娃不和牛旦一起耍,主要还是害怕被他传染——在河湾村叫“惹”。谁要是靠近了他,沾上他头上的黄水,就给惹上病了,也长烂疮。牛旦待人就和别人不一样,和他好的,他反而离远些;和他不好的,他偏偏蹭到跟前。比如说马占地,人高马大的,牛旦打不过,就拿头往他身上蹭。比如说他的堂弟牛奔,打小生得文弱,又有个吃土的毛病,别人总欺负他,牛旦就远远地护着他。比如说杨尔萨,牛旦就把烂疮的黄水抹在他头上。牛旦给人抹黄水不用手指,他怕再给自己惹上,而是用柴棍。他嘴里常咬着一根柴棍,柴棍在他的嘴角那里戳着,被他用牙咬得一撅一撅的。趁人不注意时,他就拿柴棍把自己头上的黄水往别人头上抹,村里有好些娃娃都叫他给惹上疮了。头上或者身上起了红斑,红斑很快变成黄豆大的水泡,一两天又变成脓疱。脓包烂了,脓水淌到哪里,哪里就感染,又长出新的脓疱,这在河湾村叫“洇”。不小心惹上疮,就洇得到处都是。好在这疮不是很痛,就是瘙痒,惹得人直想用指甲抠。疮抠烂了,就洇得越多。家里大人也不咋管,肚子都吃不饱,谁还顾上管几个烂疮,最多安顿几句,说不要抠,过几天结了疮痂,就好了。有些人家重视娃娃,找来村医马有国给看。马有国来了,好像也没啥有效的药,最多是给抹点紫药水。说抹上紫药水,慢慢就好了。抹上紫药水倒弄得黄一块、紫一块的,更难看,害疮的人都不想多抹,就只能等着疮自己好。
害疮的人不一样,有些过几个月,结了疮痂,长成疤皮,脱了疤皮,还就自己好了。还有些一直脓脓水水的,不见结痂脱皮,不见好。最严重的就是牛旦,头上的疮几年都不见好,眼看着结痂了,就是不脱皮。牛旦头上长满疮痂,没地方长头发,弄得像个秃子。平常的秃子,头上没头发,但头皮光洁,看着还顺眼。牛旦的秃头上满是疮疤,比平常的秃子更难看。也是为了和平常的秃子区别开,村里人就叫他秃疤疤。
“秃疤疤牛旦,把那个癞呱呱抓掉。”
“秃疤疤牛旦,爬到树上去,把那些沙枣子揪下来。”
秃疤疤牛旦胆子大,让他爬树他就爬到树梢上去了,让他抓癞呱呱他就抓了癞呱呱扔远了。他那样做,是讨好大家,想和大家一起玩。他本来也胆子大,不要说爬树抓癞呱呱,连毛虫、长虫都敢抓,连村里最野的骡子都敢骑,连跑着的拖拉机都敢扒。
为了能骑马骑骡子,他经常给饲养员马占山帮忙,吆骡子赶驴到河里去饮水,到山上去放。饲养员马占山是个瘸子,生来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不方便,骡马一跑,根本追不上。本来是女儿麦燕给帮着挡。那时候的麦燕,身条就像麦子一样单瘦,头发也像麦穗一样干黄,还没有个姑娘家的样儿。秃疤疤儿牛旦那时候应该不是去看麦燕。马占山也没有往那方面想,只是怕秃疤疤儿牛旦把癞头疮给女儿惹上。女儿家的,要是长一头烂疮,就麻烦了。秃疤疤儿牛旦混进骡马群里,马占山坚决不要。秃疤疤儿牛旦死缠,马占山也没办法,就让女儿回家去,离秃疤疤儿牛旦远点儿。也正好,腾出了一个劳力,女儿可以帮着家里做饭洗锅涮碗的。姑娘家的,野小子一样吆骡子拉马也不好。驴马到底是畜生,冷不防就有了畜生样,做出畜生事来。那些骟驴走着走着,不知想起了啥,退胯下就吊出黑黑的半截物件来;那些儿马,咴儿咴儿地叫几声,就扒到母驴背上了;就是那些不能生养的骡子,也时常会露出羞丑来。女儿麦燕还傻傻地看,瓜瓜地问,马占山不好回答,就大声地骂那些骡马。他腿瘸,可叫骂声却非常尖亮,鞭子一样抽过去。骡马惊得跳起来,撒个欢子,放几个响屁,跑远了。马占山更气恼,拉着瘸腿,提着鞭子,骂骂咧咧地去追赶。往往是追不上。骡马也是欺负他腿瘸,跑出几步,照样干坏事,还有些警惕又有些鄙夷地看着他晃晃点点的样子。马占山没办法,只能再高声叫骂几句,“我把你个扁毛畜生,看我抓住不抽死你。”“你个白顶子,我盯住了,回去别想吃草料。”“你个秃尾巴,你劲多,明儿谁家推磨,你就去。”
有秃疤疤牛旦帮忙,马占山不必拉着瘸腿,晃点着身子追骡马了,他当然很乐意。所以,经常能看见秃疤疤儿牛旦和马占山一起赶着一群骡马,马占山一高一低地走在后面,啥事不管的样子,指着秃疤疤牛旦跑前跑后,拦骡子挡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爷儿俩呢。马占山没有儿子,但却没想过有秃疤疤牛旦那样个儿子,更没想过把女儿嫁给秃疤疤儿牛旦。正因为这样,看到那些驴马做畜生事,马占山还故意跟秃疤疤儿牛旦开玩笑。秃疤疤牛旦看草驴尿尿,马占山就笑说:“看啥看?没见过你妈尿尿?”
秃疤疤牛旦不解地说:“它那里一翻一翻地干啥?”马占山说:“驴又没长手,不会擦沟子,不翻一翻,那里咋能干净?”
秃疤疤牛旦似乎更想不明白了,马占山就笑得露出黄牙。秃疤疤牛旦一回骑一个草驴,他骑上去,草驴浑身颤着,嘴一张一张的。秃疤疤儿牛旦打它屁股,它一步都不走。秃疤疤牛旦以为草驴有病了,就赶紧下来了。他一下来,草驴浑身不颤了,嘴也不张了。他又骑上去,草驴还是那样嘴张身子颤的。他问马占山,马占山坏笑着说,它把你当成叫驴了。你脱了裤子我看看牛牛,像不像叫驴?秃疤疤牛旦还是不明白,嘴里嘟囔着,它把我当成叫驴干啥呢?马占山又笑着说,干啥呢?是叫你给它行驹呢!行驹也不懂?你大你妈睡觉你总知道吧。马占山这样一说,秃疤疤牛旦就想起睡觉时,迷迷糊糊听到的一些声音来。趁着马占山不在跟前时候,他又骑到草驴身上。草驴还是不往前走,嘴一张一张的,流着口水,像是吃了酸杏子,秃疤疤牛旦也是满嘴的口水。草驴身子还是颤颤的,像是站在筛子上。秃疤疤牛旦的身子也跟着颤颤的。他从草驴背上趴下来,草驴叉开后腿,抬起尾巴,尿了一泡黄尿。尿水溅到他腿上了,他都没注意,他注意的是草驴尾巴下面,那里红红的,像开了一朵花。他捡了根柴棍,不是他嘴里常咬着的柴棍,是一根长柴棍,往花朵那里拨拉。拨拉了一下,又拨拉了一下。拨拉了一下,又拨拉了一下。草驴突然橛起屁股,撩起蹄子踢过来,踢到秃疤疤牛旦下巴上。秃疤疤牛旦给踢懵了,直到马占山一晃一点地过来,他还呆呆地站着。马占山说:“这碎驴日的,你干啥呢!还真的给驴行驹呢!叫驴踢死!”秃疤疤牛旦这才感到嘴里咸咸的、黏黏的,吐了一口,吐出一口血,还有半拉前门牙。马占山见了,吃惊地说:“真叫驴踢了,我看看,我看看!”秃疤疤牛旦说不出话来,一扭头走了。
这以后,秃疤疤牛旦就不给马占山挡骡马了,闲来没事,就去扒拖拉机。开拖拉机的司机叫杨嘎西,是个红脸大汉,外号叫生铁棍,说话不讲理,性子也火蟞蟞的。看到娃娃扒车,他回头就骂。骂着不顶事,他就停下车,跑到拖车后面抓,抓住了,就巴掌耳刮子地打,能打得口鼻出血。他大概是怕娃娃扒车出事受伤,但下手也太重了。为了扒拖拉机,秃疤疤儿牛旦却没少挨打。其他娃娃挨他一回打,一辈子都不敢再扒车了。秃疤疤儿牛旦就不怕,挨了好多回打,他还是照样扒车。挨打多了,他还报复了杨嘎西。
杨嘎西有个独生儿子叫杨尔萨,和秃疤疤牛旦差不多大。因为是独生儿子,杨嘎西特别地疼爱,开车出去干活,经常放到拖拉机的驾驶楼子里拉着。杨尔萨坐在高高的驾驶楼里,就像电影中坐轿子的少爷一样,惹得一村的娃娃都恨他,尤其是秃疤疤牛旦。秃疤疤牛旦报复杨嘎西当然不可能,就报复了他的儿子杨尔萨,报复的工具就是他头上的黄水。他趁着杨嘎西不在的时候,把头上的疮疤抠烂,把黄水悄悄地抹到杨尔萨的头上、脸上。杨尔萨的头上、脸上很快长出了一些疮疤。
杨嘎西看到儿子也得了癞头疮,知道是秃疤疤牛旦使的坏,赶紧找村医马有国来给看。马有国能有啥好药呢,还是给抹了点紫药水。抹上紫药水,不见好。杨嘎西车方便,把杨尔萨捎到公社卫生院去看了,买了点药膏,回来抹上了,还是不见好。又捎到县城医院去看了,又买了些药膏抹上,仍然不见好。杨嘎西就犯了生铁棍性子,火蟞蟞脾气,哪里都不再去看了。有一天给拖拉机打黄油,正好儿子杨尔萨在跟前,他顺手就给儿子的头脸的疮疤上抹了些黄油。杨嘎西当然知道黄油是给轴承螺丝润滑用的,根本就不是药,他实际上是没办法了,也是给那些疮疤撒气,就抹上了。没想到,过了几天,儿子头脸上的疮疤好像干了一些。他又给抹了一回,疮疤又好了一截。抹了三四回,十几天过去,儿子头脸上的疮疤竟然全好了。
杨嘎西是个心里装不住事的人,也大概是为了显摆,就把黄油治疮疤的事给人说了,还慷慨地给所有害疮疤的人家每人一包黄油。黄油抹上,还真见效,害疮的十天半月全好了。杨噶西记恨秃疤疤牛旦给也儿子惹了疮,偏不给他黄油。秃疤疤牛旦他妈去求情,才给了。秃疤疤牛旦的疮严重些,抹了一个月黄油,也脱了疮痂。也许是害疮时间太长,秃疤疤儿牛旦头上的疮疤是好了,但还是留下了一些秃斑,头发一直长得不多,稀稀拉拉的,黄咩咩的。大家还是叫他秃疤疤牛旦,到他二十岁了,还是那样叫。长大了,他知道羞丑了,别人那样叫他,他心里不舒服,但也没办法。唯一的办法是戴上帽子,把头遮住。遮住了,别人还是叫他秃疤疤牛旦。
秃疤疤儿牛旦到二十岁的时候,还没找上媳妇,原因是家里太穷,也是因为他秃头豁牙长得丑。
杨嘎西的儿子杨尔萨倒是已经说下了媳妇,媳妇就是马占山女儿麦燕。这时候的麦燕已经不像是麦子了,出落得水葱一样,成了村里最俊的姑娘。杨尔萨是独子,家里光景又好,两家就结了亲。彩礼送了,但还没有过门。正在张罗着着准备过门时,麦燕得了病,也是害疮,不是癞头疮,是毒疮,长在大腿上。一个大姑娘家,大腿上长了毒疮,不好张明大狂地四处去看,只能悄悄地找偏方治。杨嘎西也知道了,想起儿子的疮是用黄油治好的,也如法炮制地送了点黄油过去。可麦燕得的毒疮和秃疤疤儿牛旦的疮不一样,抹上黄油不仅没好转,反而更严重了。麦燕连路都没法走,睡倒了。
这家的女儿,那家的儿媳妇,两家人正着急着,来了个走方的神医,抓鬼驱狐,看地方治病都会,也会治毒疮。他说治毒疮得用“火禁”,就是把铁铲子烧红了,用舌头在烧红的铁铲子上舔一下,把带火的唾沫喷在毒疮上。每次舔火铲喷三下,每天三次,连续三天就好了。火禁治毒疮,村里人也都听说过,但麦燕的毒疮长在大腿上,那个神医又是个男的,如何能叫他“火禁”。
还是神医办法多,他问马占山:“女娃娃许人家了吗?”
马占山说:“许了,正准备过门,谁知道害了这病。”
神医说:“许了人家就好,叫你女婿来,我给他教,让他给火禁。”
马占山一听,也有道理,虽说没有过门,但终究是他的媳妇,叫女婿来火禁,最合适。
女婿杨尔萨,从小被父母娇惯着,也被父亲杨嘎西的火爆脾气压制着,吃不得苦,又胆小怕事。一听要用舌头舔烧红的火铲,说啥也不敢。马占山拉着瘸腿往他家里跑了好几次,女婿就是不答应。马占山就当着亲家的面,骂了女婿几句。杨嘎西见马占山在自己家里骂自己儿子,就听不下去了,也嚷了马占山几句。马占山放了多年的驴,嗓门大,心里一着急,说话就像骂人;杨嘎西是开车的,平日里也习惯了喊着说话。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嚷高了,撕破了脸,大骂了一仗,还说出了一些难听的话。马占山说:“你儿子连个火铲都不敢舔,算个啥男人。”杨嘎西说:“你女儿那地方得毒疮,也不是个啥好女子。”最严重的是,杨尔萨还帮着父亲杨嘎西骂岳父马占山。马占山骂又骂不过,打又打不过,气得拉着瘸腿回来,就找来媒人,说要退亲。还说出一句话:“谁为我女儿舔火铲子,我就把女儿嫁给他。”
这话本来是气话,但说出来了,就收不回去了。
秃疤疤牛旦听说了,就自告奋勇地要舔火铲。秃疤疤牛旦并不是打小帮着马占山挡骡子放马,看上了马占山的女儿麦燕,也不是麦燕长得俊,他只是想找个媳妇。因为家里穷,他又长的丑,找不上媳妇。听到这话,当然不会放过机会了。马占山说出那样的气话,也没想到来的会是秃疤疤儿牛旦。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也只能任由秃疤疤儿牛旦舔火铲了。
走方的神医把火铲烧得通红,快要淌铁水了。叫秃疤疤儿牛旦伸出舌头在火铲上一舔,冒出一股蒸汽,蒸汽里有一股很重的焦糊味、毷氉气,秃疤疤儿牛旦的舌头几乎给烫掉了一层皮,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鼓足了唾沫,向麦燕的毒疮喷去。秃疤疤牛旦舔火铲时,麦燕都吓得闭上了眼睛,睁开眼睛,长睫毛就沾湿了。神医又把火铲烧红,秃疤疤儿牛旦又舔了一次;再把火铲烧红,秃疤疤儿牛旦再舔了一次。当天火禁了三次,连续火禁了三天,麦燕大腿上的毒疮就消了,不几天就真好了。
麦燕好了,杨尔萨又舍不得了,给父亲杨嘎西说,还想娶麦燕。杨嘎西照儿子的脸上就是一巴掌,骂他没出息。没出息就没出息,杨尔萨还是跑到马占山家去,给麦燕说,他还想和麦燕成亲,秃疤疤儿牛旦火禁的事,他不在乎。麦燕说,她在乎,她在乎的不是被人看了大腿,她在乎的是人。杨尔萨就没办法了,再也不敢给父亲杨嘎西说。
杨嘎西心里也有些后悔,但他一辈子吃钢弝铁,没说过二话,不好再给马占山说怂话。他就给儿子杨尔萨说:“瘸子的女子算个啥?我给你娶个城里女子。”杨尔萨跟着父亲跑车出去过几趟,见识过城里女子,就不说啥了。马占山也想反悔,秃疤疤牛旦人长得丑不说,家里太穷,他不想叫女儿过去了受罪。马占山把心思给女儿说了,女儿麦燕却回答得很干脆,说跟他背上袋子提上棍当讨吃也愿意。马占山没办法,就把女儿麦燕嫁给了秃疤疤儿牛旦。
上彩礼的时候,秃疤疤牛旦家凑不够钱。就把一块地折算了二百块钱,顶给瘸子马占山了。那时候已经包产到户了,家家都有了地。对农民来说,土地可金贵着呢。但那块地上有一颗大榆树,是村上最老的一棵树,据说是最先来到这里的老祖先种下的。树长得很高大,根也伸得很远,欺得地里不咋长粮食。秃疤疤牛旦家想挖掉树,村里人挡着不让挖,说地是他们家的,树是全村的,老祖先留下的树不能挖。秃疤疤牛旦家这才顶了彩礼。瘸子马占山当然知道这块地不长粮食,没办法,只能应承下。但在给杨尔萨家退彩礼的时候,又转手退给杨噶西了。杨噶西的婆姨说啥都不同意要地,就要钱。说家里的承包地她都种不过来,要那块不长粮食的地干啥。杨噶西说,那块地是不长粮食,可那棵树值钱。婆姨说,树是全村人的,又不能挖了卖钱。杨噶西说,你不懂。
杨噶西那时候刚买了辆旧汽车,领着儿子跑运输。那块长着老榆树的地就挂在杨噶西的名下,撂在那里,荒着。
要不是土豆,村里的田地几乎都撂荒了。
土豆是个恓惶人。他生来没有耳朵,本该长耳朵的地方,只有两个肉臼。眉眼鼻子也不大对劲,头脸看上去就像个土豆。他妈生他的时候,头刚一出来,接生婆就吓得叫起来:“这咋出来个土豆,不像个娃娃。”他妈一着急,抬起身子看。一抬身子,他就完全出来了。这才发现他胳膊腿子都齐全,不是土豆,是个娃娃。接生婆提起腿脚,拍了一巴掌,哭出声来了,也是娃娃的哭声。接生婆说:“还是个男娃娃呢,看这小牛牛。”土豆妈听到这话,才放心地躺倒了。
婆婆进来了,看到娃娃的模样,扯着脸势不说话了。土豆妈赶紧说:“是个男娃娃呢,你看有牛牛。”婆婆看了看娃娃牛牛,撇了一下嘴,出去了。男人进来了,看到娃娃的样子,也驴起了脸。土豆妈又赶紧蜷起身子,拉开土豆的裹布说:“是个男娃娃呢,你看有牛牛。”男人看到娃娃牛牛,还是黑着个脸,转身出去了。
一会儿,婆婆又进来了,这回不看娃娃牛牛,就看娃娃的头脸。看了半天,对土豆妈说:“你没作过啥孽吧?”土豆妈赶紧摇头。土豆妈是个懦弱的女人,在家里说不起话,在外面也抬不起头,能做出些啥事来呢。但婆婆的话还是提醒了她,她想起偷过生产队的土豆,还是塞在裤裆里带回家的。那年头,人都饿得不行,谁还没偷过生产队的粮食,哪个女人没在裤裆里都塞过土豆,咋偏偏就自己生的娃娃长成土豆模样?土豆妈就想不明白。能想明白的就是,娃娃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土豆样也好,萝卜样也罢,说啥还是个娃娃,有牛牛的娃娃,还得抓养。
土豆还真给抓养大了,名字自然就叫土豆,官名叫杨玉。官名是村里的会计给起的,上户口的时候,会计就想到了洋芋。正好土豆姓杨,会计就写成了杨玉。要是姓马的话,说不定就写成马铃薯了。杨玉也好,马铃薯也好,村里人从没有叫过,就叫他土豆。即使是不知道他名字的人,第一次见到他,也会叫他土豆的。虽然长大了,他的头脸还是像土豆。
长大了些,土豆自己也发现跟别人不一样,少了耳朵。他就留长了头发,把耳朵那里盖住了。盖住,更听不清人说话了。听不清人说话,他说话自然也不清楚。他就躲着人,不往人伙里去,也没办法上学,就给村里放羊。羊说话简单,就咩咩的那几句,是饿了、渴了,还是心慌了,土豆都能听懂。他说话不清楚,羊也能听懂。他想着放羊也挺好的,可是放了几年羊,包产到户了,没羊可放了,他只能回家种地。放了多年的羊,他不会种地了,不会看墒情,不会把时节。父亲给他教,他学不会,粮食不是种深了,就是种浅了,收成自然就不好。他只会种土豆。土豆好种,切成小块,埋在地里,就行了,收成也好,只是不顶粮食。不会种庄稼,家里穷,他又长那么个模样,一直没娶上媳妇,日子过得恓惶。想出去打工挣钱,没人愿意领他。
包产到户后,村里眼头宽、心眼活的,早早地就和杨噶西一样,想办法到外面挣钱去了。心眼实、胆子小的,还守着土地。包产到户最初几年,人心劲儿大,雨点儿也稠,成了几年庄稼。后来连续干旱,地里不长粮食了,村里人没办法,就出去打工。先是三五个人出去,挣了钱,牵兄串弟的,好些人都跟着去了。到城里,给人盖房子、修路、挖下水道啥的。也是些苦活累活,但能挣钱。村里的青壮年劳力就都出去了,只留下了女人娃娃老年人,还有像土豆一样的恓惶人。乡上也支持,把这叫劳务输出,说这是旱涝保收的铁杆庄稼。还专门组织了往出送,让村长带队。
村长马占地是个倔人,外号叫“闪闪闪”。小时候,家里来了亲戚,他妈叫他到邻居家借点香油。邻居好心给他倒了大半碗。马占地手笨脚笨,走一步,碗里的油就闪出来些,走一步,又闪出来些。走快了不行,走慢了也不行。他犯了倔脾气,跟油撒气,拿着油碗,使劲地摇晃,嘴里还嚷嚷着:“叫你闪,叫你闪,叫你闪!”半碗油都没了,他提着个空碗回家了。他这样一根筋的人,好像都长得粗壮,到十七八的时候,就长成个大高个子。家里门户小,进门的时候,不小心就碰了头。碰得厉害,头上出血了,他就抓了个橛头来,把上门槛挖掉了。他当了村长后,脾气更犟了。一回,村里的一匹骒马发情走驹了,马占山说要找外村的儿马给行驹。马占地说,村里不是有儿马吗。马占山说,村里的儿马就是这匹骒马生的,马有班辈,不乱伦。马占地说,扁毛畜生有个啥班辈!你拉过来,我看。马占山拉来了儿马和骒马,马占地死拉硬拽的,就是不行。马占山给出主意说,把儿马的眼睛蒙上,它就认不出来了。蒙上眼睛,果然行了驹。马占地就说:“我说嘛,扁毛畜生有个啥班辈!”说着,撤掉儿马的蒙眼。儿马看到骒马,突然惊了,身子蹦起老高,两条前腿在空中蹬踏着,又落下来,扭头扯着缰绳。马占地拽不住,它扯开缰绳,嘶叫着跑了。当天晚上,马占山在河沟里找到了儿马,它从沟沿上摔下去,死了。村里人都说,儿马是自杀了。村里人就都抱怨马占山,没人敢抱怨马占地。
他这样的人当村长,直犟,心公,但守在村里种地还行,带着大伙到城里打工,就不行了。他本来就反对到城里打工,说:“牛行牛的道,马走马的道。庄稼汉不好好种地,跑到城里干啥呢!”说是这样说,但乡上的政策,不能违背,就带着一村的年轻人出去打工了。开春出门,地冻了才回来。几年下来,挣了些钱,但村里也出了些乌七八糟的事。大伯子翻了弟媳妇的墙,老公公上了儿媳妇的炕之类的。这样的事,村里人从没经见过。
连马占地家都出了丑事,婆姨叫人睡了。村长睡了别人婆姨的事,很常见;村长的婆姨叫人睡了,却少有。尤其是像马占地那样脾气犟、蛮力大的人,谁敢在他头上动土?偏偏还就有,偏偏就是恓惶人土豆。村里人想不到土豆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更想不到村长婆姨会和土豆做那样的事。村长婆姨模样好,会打扮,是个妖娆人,脾气也随和,平日里也爱和村里平辈小叔子开个玩笑啥的。村长马占地人大心眼小,婆姨跟别的男人开个玩笑,他都会打她一顿。但婆姨好像是打不怕,晚上挨了打,白天出来还是爱说笑。也就是说说笑笑,妇道上还是谨守着的。这回的事其实只是风言风语。说村长带队出去后,土豆给村长婆姨帮着犁地,帮着收粮食,还到村长家里干些扫院子劈柴之类的事情。这些都不要紧,土豆没有婆姨,稀罕女人,爱给女人帮忙。给村长婆姨帮忙,大概是想巴结村长,叫村长也带他出去挣钱。关键是,还有人发现,土豆有好几回都是天黑了进村长家,半夜里出去了。这就叫人有了想法,有了说道。说道说道,话就走了样,也传开了。
自然也就传到村长马占地的耳朵里。别人遇到这样的事,大多都悄悄地压了,马占地却压不住。马占地找到土豆,二话不说,先三拳两脚就把他打趴下了。土豆呜呜地哭叫。马占地这才问他,土豆听不清,也说不清,带上哭腔,就更是呜哩哇啦的。马占地又杵了他几拳,踏了他几脚,揪着他去跟婆姨当面对质。
把土豆和婆姨揪到一起,看看婆姨,看看土豆,马占地火气更压不住了。又开始打土豆,边打边厉声喝问:“你们干了些啥,你给我说!说!”土豆还是那样呜呜地哭叫,说不出完整的话来。马占地就继续打。看热闹的人在一边议论。马占山说:“七窍不全的东西,也欺负到我们马家人头上了,往死里打!”杨噶西和马占山本来就有嫌隙,听他这样说,觉得不顺耳,呛他说:“自己身子不全乎,还说别人七窍不全。”马占山就涨红了脸,不说话了。杨噶西这几年跑车有钱了,算是杨家中说得起话的人,土豆是杨家人,他想护着,但又不敢跟村长马占地直接撕破脸,就小声嘀咕说:“捉奸捉双,捉贼捉赃,听风就是雨的打人,这算啥!”其他人不附和他的话,他也只能站在一边看。
马占地的婆姨看不下去了,说:“你不要打他,要打打我,都是我的事。”婆姨说出这样的话来,是护着土豆,也认了有事。马占地就打婆姨。婆姨的盖头给揪掉了,头发散开来。婆姨一个踉跄栽倒了,又爬起来。婆姨嘴角出血了,她也不擦。婆姨不哭不叫,就像一个木陀螺,被抽得转过来,转过去。马占地的手脚鞭子一样地绕着,像发了疯的马猴。看热闹的人最初是不想上去拉,接着是不好上去拉,最后是不敢上去拉。土豆突然嚎了一声,跳起来,扑过去,咬住了马占地的大腿。马占地疼得叫了一声,待看清是土豆,就一手揪住土豆的长头发,一手在土豆的头上乱砸。土豆的头上、脸上都流血了,快被砸成土豆泥了,才松了口。土豆瘫软在地上,马占地也住了手,站在那里喘气。杨噶西低声给土豆说,你等死啊,快跑!土豆就是不跑。杨噶西连拉带拽地把土豆弄走了。杨噶西觉得杨家的人,被马家人给打了,心里气不过。
土豆给拉走了。马占地还要打婆姨,围观的人这才上去拉。婆姨说:“你们不要拉,叫他打。又不是没打过。我今儿就叫他打死。”马占地作势还要打婆姨,几个人拉着,他才借势住了手。
人都走散了,回到屋里。马占地想想还是不对,气是出了,但绿帽子还戴着。就当着两个娃娃的面,又打婆姨,边打边问她为啥要做那样的事。马占地想不通婆姨为啥跟土豆那样的人,想着婆姨要是死不承认,打一顿出了气也就算了。没想到婆姨还了嘴:“你一年到头在外头,叫我守活寡呀。”马占地听了更气,说:“守不住活寡,就叫你守死寡。”又打了她一顿,说要离婚,第二天送她回娘家去。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婆姨不见了。马占地以为婆姨是寻了短见。到水窖里看了,没有漂着。到村头的大树上看了,没有吊着。河沟里,山洼里都找了,还是没有。以为是到娘家了,派人悄悄去打问了,也没有。
婆姨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不见了。要是离婚了,要是死了,都好说,但这样不见了踪影,叫马占地心里乱了章法,就像打出去的拳头打到了虚空,心里也一片虚空。婆姨的娘家闹着要人,家里的娃娃哭着要妈,更叫他难受。都说硬的易折,遇上这样的事,马占地一下子就垮了,像被抽掉了筋骨,垂着个头,弯着个腰,没个人样儿了,连村长也不当了。
出了这样的事,村里有些人就不敢出去了,守在家里。有些人还是想出去,出去能赚钱。这回再出去,就有些担心土豆,怕土豆跟自己的婆姨也搞出些啥事来。就都去找土豆。有的来硬的,虎着脸警告土豆,要是进了他家,回来就往死里打。有的用软的,给土豆几个钱,叫土豆离远点,还答应了回来再给他钱。土豆没想村里人会是这样,惶恐地点头,嘴里也呜呜地应着。他也出去了,没有跟着村里人一起出去,他一个人出去了。连续几年,他都是半年时间在家里种土豆,半年时间跑到外面去。有人说,他是出去打工。也有人说,他是出去乞讨。还有人说,他是出去找村长婆姨。这就叫人想不通,村长马占地都不去找婆姨,他找的哪门子?
村里人就想着选个新村长。选来选去,选不出来。有的不想当,有的扶不起来。最后落到秃疤疤牛旦头上。按说,村里人是不会选秃疤疤牛旦当村长的。村里主要有马姓、杨姓、牛姓三姓人,还有李姓、纳姓几户人。马姓人最多,村长一直都是马姓人当的,说啥都轮不到牛姓人当。秃疤疤牛旦当村长,主要是堂弟牛奔帮了忙。牛奔小时候瘦弱,还有吃土的毛病,但他却把书念成了,高中毕业,考上民族干部,就分到乡上了。牛奔念着秃疤疤牛旦小时候护他的情分,也是在牛姓人中扶起个人,就帮他当了村长。
秃疤疤牛旦当上村长后,不再带着村里人出去打工了。这倒不是他怕婆姨麦燕也做出啥丑事来,是因为上面的政策变了。乡上再不提铁杆庄稼的话了,转而提倡种经济作物。村里人历来都是夏粮种麦子豌豆,秋粮种糜子谷子,再就是看雨水情况,种点荞麦洋芋萝卜白菜啥的,都是为了人吃粮吃菜,牲口吃草吃料,没有啥经济作物。牛奔要帮着堂兄牛旦当稳村长,也是想帮着乡亲脱贫致富,就使劲想办法。试着种玉米,长得还没谷子高,棒子也就指头粗。试着种西瓜,瓜蔓扯出一尺长,西瓜也就拳头大。就没办法了。
也是机缘凑巧,省人大的一个副主任下来视察,点名要看贫困村,县上乡上的领导就带到了河湾村。牛奔也跟着来了,秃疤疤牛旦是村长,当然也跟着。一行人真的深入了田间地头。但已经深秋时节了,地里就是有点粮食,也都收掉了。没啥可看的,只能看光秃秃的田地。省主任还真像个懂农业的样子,抓起黄土捏一捏,干透了,手伸开,干土随风飞。随行的记者咔咔地照相。省主任又吃力地蹲下身子,往地下刨了刨,圆润的手腕子都埋住了,还没有湿气。随行的记者咔咔地照相。省主任抬起身子,拍了拍手,显出很失望的样子。随行的记者没有照相。县长眼尖,看到一块地里有绿色,就把省主任往那边领。
到跟前才看出,是土豆。是土豆种的土豆。土豆收得迟,还在地里,但叶子已经半枯了,只残留着点绿色。省主任问,这是啥。秃疤疤牛旦赶紧说是土豆。乡长忙给解释说是洋芋,县长怕省主任还是听不懂,忙说是马铃薯。省主任爽朗地一笑,说,我知道,我知道,土豆我还不知道吗。又问,也是旱死了吗?秃疤疤牛旦说,是黄了。村里人把粮食、果子成熟都叫黄了。乡长、县长又赶忙给省主任解释,说是成熟了,丰收了。省主任点了点光头,恍然的样子,随即又问,有土豆吗?秃疤疤牛旦说有。想挖出来,却没带着铁锹,就用手刨。牛奔要在领导面前表现一下,也帮着刨。牛奔刨了几下,闻到了土气,就受不住了,想抓一撮往嘴里喂。想想身后站着一群官,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就使劲地刨。那是一块低洼地,下雨积了水,土豆结的大。不一会儿,牛奔和秃疤疤牛旦刨出了好几个大土豆。一个最大的土豆,足有二三斤重,牛奔把那个土豆抱在胸前,让省主任看。牛奔那时候还没法发福,身子瘦小,显得土豆更大了。省主任接过去掂了掂,随行的记者又咔咔地照相。省主任说,这样干旱的地方能长出这么大的土豆来,说明什么?秃疤疤牛旦赶紧说,是党的政策好。秃疤疤牛旦刚当上村长,还不会说话。县长、乡长都朝他瞪眼。省主任说,光有好政策还不行,还要找准优势产业,领着农民干,帮着农民干。这么多的土地,都要种上土豆,都要结这么大,会有多少产量?农民脱贫致富的问题不就解决了吗?省主任掂了半天,感觉那大土豆有些沉,就递给牛奔,走了。
第二天,牛奔抱着大洋芋的照片就在省报、市报上显眼的位置登出来了。题目是《农民脱贫致富的金豆》,内容当然说的不是牛奔,说的是省主任视察农业。省主任说了,土豆是农民致富的金豆,要在干旱地区大力发展土豆产业。省主任这样说了,县上、乡上就安排了。翻过年春后,村里就大面积种土豆。牛奔被乡上派驻蹲点,和牛旦一起动员全村人种土豆。牛奔出主意,种土豆和扶贫款挂钩,不种土豆就不给扶贫款。村里人只能都种了。那年雨水好,秋后土豆还真的大丰收了。牛奔给联系着,卖的价钱也好,家家都卖了不少钱。村里人又接着种土豆,周边一些村子也跟着种土豆,还覆上了地膜,施上了化肥,土豆收得更好。土豆多了,却不好卖了。卖不掉,村里人想着是乡干部牛奔叫种的,就拉到乡政府去了。乡政府院子叫土豆淹了,牛奔着急,书记乡长也着急,跑到县政府求救。县政府的办法多,叫全县职工每人认购了200斤。问题算是解决了,但牛奔想,这不是长久之计,得给土豆找个出路。想来想去,想到了办淀粉厂。
也正好赶上县上发展乡镇企业的机会,牛奔给跑注册、跑贷款,拉村上人集资,厂子终于办成了。淀粉厂就建在清水河边,为的是取水方便,排水也方便。牛奔这样跑,村里人说,他这是没忘了根本。也有的说他是为了自己当官,也为了帮村长秃疤疤牛旦。厂子建成后不久,牛奔就当了副乡长。秃疤疤牛旦也当了淀粉厂厂长。
有了淀粉厂,土豆就不愁卖,村里种土豆的更多了,麦子豆子糜子谷子几乎没人种了,平地、山地、河滩地都种上了土豆。每到夏秋季节,土豆开花了,满眼都蓝盈盈的。外面打工的一些人都回来了,种土豆,在淀粉厂打工。村里又有了人气,火炎炎的。
叫人想不到的是,马占地的婆姨也回来了。人白了,洋气了,笑吟吟的,比原来还妖娆。更叫人想不到的是,她并没有回家,跟马占地办了离婚,和土豆住在一起了。马占地缓过神来,就到土豆门上去闹。土豆拿了把菜刀出来,递给马占地。他说:“要领人能行,先把握砍了”,说着,把脖子伸得长长的,等着马占地砍。马占地盯着土豆的脖子看了看,扔下菜刀,走了。
村里人都说,土豆还真成了金豆了。
村里只有杨噶西一家没种土豆。
杨噶西开了多年的车,落下了腰椎病,在县医院做了手术,不仅没治好,反而给治残了。车当然开不成了,走路都成了问题,只能弓着腰,拄着拐棍,一步一挪地走。更严重的是,腰使不上劲,躺倒起不来,起来睡不倒。婆姨在家专门伺候他。儿子杨尔萨一个人跑车,拉煤炭、矿石、石油啥的,在外面挣钱。杨尔萨也结婚了,果然娶了个城里女子。不是县城的,是省城的。名叫撒鱼儿,是省城一个旅馆的收银员。不是普通的收银员,旅馆是她哥哥开的,她是帮着哥哥打理。旅馆不大,在城边,停车住宿的那种。杨尔萨跑车,经常在那家旅馆住,就熟悉了。撒鱼儿的父母离婚了,母亲跟人走了,父亲也娶了一个,撒鱼儿就跟着哥哥。哥哥很溺爱她,她却任性,不想在旅馆里窝着,想到外面乱游,经常搭杨尔萨的货车到外面疯跑,两个人就好上了。杨尔萨最初并没有当真,撒鱼儿却当真了,要嫁给他。杨噶西反对,说车马店能有啥好女子。杨尔萨想想也是,就给撒鱼儿说,他家在农村,穷山恶水的。撒鱼儿说,她不喜欢城市,就喜欢农村,还跟着杨尔萨来了一趟,看到疙瘩山,看到清水河,都兴奋得不得了。看到满地的土豆花,连声惊叫。杨尔萨就没话说了。最主要的还是撒鱼儿人长得俊,有一双媚媚的大眼睛,跟瘸子马占山的女儿赛麦是两种不一样的俊,比赛麦更受看。赛麦嫁了秃疤疤牛旦,是杨尔萨的一块心病。撒鱼儿把赛麦比下去,杨尔萨就觉得舒坦些。撒鱼儿的哥哥坚决反对,撒鱼儿也很坚决,坐着杨尔萨的车就来了。这也叫杨尔萨感动。尤其是,这是河湾村第一个娶来的城里女子,村里人对杨尔萨就高看了,杨尔萨也觉得很受用。
唯一的缺点是,撒鱼儿不会干农活,不下地。不下地就不下,杨尔萨也舍不得他下地。不光是舍不得她下地,还舍不得离开她。刚结婚的时候,两个人黏糊着,杨尔萨连车都不好好出了。杨噶西催促着,他才不情愿地出去。撒鱼儿也黏他,有时还随着他的车跑出去。杨噶西拦挡了,说,开车是跟命打交道的活计,拉上个女人不吉利。撒鱼儿这才不坐着杨尔萨的车出去了。
不随着杨尔萨出去,撒鱼儿就一个人在家里枯坐着看电视。看烦了,就到疙瘩山上,到清水河边转悠。杨噶西给婆姨说,一个新媳妇,在村里瞎转悠个啥?他叫婆姨管管。婆姨心眼好,说,整天呆在家里,谁都烦,有个娃娃就好了。撒鱼儿却一直没有娃娃。在村里,女人不干活都行,没有娃娃却不行。两三年时间还不见怀娃娃,杨噶西和婆姨的脸子就不好。在家里呆不住,撒鱼儿就凑了几个人,整天打麻将。
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打麻将,这在河湾村,被看成是败坏庄风的事。村里的老人们就说出一些话来。这些话送到杨噶西和婆姨耳朵里,杨噶西不好管儿媳妇,就叫婆姨管。婆姨面软,说了几句,撒鱼儿照样出去。杨尔萨回来,杨噶西又叫杨尔萨把媳妇管管。杨尔萨心烦地说,不打麻将叫她干啥?
撒鱼儿的哥哥找来了,也说,你在这里能干啥?哥哥没说叫她和杨尔萨离婚,只劝她回城里去,还答应借房子给她和杨尔萨住。撒鱼儿嘴硬,当着哥哥的面,说她在这里挺好的,哪里也不去。等哥哥走了,她却试探着给杨尔萨说:“要不我们也在城里买套房子吧?”
在城里买房子的事,杨尔萨拿不了主意,说给父亲,杨噶西不答应。杨噶西不想离开村子,他走南闯北的跑车挣钱,就是想在村里挣出个头脸来。他现在腰又残了,更没法到城里去了。
杨尔萨给撒鱼儿说了,撒鱼儿说:“我啥也不会,我在这里能干些啥?”
撒鱼儿说出这样的话来,杨尔萨心里有些担忧,想给她找点事做,却不知道该让她干些啥。他想到了秃疤疤牛旦的淀粉厂,可他不想给秃疤疤牛旦说话,他跟秃疤疤牛旦还憋着劲。
秃疤疤牛旦却主动来找他。他说,弟媳妇闲着,不行就到淀粉厂来上班吧,我给安排个清闲些的事。秃疤疤牛旦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诚恳,还拿掉了咬在嘴角的柴棍子。秃疤疤牛旦头上的疮疤好了,但嘴里咬柴棍子的习惯却没变。杨尔萨就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来,断然拒绝了,说家里不缺钱花。再说了,秃疤疤牛旦是个为了女人舔火铲子的人,叫媳妇到他那里,杨尔萨也不放心。
秃疤疤牛旦还说,他想扩大淀粉厂,再建个土豆储藏窖,有大榆树的那块正好临近,他想赎回去。杨尔萨想了想,反正那块地不种,旁边又是淀粉厂的臭水沟,就问,你出多少钱?秃疤疤牛旦说,你要多少钱?杨尔萨笑笑说,当初顶的是二百,快十年了,就十倍吧,二千。秃疤疤牛旦把柴棍咬在嘴里,也笑笑说,二千就二千。秃疤疤牛旦嘴里咬着柴棍,脸上笑着,但说出的话就像是咬牙切齿的。他当场打电话叫人送来二千。杨尔萨后悔要少了,可话说出去了,没办法,只能接过钱。回去给父亲杨噶西说了,杨噶西弓着腰大骂起来:“谁让你把那块地卖了?你没长脑子呀!”杨尔萨说:“一块烂地,又不种。”婆姨也说:“当初顶了二百,现在卖二千,不亏。”杨噶西说:“你们娘母子知道个啥!那块地上有树!”
婆姨说:“树是大家的,再说也不值二千。”
杨噶西说:“那是老祖先留下的树,在谁家里,谁家就旺。你懂个屁!”杨噶西说着,浑身抖得厉害。婆姨赶紧扶着他躺倒了。杨尔萨这才觉得是被秃疤疤牛旦涮了,心里更记恨秃疤疤牛旦。
果然,秃疤疤牛旦赎回那块地,并没有建土豆储藏窖,也没有种土豆,就那么闲撂荒着。杨尔萨每次跑车回来,看到那块地、那棵树,心里就胀气。有一回回来,他走到那块地上,对着那棵大树撒了一泡尿。他是想给秃疤疤牛旦冲些晦气。尿撒完了,他才注意看了看那棵树。树老得厉害了,树叶子稀稀拉拉地快褪到头顶上了,树柯杈都快要干枯了。看到老树成了这样,杨尔萨心里有点解气,也有些不忍。他想起小时候常在老树底下玩耍的一些事来,不由得伸手摸了摸树干。树干上有好几个大节疤,渗出树脂来,树脂沾到他手指上了。他在树干上擦了擦,没擦干净,还粘着些。杨尔萨抬手一看,粘在手上的树脂竟是黑色的。他记得树脂是黄色的,咋成黑色的了?他往树节疤上看,真是黑色的,还发出一股腥臭味。树脂应该是香的,咋变臭了,这树怕是要死了。树要是真死了,秃疤疤牛旦的阴谋就不能得逞了。想到这里,杨尔萨心里还真有些高兴。忽然,他想起来,在陕北拉石油的时候,见过油井附近的大树上也流出黑色的树脂,老乡说,那是树根把石油吸上来了。老树流出黑色的树脂,说明附近有石油。他又粘了点黑色的树脂,闻了闻,果然有点石油味。
杨尔萨被自己的发现惊呆了,心惶惶地跳起来,像开车遇到险情一样,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干咽了两口唾沫,才定下神来。他开车拉过石油,知道石油就是黑金子,那些开油井的老板,钱一天到晚哗哗地往口袋里流。想到把一块藏着石油的土地给了秃疤疤牛旦,真是后悔死了。得想办法把这块地要回来,想啥办法也得要回来。他赶忙打电话找秃疤疤牛旦。秃疤疤牛旦说在厂里,他就去厂里找。
见到秃疤疤牛旦,他慌慌地说:“那块地我不想卖了”
秃疤疤牛旦奇怪地说:“啥地?”
杨尔萨说:“就是那块地,有树的那块。”
秃疤疤牛旦拿掉嘴里的柴棍说:“啥时候的事了。咋了?嫌钱少了?”
杨尔萨说:“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就是不想买了。”
秃疤疤牛旦说:“做过的生意了,这会儿反悔,怕是不行吧?”
杨尔萨说:“我也出钱赎回。”
秃疤疤牛旦说:“我赎回出了十倍的钱,你呢?”
杨尔萨赶紧说:“我也出十倍的钱。”
秃疤疤牛旦说:“你出两万?”
杨尔萨说:“两万就两万。”
秃疤疤牛旦警惕地看了看杨尔萨,说:“你干啥?”
杨尔萨还没有想好干啥,迟疑了一下,说:“我想收拾个新院子。”
秃疤疤说:“那块地不是宅基地。要宅基地的话,村上可以给你划。”
杨尔萨说:“我就想赎回那块地。”
秃疤疤牛旦疑惑地看了看杨尔萨,咬上柴棍,说:“那块地我要用。”
杨尔萨着急地说:“那块地一直撂荒着。”
秃疤疤牛旦板起脸子说:“我的地,想荒着就荒着。”
杨尔萨说:“我想收回来,不卖了。”
秃疤疤牛旦说:“本来就是我的地!”
秃疤疤牛旦说出这话来,杨尔萨不知说啥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就算是你的地,卖给我。”
秃疤疤牛旦说:“你真出两万?”
杨尔萨干脆地说:“我出两万,我现在就回去取钱。”
秃疤疤牛旦看了看杨尔萨,说:“明儿再说,我考虑一下。”
杨尔萨还想说,秃疤疤牛旦不跟他说了,说还有事,起身要走。杨尔萨只好出来了。他顺路又到大榆树下,又粘了点树油,闻了闻,就是石油味,没问题。他想着还是尽快把事情定下来的好,就给秃疤疤牛旦打电话,秃疤疤牛旦不接。晚上,他又打电话,秃疤疤牛旦还是不接。媳妇撒鱼儿看到他心慌慌的样子,问他啥事。杨尔萨是个沉不住气的人,这么大的事也压得他受不住,就给撒鱼儿说了。又盘算着收回那块地来,打出石油,赚多少钱,在城里买房子买车子的事来。盘算了半夜,说到兴头上了,两个人睡不着,做了那事,他们好长时间都没做了。一大早,杨尔萨就给秃疤疤牛旦打电话。秃疤疤牛旦这回接了,还没等杨尔萨开口,秃疤疤牛旦就说:“那块地不卖。”说完就挂了电话。杨尔萨呆站了一阵,想不出啥法子来,就去给父亲杨噶西说。杨噶西腰坏了,脑子没坏,知道是儿子把事情搞糟了。他没顾上抱怨儿子,叫儿子和婆姨扶他起来,拄上拐棍,去找秃疤疤牛旦。
杨噶西说:“地是我的,你从我儿子手里哄了去,算不得数。”
秃疤疤牛旦咬着柴棍说:“你儿子又不是个娃娃。”
杨噶西说:“不管娃娃大人,地是我的,我还在,他做不了主。”
秃疤疤牛旦说:“做过的买卖了,他拿了钱,都快一年了。”
杨噶西说:“钱一分不少退给你。尔萨,把钱给他。”
秃疤疤牛旦说:“钱我不要。”
杨噶西说:“那你要啥?”
秃疤疤牛旦说:“我就要地。”
杨噶西说:“地不卖了。”
秃疤疤牛旦说:“那是我家的地。”
杨噶西说:“我没占你家的地,是瘸子顶账顶给我的。”
秃疤疤牛旦说:“地是我家的。”
杨噶西说:“你找瘸子要去。”
秃疤疤牛旦说:“我找瘸子干啥,”说出瘸子的话来,他感觉矢口了,马占山就站在一边。他有些恼怒地说,“我的地我赎回来了,我谁也不找。”
杨噶西见秃疤疤牛旦说话时,嘴里的柴棍一撅一撅的,他也有些恼,说:“你一个村干部,占了人的媳妇,又占人的地,像话吗?”
秃疤疤说:“我占谁的媳妇了,你说清楚。”
杨噶西说:“你舔女人的腿板,占了我家的媳妇,现在又占我家的土地。”
瘸子马占山大声骂:“你说的那是个放屁的话!”
秃疤疤牛旦红了脸,噗地一下吐掉嘴里的柴棍,大声说:“我娶媳妇,是明媒正娶的。我的地,我掏钱赎回来了,有啥错!你们说,有啥错?”旁边围着的人也都符合着秃疤疤牛旦的话,说做过的买卖,走过的路,不能反悔。
杨噶西看到情况不对,也大声说:“你,你太欺负人了!要是在过去,我就……我跟你拼了!”说着,使劲地抬起身子,举起拐棍,去打秃疤疤牛旦。踉跄了两步,拐棍没打上秃疤疤牛旦,身子却栽到秃疤疤牛旦身上了。秃疤疤牛旦没有躲,反倒伸手扶住他。杨噶西这才感到不是以前的自己了,趁势要打滚撒泼,被马占山几个人拉住了,动弹不得。他只能干叫嚷了几声,村干部欺负人!太欺负人了!杨尔萨看势头不好,扶着杨噶西回去了。
杨噶西没闹回那块地来,却把事情闹开了。村里风传说,老榆树下面有财宝,是老祖先埋下的。都说既然是老祖先埋下的,就该人人有份,不管地头是谁的。说着说着,问题又出来了,村里有五六姓人,到底是马家的老祖先、牛家的老祖先,还是杨家的老祖先埋下的?马姓人最多,当然认为是马家的老祖先最早来的。杨姓人说,马家本来是杨家人的招女婿,慢慢地,户越来越大了,超过了杨姓人。牛姓人说,杨家是来路人,流浪到河湾村,是牛姓人收留下来的。各姓的老人们就都找证据,找来找去,却是李家的祖先最先来的。李家人慢慢都搬出去了,只剩下不多的几户人,在村里说不起话,其他几姓人就不承认是他们的祖先先来的。就说村子本来是蒙古人的,理由是村子里挖出过蒙古人的坟墓。既然是蒙古人埋的,就不是马姓人的,不是牛姓人的,也不是杨姓人的,应该各姓人都有份。
还有个问题是,那块地在秃疤疤牛旦手里,原来也是他们家的承包地。虽说当初说好的,地是他家的,树是全村人的,但没说树下埋着的东西也是全村的。再说了,当初是看他们家人穷势弱,把一块不长粮食的地发给秃疤疤牛旦家里了,他现在又是村长,又是淀粉厂厂长,势力大了,谁敢从他的碗里分出饭来?有人说,他要是独占的话,再选村长的时候就不投他的票。有人反驳说,真要有财宝的话,谁还稀罕当村长,早就到城里买房过舒服日子去了。有人说,地下埋的东西,不管是古物,还是财宝,都是国家的。后山上有个人,从自家田里挖出个铜马,给贩子卖的时候,叫公家抓了。东西没收不说,还差点判了刑。说来说去,村里人的意见是宁叫公家收了去,也不能叫他秃疤疤牛旦一人独吞了。
说是这样说,各人的心里还是存着一些希望的,就到那块地上去看。那块地一直荒着,长满了蒿子、冰草、狗牙刺啥的,没有个埋着财宝的样子。那棵大榆树呢,老得厉害了。树梢上稀拉拉有几片叶子还绿着,树身子,树柯杈,树根脚,都枯黑了,还散出一种腥臭味,看样子是快要死了。看的人都有些莫名的心酸,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来,也想起老树的一些传说来。听说,老祖先——管他是谁的老祖先——流浪到这里,累了,想歇缓歇缓,随手把当拐棍的树柯杈插进土里,睡着了。一觉醒来,树柯杈发出新芽来了。老祖先就在这里落脚了,一代又一代,传下这些人来。有的出走了,到另一个地方;有的留下来,守着村子。树也长大了,长老了。树不会走路,一直在那里。村里最老的老人都不能说清老树的年纪了,人们只知道爷爷的古今里有这株老树,爷爷的爷爷的古今里也有这株老树。
村里人还是讲实际,过后,就想不起树的事了,想起财宝来。晚上,就有人偷偷地到那块地上去挖。一大早,秃疤疤牛旦就看到,大树周围挖出一些乱糟糟的坑来。他从厂里抽了两个人守着,晚上还是有人偷偷地挖。连岳父马占山都扛着铁锨去了,叫守护的人抓住了,却说是来帮着女婿看护的。马占山还给人说,当初是秃疤疤牛旦家把那块地顶给他了,他转手顶给杨噶西了,经过了他的手的,要是挖出财宝来,也有他的一份子。秃疤疤牛旦当然不好跟岳父去理论。村里其他人,脸势也都不对,眼神躲躲闪闪的,后面藏着刀子。秃疤疤牛旦就有些害怕,这样下去,谁知道会出啥事。他想先把事情闹明白,是谁说的大树下面埋着财宝的。打问来打问去,也没问出个来源。却听说了大树流油的事来,是杨尔萨媳妇撒鱼儿在麻将桌上说出来的。秃疤疤牛旦赶紧去看,树结疤那里果然有黑色的油脂。秃疤疤牛旦没见过石油,不知道那是不是石油。他想到了牛奔,牛奔学的多,见得多,有可能知道。他刮了些树油,装在一个药瓶里,到乡政府去找牛奔。秃疤疤牛旦把情况说了,牛奔眼睛里放出光来。他说,真要有石油,咋村里就发了,全乡都发了。牛奔忙抓过药瓶去,看了看,闻了闻,说有点像;又看了看,闻了闻,还说是有点像。牛奔忽然跳起来说,走,去省城。秃疤疤牛旦不知道要去省城干啥,不好多问。上了车,牛奔才说,他的一个同学就在石化公司工作,肯定知道。
车走了一会儿,牛奔转过头来说:“你把嘴里的柴棍拿掉!”
秃疤疤牛旦赶紧把柴棍拿掉了。走了一会儿,牛奔又说:“你一个村主任,又是厂长,浑身臭混混的像个啥!多洗洗!”
秃疤疤牛旦赶紧说,衣服也洗着呢,身上也洗着呢。牛奔说:“洗着呢咋还一身的臭味!”
牛奔当了乡长了,人有了官相,说话的口气也有了官势。秃疤疤牛旦虽说是他堂兄,还是有些怯他,没敢回嘴。他闻了闻衣袖,闻了闻衣襟,是有一股臭味。当了村长,尤其是当了厂长后,他穿上了西装,婆姨也给他洗得很干净,但身上老有一股臭味,他也不知道臭味是哪里来的。
晚上到省城,牛奔找到那个同学。同学一看,一闻,就邹着鼻子说不是石油。牛奔和秃疤疤牛旦都有些失望。牛奔说:“这事关系重大,你还是用仪器化验一下。”同学笑了笑说:“肯定不是,我还认不出个石油吗。”说是这样说,还是拿去化验了。牛奔和秃疤疤牛旦就住了一夜,等化验结果。
半夜里,秃疤疤牛旦接到电话,是他派去守夜的人打的,说村里人都说他到省城买探宝仪去了,回去要挖宝,就闹得厉害。秃疤疤牛旦说,多找几个人看着,谁也不能乱挖。
第二天一大早,同学给牛奔打来电话,说化验过了,不是石油。牛奔说,这是大事,可不要开玩笑。同学说,确实不是石油,而是一种污染物。牛奔说,树脂里面咋会有污染物呢?同学说,应该是土地污染了,被树根吸上来了。牛奔和秃疤疤牛旦想到了淀粉厂,都不说话了,赶紧往回走。
到乡政府下车的时候,牛奔给秃疤疤牛旦说:“回去啥话也不要说!”秃疤疤牛旦点着头说:“我知道。”
秃疤疤牛旦一回到村里,就发现那棵老榆树不见了。跑到跟前,才看到老榆树被挖倒了,斜躺在一个大坑里。大坑里汪着半坑黑水,发出一股浓重的腥臭味。老榆树的根泡在黑水里,已经朽烂了,巨大的树身躺在那里,看着叫人惊恐。树枝上的几片叶子还闪着黄亮的光,好像还活着,更叫人惊恐。
看到那一坑黑水,村里人才知道淀粉厂不光是排臭气,排脏水,排废渣,连地下面都脏了、臭了。就说出一些话来。
秃疤疤牛旦说:“人吃五谷,放屁吗?”
村里人说:“放”
秃疤疤牛旦说:“拉屎吗?”
村里人说:“拉”
秃疤疤牛旦说:“撒尿吗?”
村里人说:“撒”
秃疤疤牛旦说:“厂子和人一样,也得吃喝拉撒不是?”
村里人只能点头。
秃疤疤牛旦又说:“屁臭不臭?”
村里人说:“臭”
秃疤疤牛旦说:“尿臊不臊?”
村里人说:“臊”
秃疤疤牛旦说:“屎脏不脏?”
村里人说:“脏”
秃疤疤牛旦说:“越是脏的,臭的,臊的,上到田里越是肥田的对不?”
村里人想想,确实是这样的,就说不出话了。
秃疤疤牛旦又说:“厂子加工的是村里的土豆不是?”
村里人说:“是”
秃疤疤牛旦说:“厂子收的是村里的工人不是?”
村里人说:“是”
秃疤疤牛旦说:“厂子每年都给大家分红不是?”
村里人说:“是”
秃疤疤牛旦说:“受点臭气比受穷好,对不?”
秃疤疤牛旦这样一说,村里人越说不出话来了。
说不出话,心里却有了想法,有些人又开始往外面跑了。尤其是一些年轻人,不想种土豆了,不想在淀粉厂干了,跑到城里去了。老年人呢,当然是觉得家和人全的好,挡着不让娃娃出去,说在村里种土豆还不一样的挣钱,到城里还不是一样的受苦。还说,城里有啥好的,杨尔萨媳妇撒鱼儿是城里人,还不是嫁到村里来了。老年人的话当然有道理,但年轻人还是听不进去,城里有比种土豆,比挣钱更多的东西。
走的人多了,村子里就有些空。
撒鱼儿的大眼睛里也空了。
撒鱼儿说:“村里死气沉沉的。”
撒鱼儿说:“山上连棵树都没有。”
撒鱼儿说:“河里的鱼都没了。”
撒鱼儿说:“就不能种点别的,怎么都种土豆?”
撒鱼儿说:“土豆怎么开那样的花,看得人心里难受。”
撒鱼儿说出这些话来,杨尔萨心里惶惶的。
心里更惶的是秃疤疤牛旦。人都走了,谁种土豆?谁在厂子里干活?没人种土豆,没人干活,厂子咋办?秃疤疤牛旦想把人留住,可人不是河里的水,修个水坝就堵住了,人从水坝上走出去,谁也堵不住。建水坝本来是为了堵住水,留住人,没想到人却从水坝上走出去了。
这些年,雨水少了,清水河的水也小了。不光是小了,上游建了几个大坝,把水截住了。跟河湾村一样,上游的人也办厂子,砖瓦厂、造纸厂啥的,都要用水,就建了水坝,流下来的水更小了,抽水泵抽不上水来,秃疤疤牛旦没办法,也建了个水坝。凭秃疤疤牛旦当然建不起个水坝,建水坝也是牛奔出的力。在清水河上建水坝,县上批不了,报的是滚水桥。牛奔给跑着,不仅批了,还列到县上的工程项目里,钱也是项目上出的。滚水桥是用石头水泥修的,很坚固,也很宽,不仅能走人,连车都能跑。以前村里没有桥,村里人过去要出门,必须蹚水过河,有了滚水桥,就方便多了,就都夸牛奔,说他当了官没有忘本,给村里办了好事。也顺带着夸秃疤疤牛旦。秃疤疤牛旦修滚水桥,是为了堵水。水堵住了,成了个水坝,淀粉厂用水就方便了。滚水桥上面能跑车,往来拉土豆,往出送淀粉,都便利了。可是不久,清水河发了洪水,洪水泥沙大,没有冲垮滚水桥,却把水坝淤平了。一河的泥沙,没办法挖出来,秃疤疤牛旦就带着人,把滚水桥加高了一截。发一次水,滚水桥就加高一截。加来加去,就不像是个桥,真像个水坝了,上面越来越窄,车没办法走了,勉强还能走人。村里人进进出出的,就是从水坝上走。
为了不让村里人出走,秃疤疤牛旦想了很多办法。正好赶上新农村建设,牛奔把全乡的试点就放在河湾村。一是搞试点,国家的配套政策好,扶贫资金,危房危窑改造的资金,都能整合使用。牛奔想给乡亲办点事情。二是自己的乡亲,话好说,工作好推进。工作推开了,是他的政绩。他现在是乡党委书记,要想往上升,就得有政绩。牛奔也是有些私心的。还有一点是,村里这几年办厂子、种土豆,条件比较好,盖新房的钱能拿出来。说是这样,但村里还有一些人家拿不出多少钱来,也有些抗着不拿钱。秃疤疤牛旦就从厂子里拿出些钱来,补上了。就选了一块河滩地,给村里每家每户都盖了一套新房子。新房子统一规划建设,全是红砖蓝瓦,显得气派、整齐,真有个新农村的样子。但村里人还是说出话来,有的说,新房子好是好,就是不像个农村人的家,柴草杂物没地方放。有年轻人说,都一个样子,连自己的家都认不出来了,晚上出门撒尿进错门,睡到别人婆姨被窝里咋办。还有的老年人说,房子建在河滩上,要是发了大水,全给冲走了。说啥话的都有,好像并不领情。秃疤疤牛旦有些胀气,牛奔跟他说,给老百姓办点事,不要指望他们说好,他们心里会记着的。秃疤疤牛旦听不出牛奔说的是官话,还是实话,他心里还是有些胀气。更叫他胀气的是,住上了新房子,村里的年轻人还是一个个地往出跑。
马占河却回来了。马占河回来不是给秃疤疤牛旦帮忙的,是跟他拼命的。
马占河也算个恓惶人,眼睛有点毛病,不算大毛病,不是瞎眼,不是萝卜花,只是眼睛红。眼仁子红,眼皮也红,眼睑红得更厉害,烂兮兮的,村里人俗称“烂眼子”。马占河的烂眼子不算是病,是给烟熏的。他家祖传的会烧碱,就是把碱草烧成草碱。河滩上有很多碱草,有水蓬、骆驼蓬、马奶子草啥的,绿莹莹的铺满了河滩。这些草吸了河里的碱水,碱气太大,牛羊都不吃,只能砍了烧碱。院子里搭个炉灶,把碱草放在上面烧,能烧出青黑色草碱疙瘩来。草碱疙瘩看着像石头一样,但敲下一块来,用水化开了,和面做饭做馍馍,面劲道,味道醇,比小苏打好得多。
包产到户前,马占河烧了草碱,主要是供村里人用,换点粮食,换点鸡蛋啥的。包产到户后,村里人到城里打工去了,马占河眼睛不好,没办法出去,就烧了草碱卖钱。他砍草烧碱,媳妇拿到县城里去卖。县城里的人大多都是农村去的,认得草碱,知道草碱的好。马占河的草碱就卖的好。有几个拉面馆还专门定下了,叫按时送。马占河媳妇是个伶俐人,在给拉面馆送草碱的过程中,看出了做拉面的门道,还看出了拉面馆能挣钱。她和马占河商量,也在县城开个饭馆。说是商量,其实是媳妇做主,马占河啥都听媳妇的。开饭馆要本钱,媳妇说把土地卖了,耕牛卖了,院子也卖了。马占河就张罗着把土地卖了,耕牛卖了,院子卖了,一家人到县城租了一间房,半间住人,半间开了个小饭馆。主要是卖拉面,也做一些黄米粘饭、荞面搅团之类的农家饭菜。城里人都爱个农家的土味,还有到城里打工的爱凑合着吃个拉面,生意还不错。挣到了钱,媳妇高兴,一个人主厨兼着跑堂,打发马占河回来烧草碱,采买黄米、荞面啥的。
村里的土地全改种了土豆以后,马占河回来收不上黄米、荞面了。这个好办,河湾村不种荞麦、糜子,还有其他的村子里种,马占河就到别的村子去买。烧碱就不好办了,没有碱草不行。碱草就长在清水河边,其他没有碱水的地方不长碱草。可河上建了些水坝,流下来的水少了,碱草也长不起来了。特别是,厂子里的脏水排到河里,碱草全死了。没有碱草,就烧不出草碱来。没有草碱,饭菜的味道就不对。饭菜味道不好,来吃饭的人就少。正好那一段,饭馆的生意不好。马占河就觉得是没有草碱的事,是他的事,心里愧着。
他想给媳妇帮忙当跑堂,媳妇不让,说:“你那个样子,还不把来吃饭的人恶心死!”他想给媳妇帮着洗碗筷,媳妇也不让,说:“你眼睛麻麻踏踏的,能洗干净个碗呀!”他想给媳妇帮着烧火,媳妇还是不让,说:“你笨手笨脚的,能烧旺个火呀!干啥干去!”媳妇这样说,马占河也不生气,已经习惯了。他知道媳妇嫌弃他,以前在村里的时候,媳妇怕乡邻说闲话,还给他留点面子,到县城以后,谁也不认识谁,媳妇说话就不顾他的脸面了。
媳妇不光说话不顾他的脸面,做事也不顾他的脸面。饭馆旁边是个水果店,卖水果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也是从乡下来的。媳妇去水果店买水果,男人来饭馆吃饭,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络了。先是打牙撂嘴的,马占河假装没听见。后来动手动脚的,马占河装作没看见。再后来,两个人干脆睡到一起了,叫马占河有一回撞见了。
媳妇先说:“你说咋办?”
马占河说:“你改了,再不跟他了,就行。”
媳妇却说:“那不行!”
马占河说:“不行还咋?”
媳妇说:“离婚。”
媳妇铁了心要离婚,马占河没办法,就离了。离了,马占河没地方去,只能回河湾村。可村里没有他的家,没有他的土地,真连个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马占河越想心里越不是个味儿,越想越觉得是秃疤疤牛旦的事。要不是秃疤疤牛旦办厂子修水坝,河滩上的碱草就多。要不是厂子里排脏水,河滩上碱草就不会死。碱草不死,他就能烧碱,媳妇就不会嫌弃他。饭馆的生意好,媳妇也不会闲得没事,跟卖水果的闹到一起。这样一想,他就去淀粉厂找秃疤疤牛旦,要跟他拼命。秃疤疤牛旦厂子里人多,很快就摁住了他。他只能血红着眼睛,叫骂了一阵。
倒是秃疤疤牛旦度量大,也是可怜他,给他安排了一份工作,看水。在水坝那里盖了间房子,叫他住在那里,看水坝不要出问题,看水泵不要停了,还看着不要叫村里的娃娃在水坝里耍水。水坝里水不深,但稀泥很深,娃娃们下去耍水,怕给淹死了。以前没有水坝的时候,河湾村的娃娃经常在河里耍水。河里水浅,砂石底子,淹不死人。建了水坝,娃娃们还偷偷到水坝里耍水。大人辖制着,还是去。特别是,有些人家大人出去了,就留下了娃娃,没人管束,跑到水坝里耍水,差点淹死了人。秃疤疤牛旦就找人看着,不让娃娃下水坝耍水。
河湾村的规矩是,大人不到河里耍水,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要洗身子,也是挑了水回家洗。撒鱼儿刚嫁过来的时候,想到水坝里洗澡,杨尔萨挡住了。撒鱼儿说她会游泳,淹不死。杨尔萨说,村里有规矩。撒鱼儿说,哪来那么多臭规矩。杨尔萨说,城里有城里的规矩,乡下有乡下的规矩,这没办法。撒鱼儿说,我才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等杨尔萨出去跑车了,撒鱼儿还是偷偷到水坝里洗了几回。村里人发现了,话说到杨尔萨跟前。杨尔萨就说了撒鱼儿。撒鱼儿就撒娇地说,我的名字叫鱼儿,鱼儿就爱水嘛。那时候是刚结婚,杨尔萨还迁就着撒鱼儿,轻言慢语地劝说。过了些日子,就拉下脸子拦挡。撒鱼儿说,你知道我的脾气,人越拦挡的事,我越想干。再后来,撒鱼儿不到水坝里洗澡了,不是村里人说闲话,也不是杨尔萨拦挡,是她自己的新鲜感过去了。打麻将也是,村里人说,公公说,婆婆说,杨尔萨说,她都不管,等她自己的新鲜感过去了,就不打了。不光是麻将,好像所有的新鲜感都过去了,她跑到山上去,呆呆地能坐一早上。她跑到河边去,呆呆地能坐一下午。看着她空茫茫的大眼睛,杨尔萨就有些担心,怕她出啥事。每次出门跑车,都给母亲说,叫看着她些。母亲说:“一个大活人的,我咋看?怕她跑了?跑了就跑了,啥活儿都不会干,连个娃娃都不生,跑了再娶一个。”杨尔萨心里也有些厌烦了,不是怕撒鱼儿跑了,是怕她出事。
果然出了事。杨尔萨出去跑车路上,收到撒鱼儿的短信: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走了,别恨我!杨尔萨赶紧打过电话去,关机,再打过去,无法接通。他忙给家里打电话。母亲在屋里找了,没有;在村里找了,还是没有。母亲回话说,说不定在哪里呆着呢,也说不定回娘家了。母亲的口气叫杨尔萨有些生气,但母亲的话还是提醒了他。他赶紧给撒鱼儿的哥哥打电话。哥哥说,没有回去。哥哥接着打过电话来说:“你拐走了我妹妹,那是我妹妹愿意,我没办法。我妹妹要是出了啥事,我跟你没完!”杨尔萨真慌了,车上的货没有卸,就赶着回来了。家里挨房挨屋地找,没有;村里挨家挨户地找,没有。山上沟沟坎坎的找了,河边弯弯杈杈的也找了,还是没有。有人说,在水坝那边看到了。杨尔萨就到跑着去问马占河。马占河看水,撒鱼儿要是在那里去过,马占河应该能看到。却找不到马占河,他好像是故意藏起来了,房子里没有,水泵跟前没有,水坝周围也没有。他四处张望着,却发现水坝里面有东西,仔细一看,有点像人的头发。他心里乱跳起来。定神一看,真像是人,只露出个头顶,头发一漾一漾的。杨尔萨喊了声撒鱼儿,那人的头发好像动了动。杨尔萨又喊了声撒鱼儿,那人的头发又好像动了动。杨尔萨认定是撒鱼儿,扑进水里,要去救她。刚到水里,脚就陷进泥里了,一动往下陷一截,一动往下陷一截。他赶紧爬倒身子,慢慢地拉出腿脚,爬上岸来。惊魂稍定,他又看水坝里,撒鱼儿的头发一漾一漾的。杨尔萨赶紧跑回村里,带着哭腔喊了几个人,找了几根绳子,跑到水坝边。杨尔萨腰里栓上绳子,慢慢地往水坝里爬。岸上的几个人拽着绳子,慢慢地放。杨尔萨爬倒跟前,果然看到是个人。半截身子陷进泥里,已经淹死了,泡胀了。他大哭起来。边哭边边往出拉人,岸上的人拉绳子,把人拉上来了。杨尔萨大哭着,觉得那就是撒鱼儿。其他人却发现,拉上来的不是撒鱼儿,是马占河。看到不是撒鱼儿,杨尔萨才大声哭起来。哭过了,就去找撒鱼儿。他不知道撒鱼儿去了哪里,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来,但就是想找到她。
至于马占河,他为啥淹死在水坝里了,是去看水泵,不小心陷进泥里了,还是他不想活了,谁也不知道。村里人议论了些天,就不再提了。还有很多更大的事。
最大的事是清水河发了大洪水。洪水来的没有一点儿显迹,村里并没有下多大的雨,是上游下了大雨。洪水滚滚而来的时候,谁也没想到。洪水像一群野驴一样嘶叫着、蹦跳着冲过来,被水坝挡住了,激怒了,在水坝里左冲右突的。后面的洪水不断冲进来,水坝很快就聚满了。洪水溢出水坝,漫进淀粉厂,漫进村子。秃疤疤牛旦先还指挥着堵水,要保住厂子,看到水越来越大,堵不住了,才想起赶紧转移村里人。他呼喊着、催促着,把村里人都聚到上坡上了。好在是大白天,人都没有跑散。站在山坡上,看到那么大的一坝洪水翻滚着,悬在半空中,真有些吓人。忽然,轰隆隆一阵巨响,水坝崩塌了,洪水直泄而下,地动山摇的。秃疤疤牛旦没顾上心疼水坝,他吓呆了。
洪水过后,清水河改道了。
人走直路,河走弯道。水不像人,不急着往前走。清水河从南向北流过来,不是直直地流,而是忽东忽西地拐着大弯子。弯过去的地方,把对岸冲成沟坎,这边是河滩。弯过来的地方,这边是沟坎,对岸是河滩。在河湾村附近,向东一个大湾子,向西一个大湾子,两个湾子套着,站在山顶上看,就像是个太极图。一场大洪水,从中间生生地冲出一道壕沟,把河道拉直了,却把太极图撕成两半。村里人当然不会注意到这些,村里人关心的人不要淹死了,房屋不要冲塌了。庆幸的是,河道从新村子的旁边穿过去了,没有把村子冲走,那些新盖的房子只是进了水,地基有些塌陷,房子有些歪斜。更庆幸的是,村子里没死人,一个人都没有。只是淀粉厂靠水坝近些,淹得厉害,土豆、淀粉给冲走了,厂房塌了,机器也给砸坏了。秃疤疤牛旦看着,揪心的痛。
牛奔领着县上乡上的人来视察灾情,给秃疤疤牛旦说,没有死人就好,有人就有一切,厂子可以从头再来。牛奔说的是官话,但也说得也有道理。秃疤疤牛旦心里还是难受。他领着村里人清理淤泥,加固房子,收拾机器,看着多少年的心血都毁掉了,心里更加难受。难受得厉害了,他就抓头发,抠头皮。头皮越抠越痒痒,抠出脓血来了。过了几天,长出疮了。疮疤上流出黄水来。秃疤疤牛旦照镜子一看,头顶上起了一些疮疤,就像是他小时候得过的癞头疮。他心里有些惊,有些怕,也有些羞。小时候得癞头疮,那时候还不知道羞,现在是村长,是淀粉厂厂长了,再得了癞头疮,他真有些不敢见人。他找了个帽子戴上,白天晚上都戴着,怕村里人看到了,也怕婆姨麦燕看到了。糟糕的是,婆姨麦燕也嚷嚷着头皮痒痒,也不住地抓头皮,叫秃疤疤牛旦给看看。秃疤疤牛旦一看,婆姨头上也长了癞头疮。他叫婆姨不要声张,悄悄地找了些黄油来,给婆姨抹上了,给自己也抹上了。他记得小时候的癞头疮就是黄油抹好的,想着抹上黄油,过几天就好了。可黄油抹上好几天,不但不见好,反而更严重了。他头上洇得到处都是,戴上帽子也护不住了。婆姨也是,头上长满了疮,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快成秃子了。不知是现在的黄油不对,还是疮不一样,秃疤疤牛旦想不明白。他又想起用火禁,多年前,他就是用火禁治好了婆姨的毒疮,婆姨才嫁了他。秃疤疤牛旦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来,恍惚觉得,好像是回到多年前了。定神想了想,可不是回到多年前了。这些年拼死拼活干出来的,叫一水冲走了,却把癞头疮冲回来了。水冲走的,找不回来了,但说啥也得先把癞头疮给治好了。
秃疤疤牛旦找了个铁铲子出来,烧红了,想给婆姨火禁。看着烧红的铁铲,他却半天不敢用舌头舔。婆姨骂他:“你那时候的胆子那么大,现在胆子哪里去了?”秃疤疤牛旦也不知道胆子哪里去了,就是不敢舔火铲。硬着头皮舔了,不是很烫,就是满嘴的毷氉气。他把带着毛骚气的唾沫喷在婆姨头上,也是学以前的样子,每次火禁三遍,每天火禁三次,连续火禁三天,可婆姨头上的癞头疮还是不见好。婆姨说:“病又不一样,你乱治着,能好呀!”想想也是,那时候婆姨得得是毒疮,火禁能禁好,对癞头疮,火禁怕是不起作用。婆姨说,还是去医院。秃疤疤牛旦不想去医院,他还是怕人笑话。拖了些天,他和婆姨头上的癞头疮不见好,两个儿子头上也开始长疮了。儿子头上长了疮,婆姨就骂秃疤疤牛旦给一家人都惹上了。秃疤疤牛旦也觉得是自己给一家人都惹上了。儿子却说,学校里好多娃娃头上都长了疮,家里人头上也长了疮。学校老师说,是洪水过后的疫病。听儿子这样一说,秃疤疤牛旦才感觉事情有些严重,赶紧带上婆姨娃娃,还有村里长了疮的人到县医院去看。
医院的大夫看了,也说不清到底是啥病,只说是疫情。打针输液消炎的,过了几天,却都好转了。秃疤疤牛旦这才算松了一口气,想着给牛奔说一下。牛奔是乡上的书记,村里出了疫情,得给他报告一下。他给牛奔打电话,牛奔的电话关机。他又给牛奔家里打电话,牛奔的爱人接了。秃疤疤牛旦报了名字,说要给牛书记说点事,叫牛书记接电话。牛奔爱人说,牛奔病了。秃疤疤牛旦问啥病,牛奔的爱人口气一下就变了,大声说:“啥病!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秃疤疤牛旦赌咒发誓说不知道。牛奔爱人这才说:“牛奔停职了。”秃疤疤牛旦问:“为啥?”牛奔爱人说:“还不是你们水坝塌了的事!”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秃疤疤牛旦没想到,牛奔给停职了。这些天只顾着癞头疮了,一点信儿都没听到。牛奔是啊的堂弟,也是他的上司,是他的主心骨,的去看看他。牛奔的家就在县城,秃疤疤牛旦赶紧带着几个村里人,到牛奔家里去看。牛奔真睡倒了,秃疤疤牛旦几个人进去,他挣着想起来,却没能起来。秃疤疤牛旦赶紧劝他不要起来,劝他保重身体,劝他说官丢了就丢了,不是个啥大事。牛奔说:“不是官的事,就是气不过。”秃疤疤牛旦问到底为啥。牛奔说,是大水把下游的几个村子淹了,毁了庄稼,还死了人。本来这是天灾,于他没有多少关系,可他正在跟一个人竞争副县长的位子,对方抓住这一点做文章,说水坝是牛奔出面建的,把他搞倒了。还告他贪污受贿啥的,先停了职,纪委也要调查。秃疤疤牛旦听了,气得不行,想想是自己害了他,也愧的不行。秃疤疤牛旦知道这样的事,自己帮不上忙,不知说些啥好,就赶紧带了人往出走。人都出来了,牛奔爱人又叫他进去,说牛奔要给他说话。秃疤疤牛旦又进去了,牛奔拉住他的手,想说啥,却半天说不出来。看着牛奔人瘦了一大圈,没有官样了,倒像小时候的样子,秃疤疤牛旦真有些痛惜。他以为牛奔是想凑钱摆平事情,就说:“要多少钱,你说,我回去凑。你这些年给乡亲们做了多少事,大家心里一本帐,我们全村人凑钱,也要把你保住!”秃疤疤牛旦说得有些动情,牛奔也有些动情,他说:“有这话就行了。不是钱的事。你给我找点干净的土来,我,我想吃点。”秃疤疤牛旦说:“这没问题,我今儿就回去找,明儿就送过来。”
秃疤疤牛旦记得,牛奔小时候就有个吃土的毛病,还很严重。别的娃娃也吃土,但一般到两三岁,就不吃了。牛奔上了小学,还吃。父母挡着不叫他吃,他就偷偷地吃。找村医马有国看了,说是缺锌,开了些药吃了,也不管用,牛奔照样吃土。父母看到了,打他,把土从他嘴里往出掏,他还是吃。上小学的时候吃,上中学了还吃。要是一天吃不上土,他就乏踏踏的,没有精神。父母没办法了,就任由着他吃。他不是啥土都吃,专吃墙上的土,墙上的土干净、干爽。在村里上小学的时候,他自己抠墙土吃。到乡上、县上上高中了,父母给他带干粮的时候,还要特意给他带一包墙土,他在学校里偷偷地吃。
当了干部以后,他才慢慢控制着不吃土了。秃疤疤牛旦这些年没听说他再吃土,想着他吃土的毛病改掉了。没想到这一停职,他的病又犯了,又想吃土了。秃疤疤牛旦心里就有些感叹。
回到村里,秃疤疤牛旦就找干净的土。他想着这么大个村子,找点土还不容易。可真找的时候,却并不容易。旧村子拆了,土墙都给推平了,新村子全是砖墙,墙土是找不上了。河滩上被洪水淹过了,也找不上干净干爽的土。山坡上的田地里,这些年种土豆,铺地膜,上化肥,土也不干净了。最后在山头上的一块荒地上,才找到些干净的土。秃疤疤牛旦闻了闻,尝了尝,真是干净的土,有一股久远的土香味。
以上网友发言只代表其个人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的观点或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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