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空闲小说家? 求写这个是僵尸吗小说小说主题是我创作

谁是罪人(短篇小说集)_分节阅读_1 - 书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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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罪人(短篇小说集) 作者:弓告
阿妮企盼无望,无望……漫漫长夜,骤然引擎轰鸣,车轮碾过窗前公路粘连的“沙沙”,已经脱干净了钻进被窝:一跃而起,撩起窗帘,推开窗叶,向行驶夜色中的汽车伸出手——
  来呀,快……
  穿破黑暗的扇形光圈倏地掠过,黑暗随即合拢,留下死一样静寂,没有人来!
  体内第一次遭受男人硬物无情侵入,霎那间,男人形象凝固了……整整一宿!长夜将逝,血色黎明,这个*中烧、死磨烂缠的男人收敛几分暴发户的蛮横,一味哀告:“大妹子,我的好大妹子……”紧张、疲惫的神经异常亢奋,恐惧刺激腺上分泌大量激素,意志丧失,意识紊乱……突然抢将进去,“哎哟”像穿透了身体,汩汩的,淌出了血,瘫痪在一叠始终搁在床上的东西,任人宰割……
  男人恣情纵欲,她像一具僵尸!火辣辣的烧灼感,撕裂……“不!不!”她在底下绝望挣扎,压住的那一叠东西滚散开——沾血的人民币在身子底下铺成一片——十六岁花季远离她去!
  阿妮呆坐店门口……
  曾几何时,一条土路在加宽,铺上石子,浇上沥青路面,一短段延伸,终于成了贯通南北的重要干线。大车小车“呼呼”跑着,不再扬起尘烟,引得乡村顽童像见了怪物似的乱撵。小饭店,小旅馆雨后春笋般涌现,各色人杂汇聚于此,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事态显得*裸……张家大嫂,李家媳妇,小妞,性工作者,还有那老板娘啊……涂脂抹粉,乔装打扮,粉墨登场了!站在公路边,*露出大半截……掀翻裙裾,展露无遗,还不失时机地向过往车辆蹽去白晃晃粗壮大腿……公路是条大动脉,都想依附上面,狠狠吮吸几口。
  司机把车打住——狂风暴雨,毒蛇猛兽,她们直扑车前,拽胳膊抱腿,淫辞秽语,抓隐处……(粘上喽,这些男人成了她们俘虏)架起男人往店里跑,就像押着手下败将!坐腿上,怀里大吃大喝,点十几元一罐的劣质饮料,不时打掉急得在她们身上乱摸乱捏油腻腻脏手,谈条件,讨价还价,开始喽!
  这才是真真的战场,疲惫的身子被一阵暴风骤雨般侵袭,新一轮磨难又开始……
  老板从不担心她们的工作态度,老板深知:这批世代在山区耕作,过着勉强饥饱,随时受灾害威胁的女孩,会拼命抓住这个机遇,把工作做好。要是需要,她们会笑:笑声包含着她们的困惑;笑声隐藏着内心饱受的痛苦;笑声去打动那些动物般冲动……请发发慈悲,她们还年轻,青春,容貌是仅存的资本,她们还不会对男人行报复,只以顽强的生命抵御不时袭来的风雨……是野花,终究要开放,不管路人践踏,不管风刀霜剑,春天来了,勃勃生机以她不可抗拒的魅力绽放大自然的怀抱!造物主如此慷慨,塑造这样一批不可多得的*,装扮万千世界。
  坚冰已经打破,防线一旦溃退……阿妮无所顾忌,想赚钱:家中种田买化肥要花钱,正在上学的弟弟要花钱……她掩着一笑还羞于露齿的腥红厚唇,另一只胖嘟嘟小手高高扬起,向开车人,坐车人做出各种令人吃惊的动作,引得一片哗然!
  如有幸来此——别,千万别专程来此,只要你常出门,一定会途经此地,你会看到这样一种奇特现象:逢五排十的乡村小集,一群污头垢面的庄稼汉中夹杂着花枝招展的小姐,她们大把花钱,把用青春,美好,人生最宝贵的黄金季节出卖得来的钱轻易花掉……如此屈辱、负重的血汗钱,好像只有不假思索的花掉,才能弥补她们永远也无法弥补的损失!
  阿妮时常恶心,小腹隐隐作疼,口腔里总有一股漱洗不去的异味……饥饿,肮脏的*摧残着她们身体,家乡山山水水哺育出来容颜出众的妙龄少女,俊俏的脸上挂着恹恹倦色,被压迫、被蹂躏的身子显得过于臃肿,大腿表层毛细血管挤压得快要鼓破……
  这样的生活缺乏爱,爱是无法忘怀,经常有好心顾客挨宰一刀,忍痛付出昂贵价格用餐,和颜悦色向她们提出忠告。
  阿妮想着他们,希望他们常来,要是像这样的顾客再多一点就好了,老板不会叫她们去答应男人的非分要求,她愿意尽心尽力伺候好他们,得到一份应有的报酬。
  可惜,顾客太少……不,钱太少!疯狂的金钱如同*使人丧气尊严,只要肯出钱——可以,因为有这些只能拿自己身体当本钱的……
  阿妮的良知在呼唤:还能有爱?
  阿妮恋爱了。
  爱情总是突然,骤回首,爱情悄然而去,留下的只是痛苦和遗憾……
  红红小袄勾勒丰满身段,绿绿直筒裤裹紧浑圆双腿,明眸皓齿,秀色可餐,显示山里人早熟,醇美特点。
  阿妮回家,等候一天只有一趟开往山区的班车,一辆“小飞虎”飞驰而止,驾座上跳下神采奕奕的小伙:
  “小姐,请上车!”
  阿妮慌忙掩住朱唇,回家复归平淡、恬静的生活使她很放松,此刻,不愿意有人来打扰:
  “谢谢,我有人……”
  口气中却露出子虚乌有、欲擒故纵请君入瓮的味道。
  小伙子穷追不舍:
  “我诚心诚意……”
  “上,快跟他上!”一直坐在公路边,大敞怀,吊着两只干瘪*阳光底下手忙脚乱拿虱子的疯老婆子接上碴(她沿路边乞讨为生,有难以言诉的人生经历……)
  阿妮忍俊不禁,“卟哧”笑出声,脸上一片绯红,正心猿意马,班车恰巧赶到,阿妮下意识地招手,向戛然而止的班车跑去,边跑边回头:
  “来找我——”
  她手指一溜路边店……
  小伙子怅然若失!
  一桌丰盛的酒宴,小伙子请客,为了找到阿妮,小伙子挨门逐户闯了不少路边店,吃够苦头。瞧她们顾自吃喝,小伙子有点吃惊!阿妮早早离席,回到自己房间,擦洗干净身子,今晚不要小伙子的钱。
  女老板要到钱,两指捻了捻,“哗啦”一抖,声音清脆,心满意足,露神秘状:“是黄花闺女……”亲自送到房间。
  阿妮怏怏地坐着,一股无名怒火悄然窜起,已是怒火冲天:
  “来吧,还愣着干啥!”
  小伙子走上前,吻吻阿妮眼眶上方,走掉……
  第二天晚驾着车又来了!
  被搅得心烦意乱的阿妮见了连理都没理。
  所有老资格同行都告诫:男人最无情,一旦得手转眼就忘,就像丢掉一件穿过的旧衣裳……“拔鸟无情!”阿妮恨得牙根痒痒,不想赚小伙子这分钱。
  女老板收上钱,拍拍屁股走人。
  阿妮无精打采地躺着,心里酸楚……乱云飞渡,漫山遍野的鲜花,一阵风雨……曾经满怀希望的日子落到如此地步!在学校,她是公认的好学生,为了弟弟学业含恨放弃,人生轨迹从此根本改变……她周身刺痒,似无数条胀鼓鼓蛆虫钻在细嫩的肌肤,咀嚼,吮吸,蠕动,从里面掏空身体,她胃部痉挛,作呕……
  小伙子温柔地拥抱阿妮,在她耳边说悄悄话:
  你知道你有多美,男人见了都会倾心的,像你这样的女孩,能够征服所有男人——不要对他们奴颜婢膝,要学会保护自己,会有幸福……
  唠叨唠叨阿妮睡着了,脸挂泪痕带着僵硬的笑,枕住小伙子胳膊,埋进小伙子胸膛,又像回到孩提,依偎母亲怀里。
  …… ……
  阿妮刻意修饰自己:绞去一头爆炸式蓬发,只在齐耳的发梢稍加卷翘,衬托出一张白里透红的圆脸像只熟透了的大红苹果!今个阿妮盼望,整个白天都在盼望夜幕快快降临,一有车响就跑出去,小伙子没有来。
  阿妮回绝了男人要求,一心一意等候小伙,可是还没来!
  阿妮企盼无望,脸蛋瘦下一圈:白日做梦,泪水沾湿衣襟;夜间惊醒,泪花湿透枕巾……她神情恍惚,精神抑郁,沉默寡言……睡觉不再*,亮着灯,瞪大眼睛……
  小伙子来了,热烈拥抱阿妮,吮吸阿妮眼泪,吻遍布阿妮全身……阿妮不再忧郁,心灵受到震荡,火一样燃遍全身,阿妮由不得自己……厮磨缠绕,按揉抚摸,充盈润透,一探……摇摇欲坠,飘飘欲仙,她愿跟心上人……
  爱是深刻的,只有具备全部的真诚和热情,爱情之火燃烧……一泻无余的奔腾,如痴如醉的战栗,人类由此解脱,从邪恶中挣脱出来。
  “接客喽——”
  一声拖长声音的嘶叫,阿妮猛然惊醒,推开窗——月光下,疯老婆子背着一捆形影不离的破烂,边走边沿路边店吆喝:
  “来客人了,接客……”
  阿妮眼泪夺眶而出,小腹又在隐隐作疼,她紧紧咬住干涩的双唇,一股异味正从嗓子眼里冒起……她大口吞咽命运酿造的苦酒!书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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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迷迷糊糊觉得灵魂逸出脑壳,袅袅依依,像一缕青烟,自由自在,奔西天极乐世界……急得我喊出声,渗一身冷汗!昨晚酗酒:酒不醉人人自醉,借酒浇愁愁添愁,和老婆话不投机马上翻脸,互相诅咒,辱骂,讥讽,不堪入耳,这不,遭报应!我不能走,我还有一件事情没做完……脑子显然不听使唤,身子绵软无力,噢,生命原来是这样,转瞬即逝,充满遗憾和无奈!
  我突发奇想写小说写得走火入魔:忘寝废食,夜以继日,直写到天昏地暗,揭不开锅……做生意总算发一笔小财,可以坐下来无后顾之忧地把小说写完。我把钱藏——厨房,卫生间,浴缸底下——不能说出来,这是一个秘密,连小偷做梦也想不到的……算计着一点一点拿出来花,争取在钱花完——争取在小说写完以前把钱花完,现在毫无意义。
  灵魂出了窍,躯壳倒一下子轻松起来,住街对面有一家裁缝店,年轻貌美女裁缝多情又*,每每打她店门过,我都故意绕一弯儿,贴近她店门口走,超她挤眉弄眼,传递一种信息……她终于有所悟性:目色迷离,秋波荡漾……是灵魂妨碍我们之间进一步发展,现在无所羁绊,我要去与她打得火热,尽情享受爱情快乐!
  我写一个——早已过时,司空见惯——女孩子堕落的故事,我发誓要写得与众不同:风情万种。委婉曲折……写着写着觉得态度起了暧昧,疑有*,*之嫌?这一类货色简直甚嚣尘上,写起来倒满过瘾,会不会误人子弟?
  朋友们来看我,嘲弄我怎么不去争取做大款?我苦不堪言……何尝不想做大款!为谋生计,辛辛苦苦学做生意:商海如战场,跌打滚爬,费尽心机,眼瞅着旁人一个个发大财,我只勉强混了个温饱。最可恶的老婆也跟着起哄,叫嚷着要更我离婚!她主要反对我写不三不四不正经的女人,不如写写她——哈!我暗自窃笑:现在女人不知天高地厚,什么都想尝试尝试,是到了阴盛阳衰的时候。
  我有了脱胎换骨的感觉:管他娘的,孰是孰非?今朝有酒今朝醉!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什么都完了,女裁缝店里照样门庭若市,最近我才发现,光顾她那儿的男顾客不少。
  老婆漂亮*的女友邀我去跳舞,嘿,女邀男!看来我在女人面前还蛮有魅力?我得去,与她跳,跳它个天昏地暗,然后……
  还写什么小说?要写就写*,*……保管畅销,赚钱,赚了钱……
  哈哈,灵魂出了窍,日子真好过!
  我愿过这种没有了灵魂的……
  原来没有了灵魂日子别想太平!白天大伙衣冠楚楚,客客气气交谈,做生意……到了晚上,夜幕降临,形形色色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神灵……山川湖泽,高楼背后,地下室,楼道,电梯,高速公路,地铁,网吧,酒吧,坟地,荒郊野岭……时隐时现,飘忽不定,到处乱窜……吐长长血舌,瞪绿莹莹怨眼,披头散发,脸惨白;双目如炬,青面獠牙,血盆大口;面露笑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白骨冢冢,尸骸遍野,呜咽一片……刮起阵阵阴风,齐刷刷掠过大地,稍不留神,“噗哧”早已钻进身体……你神志不清,口吐谵语,欲念无限制膨胀,终于达到疯狂程度:垄断一切权利,攫取天下人财富,拿老百姓身家性命当赌注;以利益为诱饵,出卖美好善良的一切——良心,道德,贞操,人性……卖卖卖,你已经卖红了眼:土地,资源,环境,廉价劳动力……巧取豪夺,黑白两道,不顾子孙后代的生存繁衍,做了婊子还要竖牌坊!吓得一到晚上我就心惊肉跳,生怕灵魂再找回来,写小说,去做伤天害理的事。
  我彻夜不眠地游荡在大街小巷……
  一对平素在市场上卖菜,待人和蔼可亲的夫妻小贩,紧闭门窗,关在屋里算帐:
  “五斤黄瓜短它斤半,”
  “那有什么稀罕,杀猪的一斤肉注二两水,肉卖多少钱一斤?”
  小贩之妻还嫌不过瘾。
  这户高墙深院,住着一位政府官员,不少人拎着大包小包鱼贯而入……
  数舞厅,酒吧,卡拉ok尤为热闹,灯红酒绿,狂歌劲舞,所有的人都想涌入……可惜呀,能挤进去的只是少数幸运儿。
  不幸的人们则在外面围住一个乡下女人听她唱:
  大海航行靠舵手,我家的表叔数也数不清,兔子尾巴长不了,秋后的蚂蚱……
  *时,乡下女人风光一时:贫下中农造反队队队员。她父亲要把她嫁出去,嫁给一个老实巴交满脑子土疙瘩的庄稼汉,她跑得无影无踪……又冒出来时像换了一个人,又说又笑,连唱带跳……趁青春年少,她跑了大半个中国,饱览祖国妖娆河山!庄稼汉耐心地等着她,娶了她以后生下一窝孩子,跑不动了,只到晚上出来,围着城转悠,唱着她所见所闻,直到天明。城里人吓唬小孩都这样说:
  小心乡下女人出来把你灵魂唤走……
  我怀疑自己情况与她差不多,这么多年过去了,乡下女人的灵魂肯定找不回去了,我却得小心提防着点。
  寒冬腊月,我喜欢在车站里泡夜,这儿灵魂丢失的人特别多,都躲到这儿来避避寒气:乞儿,流浪汉,精神病患者……以前见到这种人都会敬而远之,现在和他们在一起感到特别亲切!他们冲我呲牙咧嘴的一笑,我也报以会心的微笑。
  一位大嫂,徐娘半老,衣着打扮还算齐整,体型相貌也不错,她说她是从男人身边逃出来的……“男人真狠!”她哆哆嗦嗦心有余悸的说。她跟过四个男人,都打骂她,嫌她不会干活。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娘阴沉着脸,一语不发,那张布满皱纹枯萎的脸,目光充满敌意!她养育四个儿子,含辛茹苦拉扯成人,成家,却没有一个肯收留她,只好靠拣垃圾箱里的丢弃食物为生。这些衣衫褴褛垢头污面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瞪着茫然无知毫无生气的浊眼,龟缩在这个三等小站的候车室角落……他们居然饲养宠物!老大娘怀揣一只披满棘针的小刺猬,他们争先恐后把拣来的最好食物先喂刺猬。有一天,我发现他们中少一人,就去问?死了,他们面无表情地回答。死了倒也好,灵魂可以升天了。
  子夜时分,我游荡到一十字路口,发现一小男孩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瞧他这付六神不安的模样,我断定不是一路人。我上去幸灾乐祸的问:
  “干什么的?”
  “找人。”
  我一听大为泄气,转身要走,小男孩上来扯住我,用不信任冷冷的口气问:
  “‘大家乐’饭店在哪?”
  “问它干吗?”
  “我姐姐……”
  什么“大家乐”,简直是魔窟!老板诱使那些年幼无知家境贫困的女孩卖淫。老板有后台,一遇检查便有人通风报信,这种人死了灵魂应该下地狱!小男孩姐姐在那一定凶多吉少:
  “赶快去,一定要把姐姐找回家。”
  我惊慌失措的跑回家,到家后仍惊魂未定:街对面那女裁缝最近突然失踪,我曾对她怀不轨之图……我翻箱倒柜,找出那篇写了多年的小说,发现里面全胡说八道,操皮肉生涯的女子古来有之,我何为她们……
  我忧心忡忡,哪儿也不敢去,终日把房门紧闭,我要把那些冤屈、堕落、邪恶、所有不肯安分的灵魂通通拒之门外……我酗酒,作践老婆,破罐子破摔,就等着把那点钱花完去死了拉倒……老婆看出我企图,跟我离婚,搜走已可怜巴巴为数不多的钱。我惶惶不可终日,离灵魂归天——下地狱的日子肯定不远!
日 星期四 天气阴
  我又从啜泣中醒来,你就在眼前,面带忧虑的注视着我……无数次梦中相会,醒来又不见,我的痛苦和渴望与谁述说?四十年前的谣言使我们失去联系,过去的四十年我无时无刻不想念你,想念你的花容笑貌,男孩子般勇敢,为淮海中路小学争得无数荣誉的金嗓子,英语全校第一门门优异的学习成绩……在扼杀一切天才的年代,我时时为你担忧,随时间推移,我本来以为能从报纸,电视,媒体看到你在音乐,外语……在你所热爱的专业出类拔萃,崭露头角,我根本没去刻意打听,廖无音讯……作为人群中佼佼者,我时常用精灵,天使来形容女性,赞叹她们给人间带来希望和欢乐,都是源于对你的思念!
  我过的不好,很艰难……没有你梦中的鼓励,很难坚持到今天。面对这个充满谎言、暴力的世界,只有你明亮的眼睛:温柔,庄重,慈祥……于是从梦中醒来,身体注满力量,盼望着能与你相见。你过得好吗?你生活……乐嘉瑜,我深夜爬起来写下这段文日记,寄托对你魂牵梦绕的牵挂!
  子夜 黑暗
  日 星期二 天气阴
  我常常忧虑:四十年前的谣言你怎么受得了?在这极尽造谣、欺骗、宣传之能事的年代,你幼小多愁善感的心灵蒙受难以愈合的创伤!
  铃声刚响,一脸愠怒的陈老师快步进来,没等课堂完全安静,大声说:“下一节课,乐嘉瑜张友平分开坐!”
  我脑袋“嗡”一响,正站起来准备率领同学说“老师好”的你一下子跌落凳上:陈老师怎么啦?好端端的把我们两个拆散……
  我养的小蝌蚪有的已褪去尾巴,生出四只小爪,昨天上学前我抓了一只放进铅笔盒,带到学校。第一节算术课,我胳膊肘轻轻捣你一下,铅笔盒往你跟前一推,打开……“哇!”小青蛙一跳,你失声尖叫,我赶紧合上,正在黑板写算术题的李老师回过身,阴森森眼光盯牢你:
  “什么事?”
  你脸涨得通红,低着头站起来,两手拽住衣襟下摆,一声不吭……
  “我早知道没好事,你们两个坐一起,现在成了说话最多,做小动作最多的一对!”
  李老师,少先队辅导员,青年教师中的团支部书记,一张冰冷的脸,我们背后叫她“冷面孔”。
  我侧过脸看你:决不出卖你!你给我一个放心大胆的眼神。现在,像大小姐一样羞赧和善的陈老师冲我们俩怒气冲冲,肯定是“冷面孔”告发了我们。
  陈老师是我们班主任兼英文老师,师大英语本科毕业,因家庭出身不好,我们的老校长、终身未嫁的教育家朱雅芳把她请过来,屈尊俯就,教小学英语。我们喜欢她,留心她的一举一动,只要看到她和大嗓门的体育老师在一起,我们就紧张,生怕她受欺负。有一天中午我被留下,我没交作业上课还看小说,因为姐姐哥哥借来的书,只给一天时间:《欧阳海之歌》,《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晚上躺床上看,早上一睁开眼看,上课偷着看,陈老师要亲自送我回家。走出校门来到紧邻淮海中路的小花园,我赖着不走,陈老师数落开:“你说你多不争气,能力比谁都强,连个小队长都当不上……”陈老师说着眼圈都红了。我想着父母为我们五个孩子非常辛苦,再添麻烦,掉开眼泪,陈老师一把搂住我,动感情的说:你一定要好好努力……这是陈老师和我一次最亲密接触。以后选了一个小队副当当,似乎很快就丢了官。
  这一节课没上好,全班同学都不安分,自把我们两个安排坐一起,经过一段痛苦顽强的抵抗,我终于被软化,男女同学之间出现少有的融洽:跳大绳,斗鸡,捉迷藏……有时候课间全班不出去,就围绕着我们两个说说笑笑。少数嫉妒的同学背后放风,说我让小妖精迷住了,忘记老朋友……我也觉得有点不自由,每天显得紧张、兴奋,你身上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我可不愿意围着女孩子转。
  你是大队长,班长,英语课代表……今天陈老师没有叫你朗诵,你趴在桌上,一张纸上不停地写着,我终于忍不住侧过脸去看一眼:永别了!
  四十年过去了,我至今仍没有搞清楚你满纸写的“永别了”意味着什么?难道是预兆!女人天生凭直觉,我也相信第六感官,如今更是信神信鬼信上帝,在这无法无天的时代,随后发生的一切都无法预料,无神论者到了流氓加无赖的程度,步入这样的险恶社会,是要有壮士断臂、慷慨激昂的勇气。而你这样的小姑娘……
  凌晨一点 黑暗
  日 星期三 天气阴
  四十年前的谣言使原本值得怀念的校园生活黯然失色,要不是“老巫婆”盛静芳(恕我不敬)做我们的启蒙老师,这位永远受人尊敬的老教师:微驼的背,天不是很冷已经穿上棉袍,吃一辈子粉笔灰,老是咳嗽,倒背手,踱着步,讲得兴起课本一丢,以丰富的阅历,对事物不同年龄不同阶段的感受,启迪我们,受益匪浅。
  “蜜月”期结束,我们俩又恢复从前的独立,互不理睬,形同陌路。儿时异性友谊那么脆弱,还没有显现生理上吸引,互不示弱,更多一层竞争关系。你是学校宠儿,少有的大红人,只要外宾到沪,无论白天黑夜,你必定代表少先队去机场欢迎:唱歌跳舞,献花敬礼。区,市搞汇演,独唱是你拿手好戏:《亲爱的朋友》……我呢,依然我行我素,桀骜不驯。那天罚出课堂,校广播里朱校长正在朗读我的作文,陈老师看着我直摇头:你呀你……刚刚开了小队副,校“田径队”通知又来了。我还是校足球队主力中锋,踢过几场联赛,因为是五年制,身体条件不行,踢不了几轮就遭淘汰。
  已经放学了,我走的晚一点,学校里空荡荡,我从三楼飞奔而下,在一楼楼梯拐弯处与你撞个满怀,要不是你手急眼快,一把拽住我,肯定被撞翻。我们互相把着手,对视……你在等我说点什么?“对不起!”我甩下这句就跑,心里想:每天都能撞上就好了。
  又是雨季,操场湿漉漉的,梅雨下得叫人心烦,体育课只好呆在室内打乒乓球。体育老师乘机去追陈老师,陈老师最近眼圈老是发红,她到底愿意还是不愿意?学校纪律似乎有点松懈,山雨欲来风满楼。
  黄炳利犯傻了,输了球不肯下来,场面一片混乱……黄炳利是六年制的留级生,在我们这批五年制的同学中人高马大,大概是生脑膜炎留级的,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基本放弃学业,但还算服从,就是憨劲一来,蛮横无理。
  我上去劝阻,他当胸给我一拳,我抄起球拍照他脑门一下……黄炳利送进医务室,我跑回教室乖乖地坐着。
  上课了,陈老师神情恍惚地进来,用美丽忧郁的眼神注视我,我无地自容……
  “是黄炳利先动手,”
  一个熟悉清脆的声音响起,顿时,全班同学唧唧喳喳为我辩护,黄炳利被医务室老师送回来,我赶紧上去“对不起”,陈老师深深的叹口气。
  我逃过这次处罚,但很长时间你目光冷冷的看我,显然不赞成这种处理问题方式,这是我在学校唯一打架经历。
  嘉瑜,今天我明白女性以固有的温柔善良反对暴力,正因为你们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使这个宣扬暴力使用暴力的社会还剩下最后一处庇护所。
  嘉瑜,你具备了太多的优点,尤其是正义!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
  凌晨二点 黑暗
  日 星期一 天气阴
  四十年前谣言的罪魁祸首——音乐老师沈秃顶,我至今仍耿耿于怀……
  他是我们学校最具争议人物,用放浪形骸的艺术家形容不为过,打成过右派,朱校长把他请出来,从此淮海中路小学足球踢得不咋样,音乐绝对一流:独唱,小组唱,大合唱……“让我们荡起双浆”,“小鸟在前边飞翔”,“我们是共产……”这些脍炙人口的歌曲都是我们学校保留节目,希望老同学为我作证,其中最优秀人才当属乐嘉瑜。当然,没有伯乐哪来千里马?沈先生功不可没。
  沈先生不修边幅,不拘小节,一双皮鞋暗淡无光,行为举止怪异夸张。他指挥合唱,哪个同学嘴一歪,马上被指住:“不许走调!”你是他的得意门生,上音乐课简直就像师徒俩的表演秀!沈先生钢琴一起,你那曼妙婉丽的歌声嗓子里泻出,一曲未罢,再来一曲,我们听得如痴如醉,上音乐课跟过节一样。
  进入最后学期,社会益发动荡,流言四起:考试取消了,学校要停课……弄得大家无心复习。陈老师突然消失,大、中学已停课闹革命,陈老师是躲避这场腥风血雨还是体育老师?听说陈老师有海外亲属,她连招呼也没和我们打就走了。李老师越发神气,脸胖的腮帮子往下坠,眼睛堆成一条缝,对朱校长也敢指指戳戳,看来这位子不久就是她的。沈先生领着爱徒到处演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
  今晚应届毕业生借向明中学礼堂举行毕业演出,我得到一张票。
  傍晚礼堂人山人海,外面和里面一样热闹,大字报贴得铺天盖地,向明中学即将成为战场,这可能是最后的演出,对你来说,是最后一次……
  压轴戏终于登场,你姗姗走向舞台中央,西装革履的沈先生一鞠躬,双手作殷勤的介绍你动作,台下立刻响起热烈掌声,大厅灯光暗下来,投影打在舞台上,今天沈先生焕然一新,皮鞋油光铮亮。
  沈先生钢琴前坐定,按了按两边尚存的鬓角,秃顶放光,十只魔术师般的指头键盘滑过,钢琴吐出一连串华丽音调,沈先生热烈的目光投向你——
  (你领唱)
  亲爱的朋友,
  请你告诉我:
  再过十年,
  你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
  (合唱)
  啊——
  我离开家乡,
  来到辽远的边疆,
  哪里需要我,
  (你领唱)
  那里是我的
  (合唱)
  家乡——
  混声合唱部分低音太重,尾声拖的太长,听得让人直想掉泪,这肯定是沈先生有意而为之。你的领唱如泣如诉,今天歌声响起,我眼泪依然掉下来……我们的命运已被注定, 我们正在长身体,长知识,需要亲情、友情关怀,熟悉的环境。全国1600万中小学生被送到农村,整整一代人的青春埋葬泥土,国家建设因此出现人才断层,并殃及后代,这是犯罪,集体*,我们的记忆和认知水平从此停留在这个阶段。
  演出到此结束,这是最后一次听到你歌声。
  沈先生被打成牛鬼蛇神,饱受折磨,生死未卜……朱校长被勒令提前退休。我和你在学校最后一次见面是一次返校日……
  李老师现在到处煽风点火:革命,造反,红五类要起带头作用,黑五类老老实实……扬长而去。教室里像炸开锅,所有人把矛头指向你,就连平时你得跟屁虫也一起叫嚣,你被他们死死围住在课桌椅里面,紧紧含住嘴唇……
  “说,什么成分?”
  “跟沈秃顶什么关系?”
  “为什么打扮的像个小妖精……”
  你快要坚持不住,无助的眼光看着这些熟悉的小伙伴,今天凶狠的要吃掉……我已经走出教室,回头看到这一幕,该是还你那次人情的时候了,我又回去,分开人群:
  “走吧,不要再来学校。”
  你气昏了,站起来后看也没看我一眼,扭头就跑。
  以后我当上司令,以后我父亲也开始挨整,我把司令部——学校的一大串钥匙从家里三楼阳台丢下去,对下面“司令司令”直喊的小喽啰说:“我不去了!”……大串联回来,我分到南昌中学,你向明。
  经历了这些事情,心智逐渐成熟,格外珍惜往日的友谊,也知道了人的价值。我经常从向明中学校门走过,希望能碰上你……
  你正迎面走来,看见我,往墙根挤一挤,放慢脚步……我心里一阵慌乱,有些紧张,你要是阳光灿烂的走来,我一定迎上去,互相把住手,问候,祝愿……你精神憔悴,萎靡不振,我脑子里顿时出现那些谣言,就在即将接触的那一霎,我绕过身,擦肩而过……等我回过头去想再看你一眼,不见了,你肯定是哭着跑开的。
  失去了失去,永远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只有我可以分担你一部分苦难,我是你最可信赖的小伙伴,我……朋友,请记住:失去了过去意味着失去未来,对个人而言,国家,民族……这是公正的。
  亲爱的朋友,
  请你告诉……
  再过十年……
  凌晨三点 暗无天日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马中堂得意得很,如世人所艳羡:仕途,姻缘都十分美满……坐在吉普里的马中堂洋洋得意!昨晚举行了订婚宴,未来的丈人——全市赫赫有名造反老干部,拍拍他肩膀,一付乾坤已定江山在握的胜利者姿态,祝佳期在即的乘龙快婿万事如意……频频干杯,殷殷相劝,处处洋溢着人生乐趣,可谓“人生得意须尽欢”!
  结婚,标志人生旅程一个浪漫阶段的结束——流连往事——钟爱的人,自然欢喜将她(他)们作一番比较,于是发现未婚妻(夫)是完美无缺、真正的完美无缺……不知对马中堂来说,又如何?
  马中堂家境贫寒,勉强念到中学,母亲操劳过度久病不治撒手人寰……望着哭成一团小萝卜头似的中堂的弟弟,父亲要他辍学,一起去爆花,这时,邻居章伯伯出来干涉。章伯伯有女玲玲,父女俩相依为命。章伯伯见小中堂聪明伶俐,主动提出接济他念完初中。以后中堂工作了,逢年过节,总要提点礼物上门,算报答“知遇”之恩。*开始……章伯伯解放前给洋人开小车,赚“银洋钿”,解放后改行看大门,满肚子牢骚。退休后闲来无事好喝口,酒后无遮拦,得罪造反派,被斥为“洋狗腿子”,抄家,挨斗……马中堂飞黄腾达,仰仗上海滩不可一世“小兄弟”之势力,当上文攻武卫指挥,搬出搭建在章伯伯居住的公共院子里的栖身地,两家失去联系。谁知有一天,玲玲找上门,哭着……
  原来章伯伯风烛残年,经受不住这般折腾,忧虑成疾含恨而眠……这接踵而来的打击,分明使一个自小娇纵惯了的孩子弄憔悴了,玲玲悲恸欲绝,哭喊着要跟去……马中堂感叹世态炎凉无常,恻隐心动地安慰她。
  吉普停红灯前,司机从车棚上方反光镜窥伺到马中堂一付愁容,不禁诧异的问:“马指挥,什么时候吃喜糖?”马中堂摇摇头,没搭理,他想努力驱除令人不安的回忆……这些年,冲杀在前:卧轨,冲市委,砸联司……残酷斗争,没有什么同情、怜悯可言。至于有些事情做的过分一点,欠周全,那也是形势所迫,身不由己!“唉”已过不惑的司机生感慨, 且带着点伤感味:“要过去,过去”说道这,通行的车流过完,红灯一跳,过渡到绿灯,司机踩下油门,一挂上档,松开离合器——仍来得及说: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句寄托词人美好愿望千古绝唱和车猛烈往前一冲一起司机嘴里徐徐诵出,马中堂猝不及防,一下子倒向靠背——牢牢的,像粘住上面,中断的思路又衔接起来……
  这真是个令人难以忘却的晚上!
  “中堂哥,”玲子怯生生叫道,踌躇不安地进来……
  客厅陈设考究,急剧膨胀起来的财富布置不当,显得零乱不堪:一套古色古香红木镂花雕刻家具挤满房间各个角落——条案横在屋子中央;朝向幽深花园两扇落地门窗中间绛红色牛皮沙发围成一圈——马中堂独自坐着,自斟自饮。
  “哟,玲玲!”带着暴发户那股无法掩饰的骄横,欲壑难填的生理煎熬,他拉长声调,热辣辣目光直刺娇小、柔弱的玲玲……
  青春活力消褪悲哀留下的痕迹,玲玲腻如凝脂的肌肤重新泛现淡淡象牙光泽,失去爱又获得爱唤醒的热忱,宛如圣女,充满为爱献身的光芒!
  “我——”当所有迹象表明已有孕在身,一瞬间,魂牵梦绕根深蒂固的痛苦消失了……她要做母亲,值得庆幸事,她会做好母亲,把所有的爱毫无保留贡献给孩子,孩子将成为生活中的希望和骄傲——她复活了。
  但她感到困惑?还没做好足够地准备:草率行事,焉知祸福?她处心积虑、蓄谋已久的计划到了和盘托出的时候。
  马中堂深深吸引:情感丰富,跌宕起伏,高深莫测,些许变化令他眩晕……他清楚,一双一潭深渊似的乌瞳里面,一团火,一股足以使他毁灭的烈焰!他深陷泥淖,无力自拔,他与随意遇到稍有姿色的女人鬼混,无不例外坠入玲玲的深渊……不甘心被湮灭,不断占有她,不停地触摸柔滑似水、光润如大理石的身体,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低吟:玲玲,我爱你……稍纵即逝,永远失去!
  “中堂哥,我们结婚!”玲玲骄傲的像公主,随手一掷,绣球掷给幸运儿。
  马中堂酒酣耳热,咀嚼着这句话确切含义,绵长思绪拉回过去……
  第一次领到工资(学徒工工资),特意买了章伯伯爱喝的绍兴花雕上门,章大伯留下他吃饭,平生第一次沾酒。杯酒未净,人已昏昏……眼影里只有晃来晃去像蝴蝶一样美丽活泼的玲玲,他心里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娶玲玲做老婆,与之白头偕老……
  往事相距甚远……他学徒工,玲玲念高中,章大伯希望女儿考“圣约翰”这样从前教会办的大学,这对他是一种奢望,尽管如此,光阴任苒,岁月匆匆,他这个念头却从来没有泯灭!
  眼下得来过宜:物转星移,沧桑世变,命运给他提供绝好机会:名誉,地位……纷至沓来的一切令他自顾不暇,结婚,和玲玲这样的女人?
  马中堂吞吞吐吐:
  “不,我们不能……”
  “啪”清脆的耳光,收不回来,就像三九寒天兜头一桶凉水,从头凉到脚后跟,玲玲一跺脚,没等马中堂转过神,人已不见。
  吉普驶入“文攻武卫”大院,马中堂陷入回忆……往事不堪回首!心头掠过一丝阴影,司机一旁提醒:到了。马中堂心事重重钻出车。
  “嗒、嗒……”马中堂沉重的脚步声响进办公室,提审员老张进来了,他是“公检法”驻“文攻武卫”代表:
  “恭喜,恭”
  “有案子?”
  马中堂冷冷打断他话,目光盯住他手中案卷。
  “噢,一个女流氓,乱搞时被当场拿获。”老张说完案卷朝桌上一丢。
  女流氓懒散地走,一步三扭,风摆扬柳似的摇曳到提审室中央,扭扭蛇腰,摆摆丰臀,好歹站稳身子。过一会儿,显然不甘心玩物似的被观赏,索性*开腿,抱拢双臂,抖动一条腿,波及全身……硕大的乳防乱颤,曲线分明的凹凸清晰可辩,一付心迷神乱的形态,像是说:请,想让我干啥?
  “姓名?”
  马中堂凝视着这具极其*、充满诱惑的身子,声音有点走样……
  女流氓没有回答。
  “年龄?”
  马中堂突然变得嘶哑的嗓音在空荡荡的屋里来回碰撞,逐渐——又是——沉寂。
  提审员老张恼了,一拍桌子:
  “听着,马指挥和你说话!”
  女流氓垂下双臂,站直溜身子,满心不甘地仰起…… 一股数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息迎面扑来,马中堂如坠云雾……
  外面下雨了。
  玲玲冲出门外,骤雨扑面而来,裹挟着泪水一起往下淌,在春雨潇潇的江南之夜,她孑然一身——胎中未谙人世的小生命,茫茫世界,出路在哪?
  脚下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由自主来到江边。
  黄浦江涨潮了,潮水冲击江堤,发出“哗哗”响声,仿佛向人倾诉:要流走,流走……
  仅仅这一霎,依然留恋、往事无尽怀念竟使她热泪盈眶!她不明白:为什么横遭劫难?她感到委曲……来到人世,和所有人一样,对生活充满美好理想。记得戴上红领巾,老师率领同学们,指着江面的巨轮,两岸毗邻的厂房,大厦,告诫同学:旧中国,中国人连条狗都不如,黄浦江边的公园就曾挂过这样的牌子: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多少回放学回家,见一对对情侣,漫步江堤,凭栏远眺,向往和憧憬未来美好生活,她打心底下主意:要好好学习,掌握真本领,将来报效祖国。要爱人,被人爱……
  这个喝着母亲乳汁一样浓稠的黄浦江水长大的孩子,伴随滚滚流前的江水,度过天真烂漫的岁月:长大了,社会主义好歌声中成长;懂事了,只觉得共产党好,毛主席亲……如今厌世了,竟不想活了,这是为什么?谁来回答——黄埔浦江,你是历史的见证!
  活着,已如此暗淡——死,并不足惜!饱受挫折、打击的玲玲,对生命失去信念,她闭上眼……高楼,大厦,万家灯火,霏霏雨丝中露狰狞状东倒西歪挤压下来……穿梭往来的渡轮,吞吐出一批又一批面无表情的渡客,机械地融入烟雨蒙蒙的黑夜……天地间旋转,飞快旋转,黑漆漆江面旋开巨大黑洞,龇牙咧嘴地把她吞噬……
  “千万不能背叛……”
  谁?哪儿来的?这般啰嗦,不近情理!心如死灰的玲玲被声音驱赶,加快死亡的步子……
  “不要自绝于革命!”
  “松开我,别管我,”玲玲奋力挣扎,在来人怀里蛇一样扭来扭去,突然一软,像抖落了脊环,跌落来人怀里:
  干嘛要来多管闲事!”玲玲放声恸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
  “坚强些,坚强”来人喏喏地说着,抱得更紧。
  救人一命的史向辉,为了加入红卫兵,断然宣布与资产阶级的家庭划清界限,但社会并不承认,只好流落街头,大伙叫他“叛逆”。
  “叛逆”陪伴玲玲街头流浪一宿,直到玲玲向他作保证,才送她回家。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俩成了朋友。
  “叛逆”玲玲了座上客,来去匆匆,没等屁股坐热的又要走了。渐渐的,玲玲身形显现出来,穿什么难遮掩日见隆起的小腹。那天“叛逆”一到,玲玲请他坐下:
  “你是我的好朋友吗?”玲玲心有余悸、但执抝的问。
  “叛逆”没作答,手插入怀里,摸索一样保存好些日子的东西。
  玲玲急了,伸手去拽,只觉一亮,一条漂亮的缀满小碎花的真丝沙巾从“叛逆”手中高高扬起……
  “你要做爸爸,”话一出口,无限烦恼涌上心头,羞愧地她眼睛盯住地面,恨不得有条缝好钻进去。
  “孩子呢?”“叛逆”愣住了,扬起纱巾的手停留半空……
  “都是你们男人呀,女人都会生孩子……”玲玲心急如焚,掩面而啜,不时从指缝间偷窥“叛逆”,生怕他突然走掉。
  “叛逆”完全感动了,含情脉脉、小心翼翼地给玲玲披纱巾:
  “送你……”
  “送我的结婚礼物!”玲玲不管不顾抢过话头,一抹眼泪,抽去肩上的沙巾,裹紧小腹,不显山露水的转了几圈,薄如蝉翼的沙巾飘逸起来,楚楚动人……
  “真的!”“叛逆”大喜过望,跳起来,高兴的快要呆不住了。
  玲玲充满感激又矛盾的注视着他……
  列车穿行田野……
  他倆商定:到外地“叛逆”的外婆家结婚。车厢里拥挤,肮脏……到达中原一个中转站下来换车,“叛逆”搀扶玲玲上街走走,进到一家地处闹市的商店。“叛逆”忽然凑玲玲耳边低语:“你稍等,我去去就来。”人一闪,钻进人堆不见了。
  盯住“叛逆”去的方向,玲玲等啊等,传来喧闹:
  “打,死劲打!”
  “不要客气……”
  一只只拳头在人群上挥舞,一对老年夫妻正使劲往外挤,走过她身边丢下一句:“这年头,小偷太多了。”她才明白抓住了小偷。
  人群蜂拥小偷走了,商店里顿时安静下来,仍有人三三两两议论:“这种人,打死一个少一个。”“要经过法律。看,打的血!”一位中年营业员痛惜的说着,拿出家什来打扫。一种担心受怕,玲玲的心紧缩起来:会不会是“叛逆”?
  “同志们,”一个跟出去看热闹又返回来买东西的顾客大声宣布:“这小偷才下火车,还带着娘们……”
  “天哪!”玲玲失声尖叫,人事不醒的倒下……
  她早产了。
  多亏管水人周大妈送她进医院,接生下一个早产儿,保住母子性命。
  孩子满月她要走了,急着去打听“叛逆”下落。她把孩子寄养周大妈家,剩下的钱全给了她:“大妈,我很快就会回来……”最后亲亲孩子,含泪告別。
  到家后到处打听,辗转探访“叛逆”下落。一天,有一个从里面放出来的人来告诉她:“叛逆”被判了刑……如同当头一棒,不知如何是好,捧着“叛逆”送给的沙巾——
  孤岛在消逝,
  周围一片静寂,
  只有她遍体鳞伤,
  记述了过去的遭遇。
  海浪来了,
  天地连成一色,
  横的一排浪头,
  鞭挞着咆哮而去。
  却有一只海燕,
  穿过低垂的云层,
  又从波涛出现,
  唱一支骄傲的歌:
  孤岛淹没了,
  又被淹没……
  她已无数次淹没,
  为何还不服?
  海燕奇怪了,
  盘旋在以前的歇脚处,
  两爪刚踩上浪峰,
  遗憾的惊飞而去。
  只有狂风大作,
  它使海面鼓起了山,
  它使海上峡谷出现,
  孤岛却不见?
  不见了不见,玲玲又一次淹没……
  玲玲结婚了。
  婚姻并没有给她带来幸福,男人是酒鬼,干上二两就开始折磨她,变着法子想从她身上得到变态满足。夜已深了,男人发泄后像死猪一样睡死过去,她依然醒着,内心激烈斗争,交织着不安,她想推醒男人,告诉他:我们并不爱,迟早一天会分手……可是想到孩子,勇气顿时消失。
  周大妈给她来信,说孩子很好,就是……钱!玲玲想到离开孩子已近半年,留下那点钱早该花完,她省吃俭用,设法从男人给的生活费里克扣一点,可这点钱好作啥?直到黄昏,男人回家,她仍看着信发呆……
  男人进屋打开灯,发现桌上放着的信:“谁来的?”不由分说的一把抓去,草草看一遍,立刻明白里面发生的事:
  “小娼妇,养野汉子,还生了个小杂种!”
  玲玲做解释,纵使满身是嘴也难以解释的清。男人越说越气,把正燃着的烟蒂狠狠朝玲玲脸上揿去……
  第二天玲玲脸上带着烫伤就和男人打离婚。她发誓这辈子不找男人,可是她的脸上,却留下一块永不褪去的疤痕。
  她勾手套,缝毛衣,糊火柴盒……不分昼夜得干,按时给孩子寄生活费,常常寄走了这一次又想去再寄一次。现在,孩子成了她生活中的唯一希望,她希望孩子快快长大,她要带着去找马中堂,当面问问:这是谁的过错?
  生活是寂寞的,孤独……近来,常有一种孤独感来盘据她,何止是孤独哟,是绝望——这种根本无法实现的生活目的而产生出来的绝望!而她正年轻,充满活力,是应该享受生活全部乐趣的大好时光,她毫无希望地活着。玲玲染病了,夜间梦事不断,梦见孩子抱住她,叫妈妈……她工作效率显著下降,凭着一股冲动才能完成一件活儿,接下来疲惫万分。
  她责备自己,应该振作起来,至少为了孩子,应该做出母亲的牺牲,可是她仍然只能维持很短的工贸作时间,她不是不愿意干,实在力不从心!
  她又做梦……
  梦中她打扮的像公主,“叛逆”挽住她胳膊,“叛逆”的父母也来了,他们原谅了“叛逆”……原来是在教堂里举行婚礼!——有人举起了手,那不像主持婚礼牧师的手?马中堂又来了……
  她被压迫的喘不过气,马中堂牢牢控制住她,迫使她和他一起进入角色,她精疲力竭地瘫痪身子……
  她必须学会放纵自己:东游西荡,往人多热闹的地方挤,扭扭捏捏,献媚眼……而自己毫不顾惜!
  周大妈又来信了:孩子出天花,住了几天院,现在需要……玲玲算算剩下不多的钱,把自己关在屋里。
  她勾了一只手套,觉得挺顺利,不一会儿,勾好了好几只,她不禁为自己居然还能坐下来工作而欢心鼓舞!快吃中午饭了,她又算了算,勾好了不到一打,才挣了几毛钱,站起来时眼前金星乱冒,气得她饭也没吃,倒头就睡,到了晚上又出去。
  玲玲出现在电影院前,像个幽灵在徜徉:飘忽不定,时隐时现……她在走,一味地走,不敢顾盼飞来的目光——她穿着大方,相貌姣好,出现在这种地方令人惋惜!
  玲玲觉得被人盯上了,一阵疾走,待离远了又有些后悔,正犹豫着是否回去,一张*表情的脸出现眼前,吓得她“啊”一声,头也不回跑掉。
  第二天晚上未到,玲玲早早给自己打扮开:松开留了多年的长辩,一股瀑布飞流直泻,满头青丝洒满双肩,玲玲拿起剪刀,毫不犹豫的剪断,捧着剪下来的发辩,她无无声地哭了。
  玲玲亮相人群,左顾右盼,频频递情,踩出那种极富韵味、张扬、*……立刻博得周围人的注意:贪婪,色迷迷,憎恶,惋惜……玲玲若无其事,好像只有自己——她是女皇!她是爱神!她是魔鬼……
  她苏醒过来,骨头架子像散了一样,大腿根火辣辣疼……昨晚,她像女皇一样被人簇拥,来到一家酒店,他们请她喝酒,稍稍犹豫,想起马中堂喝酒,酒鬼男人喝酒,原来男人都喝酒,她也喝……一直喝到酩酊大醉,又被带到一个什么地方?咦,这不是又回到从前的日子!她紧张、兴奋的发抖,急切、焦虑地盼望他到来,忽然眼前一黑,怎么成了一个蓄着小胡子的男人?她不情愿的并拢腿……搅得翻江倒海,没完没了,她想喊——大声喊:
  来把,你们这些男人,难道你们只会这样对待属于你们的女人!
  她支持不住……
  她又一次昏睡过去……初升的太阳照射着裸露身体,她一动不动静静躺在郊外的青草丛,像暴风雨侵袭过的芳草地,飓风席卷后的幼树林,依然那样生意盎然,光彩照人!
  造物主造人,只造一个,于是一分为二,有了男人女人。她把不能分的留给女人,只不过随便在男人那个地方安了个东西,希望他们永久结合,人类从此有了希望。
  我们必须学会尊重女性,我们生活才会出现转机。
  玲玲堕落、彻底堕落,她学会喝酒,抽烟……她骗人,也甘心被别人骗……她还想着孩子,想着马中堂吗?
  马中堂如坐针毡,革命给绝大多数人造成截然不同的命运——适者生存,这条血淋淋的自然法则成了通行规则,社会背弃所有伦理道德,大小人物与命运殊死搏斗,仅仅才开始……
  夜阑人静,在一家小酒店喝得醉醺醺的马中堂,又回到关押室。
  透过门上一孔小窗望进去,玲玲倚住墙,蜷缩进角落,安详地睡着了。可能白天一吐为快,可能真正地身心疲惫:她微微分开*大腿,细脚踝下露出一对长不大的秀足,纤纤玉指贴紧下削的小腹——峰乳耸动,散出迷人体香,*心魄……她抿紧的唇瓣含花吐蕊,秀抜的鼻端喘息丝丝,两描黛眉颤悠悠,睡梦中像天使!
  马中堂打开门,醉意阑珊的晃去……
  他来干什么?他已声名显赫,正站在事业的辉煌顶峰,摘取爱神抛来的桂冠;他是成功者,他以非凡勇气,一代枭雄的谋略,为自己赢得应有的一席;他还希冀什么?也许人生总有那么一点缺撼,谁也不必为此而抱恨终身!
  然而——此刻,站在她身边,往事历历在目……谁不思蜀葵!如泣如诉的拥有,和她度过的每一寸光阴,往事如潮涌来,浸润每一个细胞,他身体膨胀得就要炸开……他揉一揉潮湿双眼,现实以她全部真实、无与伦比的魅力向他发出感召:难道还有比初恋,一个少女无私献身更珍贵、更使人铭心刻骨的吗!
  马中堂必须做出抉择!他为自己即将面临的抉择而心慌意乱……口干舌燥,神志不清,他的心快要碎了!原来得到的和失去的比如此微不足道,他为此奋斗的事业毫无价值!马中堂膝盖一软,匍匐在地,向着天使般的玲玲吐出才翻然悔悟的话:
  “玲玲,我爱你……”
  梦中的玲玲一展妩媚:朱唇轻启,露出尖尖舌儿;秀眼迷眨,笑眯眯直冲旧日情人;面含羞涩,缓缓合上双眸——她想睡。
  只有梦中世界真的美好,她与孩子终于团聚了,“叛逆”也回到家,他们俩将共同把孩子抚养成人……喂,眼前这个人,不要去打扰她,让她睡吧!
  马中堂如梦初醒,站起来,踉踉跄跄出去……
  几天以后,玲玲要送到拘留所,提审员老张问她还有什么要说……玲玲目光呆滞,口中喃喃自语:
  “孩子,我的孩子……”
  押送犯人的囚车开出大门,闻讯赶来等候多时的人纷纷往里丢东西,无非:毛巾,香皂,牙膏,香烟……其中还有钱。
  有人大声喊:
  “ 玲玲,我们等着你!”
  姑且不论这些人来的动机,他们中有与玲玲*,有为她的美貌所折服,也有曾粗暴……他们今天整齐划一的赶来为玲玲送行,但愿做人的良心还没泯灭。
  我们不得不遗憾的指出如下事实:
  马中堂去哪儿了!
  玲玲把住铁栏杆,注视着外面熟悉的一切,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囚车开远了。
  ……远远地、远远地地平线跑出一个人来,手中捧着一样东西……现在我们看清楚了——一束美艳绝伦的鲜花!他在跑,一直跑,一直跑到将鲜花献给玲玲为止……
  “叛逆”出来了。
  后记:囚车开远了,故事本该到此结束,我的眼泪……我想到:生活中许多美好的事物横遭蹂躏,现实对我们未免太残酷些,于是有了下面这个结尾。还是那句老话:怀着希望生活……只能这样!只要还有希望,总有一天,生活会变得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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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县城往东,一条通往胶东半岛的公路,一路串连像洒落的珍珠一样靓丽的沿海城市,风光旖旎。距县城三里开外,潍河大桥跨越蜿蜒流淌——沂蒙山脉汩汩涌出的清泉,自西向东,汇丹河,白浪河等几条支流,在历史悠久、人文荟萃的昌潍平原划出一条玉带,进入昌邑县流域往北一拐,注入渤海湾。
  潍河,美丽抒情的河,清清河水静静淌过金黄色河床,两岸堤坝的树林像两条绿色巨龙,郁郁葱葱:高大挺拔的白杨,枝繁叶茂的梧桐,遮天蔽日的老槐树,鲜花盛开的果园……时值阳春,堤坝护坡上洋槐花怒放,洁白密集的花骨朵沉甸甸坠弯枝条,醉人的香气氤氲……一路寻来,踏上林中小径,行止无路,踩住厚厚松软的落叶,阳光斜穿树冠,悉里嗦罗投进来,光怪陆离……穿出树林,香气更浓郁了,站在坝顶从洋槐树丛望下去——
  啊,婀娜多姿浪漫的河,像未经梳妆打扮的美人,空灵幽深,旷达寥廓,藏在深处无人识……我从坝上缓缓下落,踩上河床来到枯水期水势平缓的流水边,抱膝坐下,河水不知疲倦地流淌,带走我乡愁,时间静止了,大自然永恒之美!
  回县城路上我走进公路边一家饮食店,午后时间营业清淡,柜台后面只有一位女服务员,白净,丰满:
  “一杯啤酒,”
  女服务员去接罐装生啤,我注意到墙角的桌子还坐着一位男青年,目光热烈地追随着女服务员一举一动……我去接啤酒,指头有意无意地触到女服务员裸露在外光滑白嫩的手臂,她脸一红,低下头,躲开我们两人的视线。吮吸一口啤酒,微苦,沁人心脾,一股热情升上来,产生了与人交谈的愿望,我向墙角的青年举起啤酒,他立即响应,我们隔着几张桌子频频举杯,杯沿还挂着细白的泡沫,一杯啤酒已经下肚。
  过了几天,我仍惦记着那儿的啤酒……进饮食店,就是她!像接待一位头一次来到的顾客,不动声色,径直将一杯生啤放到桌上,抽身而去。我细细品味清凉爽口的啤酒,心里翻滚着欲望……
  已经走出门外又转回来:
  “我俩约会……”
  她仔细倾听我越来越含混、缺乏自信的外乡口音,直视着我,定睛看了好一会:
  “好吧。”
  夜晚,潍河大桥,如约所至。月儿挂上树梢,皎洁的月光下,潍河像一条银练,漪涟闪闪泛光……我们穿过树林向堤坝走去,一只夜莺从头顶飞过,撒下一连串悦耳的歌唱。我们俩翻下堤坝,倚住洋槐树坐下,暗香袭人,温馨静谧,我伸手搂住她腰,一哆嗦,冰清玉洁的洋槐花瓣撒落一身,随即松弛……醉了,我们都醉了,屏住气息喘气,她扭过脸,闪闪发亮的眼睛注视着我,轻声问:
  “你爱我吗?”
  我无语,心中涌现无限爱意:爱生活,爱大自然,爱美的……我松开手,扶她站起来,不无感慨的说:
  “走吧,时间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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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我亲爱的初恋恋人,您的痛苦是人类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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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知青,按政策招进县印刷厂当上一名排版工,才学几天手艺就要求独立,排一些简单的版:信封信笺,帐页,收据,发票……每天桌案上飞快地完成师傅交给的任务,腾出时间舞文弄墨:“多雨之秋”,我尝试写一篇完整的小说。三突出,高大全,主角英雄似的人物——复出的老厂长与造反派之间的矛盾冲突。阶级斗争,假大空,不就是老干部和造反派之间换了个个,换汤不换药,这不是文学——宣传!连我自己都看不下去,人们期待着政治上发生巨变,我彻底放弃继续写下去的念头。
  下班后食堂吃过晚饭就上影院,一路悲怆地哼着:
  林妹妹……我来迟了!来迟了!……
  《红楼梦》已看三遍,最让人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黛玉葬花: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我心里酸楚,眼睛火辣辣……边上的女士还没有动静,我来这里就是来找这种感觉。下乡后先到北大荒农场,又辗转回山东老家,漂泊不定,许多优秀女性一闪而过。这位女士坐姿笔挺,线条柔和的脸庞鼻端挺拔,饱满的下颌给人一丝暖意。她眉头紧蹙,表情凝重,大颗泪珠挂脸颊,此时无声胜有声,当啜泣声像排浪滚滚袭来,她泪如泉涌,不加掩饰,我准备擦泪的手帕掉她膝上……
  散场了,观众个个眼圈发红心情激动……那一年,电影院几乎天天满座,一夜间大量优秀电影解冻:《马路天使》,《夜半歌声》,《一江春水向东流》……群情激荡,争相目睹,许多素不相识的人看完一场电影变成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人与人之间卸去一层厚厚的自我保护盔甲,坦诚相见,老百姓感到前途有望。我步随她出影院,灯光下她年轻矫健,步履轻盈风姿绰约,动作中透出一股力度,我刚发问:“朋友,送你一程?”她敏捷地回过头,审慎的打量我一番:“好吧。”
  潍河之水由南向北静静流淌横贯城中的水渠,清澈舒缓,月光下涟漪泛银光……“改天换地”大搞水利,潍河上游峡山筑坝建了号称平原最大的水库,潍河水按照人意志流经肥沃的昌潍平原,灌溉万顷良田。潍河来水锐减,滔滔河水变成涓涓细流,宽广的河床露出大片金色沙滩,潍河金色鲤鱼就此绝迹,每年春季入海口的银鱼汛消失……“潍河两岸看衣裳”民间久远的俚语:两岸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百姓生活富裕富有情趣。历年来,为了抵御季节性洪水泛滥,两岸筑起厚厚堤坝,堤坝外泄洪洼地形成第二道防线,以防百年不遇洪水。绵亘不断的堤坝,洼地,种植着荆条,杨槐,白杨,梧桐,桃梨苹杏,绿树成荫,瓜果飘香,修建水库使这条美丽丰饶之河减色不少。来水量锐减,入海口海水倒灌,土地盐碱化。我俩漫步渠边,垂柳拂面,星空寥廓,她谈话直率,不拘谨生疏:“知青可以返城了,”“老家生活习惯吗?”……我立志写作,在哪儿无所谓,就是担心写不出发聋振聩一鸣惊人的作品,说话间不知不觉拐进体育场旁边一条小巷,抬头望见小巷尽头灯光下匾牌——县京剧团:
  “我叫妞妞,有空来玩,再见!”说完她径直走进剧团大院。
  我一时怔住:她就是那位绯闻颇多的县京剧团演员?体育场隔街与县剧院相望,占据了县城中央位置,周边围绕着高大粗壮的白杨,这里是县里开大会、搞群众运动的地方,主席台高音喇叭经常传出响亮口号,给毛泽东开追悼会我来过一次,县“革委会”组织,场面气氛压抑沉闷,开完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剧院一看就是大跃进的产物:由广场拾级而上,门廊用旗杆式水泥拄支撑,门面上方灰泥剥落地浮雕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外壳方方正正看上去就像一个棺材盒子。室内到高大宽敞,装饰的有点名堂:水磨石地面向舞台缓缓下降,连排折叠椅,舞台空间很大,两侧边门通往种植着花草的庭院,也是上厕所吸烟休憩、散场的出口。我来看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小常宝是她演的,我撞上桃花运!
  我的家乡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昌乐营坵姜子牙的钓鱼台,广饶孙武《孙子兵法》,寿光贾思勰《齐民要术》,青州府知府范仲淹,女词人李清照,潍县县令郑板桥……潍县有一条状元巷,小小巷子明清两代出三状元。我们邻村清王室御医《黄氏八种》乃中医经典,我姥爷兄弟中的一位师承黄氏家族后裔,学成后闯荡江湖,悬壶济世,任哈尔滨道外区中医院院长,受人尊敬。清嘉庆年间我们村出了武状元,一路过关斩将,最后殿试与江西举子打得难分难解,皇上一时难以割爱,将二人招进紫禁城轮流值夜,我们村的打一小盹,误了丑时打更,管时辰太监正要如实呈报,正受宠的刘王妃看老乡面上赶紧替他遮掩,皇上龙颜一开,我们村的高中状元,江西举子摘得榜眼。后来做官小心谨慎,深得要领,直做到两广总督。告老还乡过世后恩准厚葬,墓地苍松翠柏石人石马,*时一阵乱砸乱挖,一把火烧得田野只剩下枯黄的古松柏,东倒西歪残缺不全的石雕。梅派名旦张春秋是我们村媳妇,早期上影厂傅超武导演的第二任夫人。八一制片厂著名导演王宾,作家峻青……《黎明的河边》描写的就是潍河,故事中的大黄狗在冰凉湍急的河水护送人过河,人狗之间的忠诚实读来令人感佩。至今还有一段令人津津乐道的故事:著名吕剧演员朗咸芬供销社当营业员时受领导批评,一跺脚走人,走时拽下一句话:“此处不养姑,自有养姑处。”考进吕剧团,唱《李二嫂改嫁》“李二嫂”一炮走红。*后复出再唱“李二嫂”,宝刀不老,倍受欢迎。家乡历史文化悠久,人才荟萃!
  意中人出现了,我欢呼雀跃,我要揭开女人神秘面纱!我三步并作两步往城西厂区集体宿舍跑,三五里地一点不觉得远。夜色已深,门房老魏嘟囔着打开门:“这么晚才回来?”我冲他一笑,站在宿舍门口,清晰的听到印刷车间“咯嗒咯嗒”滚子转动纸张翻卷过去清脆美妙的机器声——妞妞,她就是妞妞,她邀请我去玩,我将进入她的生活,全面了解她内心世界。她眼睛后面给人一种冰冷……我怀着美梦入睡,却常常被冰冷的眼神惊醒,她孤傲,冷艳,绯闻满天飞,肯定有不同寻常的经历,这正是我所需要描写的人物。
  第二天睡眼惺忪的去上班,感觉到周围有许多异样目光?我埋头排版,铅块铅条在我手中飞快堆码,最后往预留的空隙插上五号铅字年、月、日,一张报表的铅版大功告成!“小章,要休息好啊!”吕师傅掐着拣字盒和文稿,大概站在后面看了老半天。她是我们排版车间主任,待人热情过分,喜欢使用叹词,半截子话,留下悬念让你费思量,我顿感弦外之音?拣字员小王小许也赶来凑热闹,她俩属美女,含蓄而不张扬。小许先开口,小许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看人眼角含着一丝笑意:“速度真快,兴奋!”“你是学徒,又不计定额。”小王性情温和娴静,一说话露出两颗小小虎牙,她是潍坊市里的知青,干部子弟,可能就要调回去。怎么啦?这么热情,吕师傅倒也算了,你们两位待字闺中的大小姐……我心里开始发毛:小县城一点秘密也藏不住,昨晚回来晚老魏已经说开了?
  想不到中午已满城风雨……我上食堂打饭,要一份清炖鲅鱼,我家乡地处渤海湾,海产品丰富:文蛤,对虾,大螃蟹,黄鱼梭鱼鲻鱼加吉鱼……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听年长的说,四五十年代赶集,海鲜满市:“六月梭,臭满锅”,才打来的梭鱼买回家就得下锅,肉质氨基酸太丰富,不趁新鲜做马上变味;“六月黄,黄满集”,满肚脐膏肓脂肥金黄色蟹籽的大螃蟹映黄集市。现在环境破坏资源枯竭已不多见。我拿着饭菜往外走,和吊儿啷当的修理工汪老五迎面相撞:“兄弟,想不到你还真有一手!”边说边抖擞膀子,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汪老五当过几年兵,五弟兄中有任村长,大队民兵连长,县府开小车的……他们上一辈子从西边淄博蒲松龄的家乡淄川迁徙过来。我们家乡有句俗话:“交东不交西”,意指东面沿海一带受外来影响,经济文化相对发达,待人真诚热情。西边现代落后了,历史上临淄乃齐国故都,七国之雄,春秋霸主。蒲松龄笔下人鬼辛辣、顽强,对美好生活执拗追求。改朝换代总有一批人应运而生,汪老五家族用当地人的话来说:兄弟们多,撑劲!我知道汪老五在县城人头熟,消息来源多,我俩行踪已被人发现?
  “你认识妞妞?”
  “谁不认识她!出了名的大破鞋。”
  真没想到会听到这种结论!狗嘴吐不出象牙,汪老五游手好闲,无事生非,“吃不着葡萄倒说葡萄酸”,我没去理会汪老五的话。
  到下午彻底被流言包围,最惊人的新闻从电工嘴里吐出……电工与妞妞都是西关村人,印刷厂电工清闲之人,乐传播个小道新闻,说妞妞才从医院打胎出来,住院期间有人去看她,病房门紧闭,只好从窗外灌木丛上望进去,妞妞侧躺着,面壁朝墙,连个护士也没有。我到处找电工:你怎么就知道打胎?发烧,感冒……      
  “我正要去找你,”躲藏在装订车间与女工指手画脚的电工,看见我马上迎上来:
  “我打算把妞妞底牌告诉你。”
  电工暧昧、夸张的道白,我一肚子火暂时压下,随电工来到厂区偏僻角落的电工间,没窗户,打开门才能透进光线,绕墙一圈工具架堆放着电工材料,中间一张电工桌。电工好招惹一些年轻女工,经常从关着门的电工间传出嬉闹声。电工现在煞有介事的说:
  妞妞是东边莱州人,父亲教师,*刚开始就因妞妞祖父日本占领时期做过伪县长遭批斗而“畏罪自杀”,母亲为使女儿摆脱家庭出身压力,远走他乡,经人介绍,改嫁西关村当时正走红的一个光棍造反派,又生二女。光棍事业很快过了顶峰,沾花惹草,偷鸡摸狗,露出泼皮本色。妞妞母亲破罐破摔,据说外面也有相好,两人貌合神离。妞妞长期不回家,住剧团,风闻继父对她动手动脚,妞妞住院时有人看见继父提着营养品上医院……
  信口雌黄胡说八道,我最不信妞妞和继父……铺天盖地的消息使我筋疲力尽,神经衰弱,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了,这是怎么样一个混乱世界!
  我打消了去访问她的念头,至少暂时不想去,我得理理头绪:她是天使还是魔鬼?
  失眠,噩梦……往日景象脑中重现:小兰和阿鲁,阿鲁纨绔子弟,这回动了真情,两人经常躲在阿鲁家后门的小楼梯幽会。小兰妩媚动人,*成熟,走在路上能吸引大多数男人眼球,阿鲁母亲坚决反对。两人关系紧张时我陪阿鲁上小兰家:杂乱,拥挤,气味……小兰年幼时父亲财务上出问题,吃了官司,刑满释放回来小兰已成一朵花,看来小兰母亲无暇顾及女儿品行教育。小兰单纯漂亮,温柔顺从,我担心这个社会最终会毁了她!……陈芸,母亲名噪一时舞女,终身未嫁,让母亲动心的小白脸陈芸生父大陆解放前跑到台湾去了,母女相依为命,陈芸刚过及笄,母亲难熬相思之苦幽怨成疾,一病不起。陈芸与一位“撑市面”的谈朋友,两人经常吵架,“撑市面”对她动手,陈芸哭哭啼啼跑来找我,我有什么办法?都是朋友,只能好言相劝,陈芸已经离不开男人需要男人庇护的弱女子。我曾经喜欢上一位女演员的女儿,身姿挺拔,淳朴率真,与我约会的条件是去教训一个欺负过她的小流氓。我组织好人马由她率领去了,事后听去的人说她上去就给人两耳光,我望而却步。爱情是高级思维的情感需要,不是简单的动物行为。……大连火车站最后一幕脑海中定格:我还在北大荒农场,坐船往来必经大连中转,日本人建的上进下出天桥式候车室可以看到车站里面的景观,一位疲惫、憔悴的女子坐在轨道尽头,旁边站着的男子摆着手数落她,美丽善良女子沦落风尘的绝望经久不息的出现在我脑中……
  红颜薄命,女色祸国,历史不断演绎着的宿命……自然界,越是艳丽耀眼的生物越是有毒,什么时候,美丽成一道毒剂,文人骚客的肆意涂抹,饮鸩止渴,中国美女命途多舛。国难临头姿色耗尽,马上成了争相诋毁、攻讦的目标:阴毒,*,泄欲工具,替罪羊,殉葬品……劈头盖脸、所有污水都往她们身上泼,人格尊严荡然无存。对女性的压制占有是社会黑暗丑陋、专制*的根源!
  我沉默寡言,干完活后回宿舍床上一躺,懒得与人交谈。校对小李子来开导我,夫妇两青岛知青,“姐弟”恋,不要孩子,酷爱艺术。小李子夫人贤淑文静,资产阶级出身,县化肥厂会计。小李子手风琴拉的稔熟,热情洋溢:《云雀》,《马刀舞》,《新疆之春》……边拉边跳,脚下踩出花俏舞步。下班后夫人从化肥厂两人小巢赶来,食堂管理员大老崔知道小李子夫人要来,就会加一个菜,以示欢迎,音乐晚会开始。《外国民歌二百首》是我们唱得最多的歌曲:《三套车》,《山楂树》,《小路》……宽敞的排版车间纵深一头连着三班倒的印刷车间,手风琴和歌声合着印刷机传来有节奏的“嗒嗒”,使人陷入无限遐想……印刷车间的班长“老毛子”有一付好嗓子,浑厚的男中音,《三套车》由他唱来格外凄凉悲愁……“老毛子”身上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外祖父贵族,“十月革命”后逃到哈尔滨,与中国女人生下“老毛子”母亲,“七七”事变后“老毛子”母亲随夫回山东老家,参加抗日,一直在地方工作。“老毛子”建国以后出生,正当成家立业的时候,高大,白壮,不畏寒,干活一热就敞开胸怀,露出一团黑乎乎胸毛。我进印刷厂就当排版工,违反排版工要拣字先出徒的规定,“老毛子”羡慕甚至有点妒忌,换磨损铅字时借机与拣字员小王小许磨蹭,“老毛子”缺陷在于目标不明确,想在两位美女面前搞平衡,弄得事倍功半,吃力不讨好。我进厂不久政工干事私下对我说:校对很快就是你的。这不公平!他们完全看我堂兄工业局长的面子。我与小李子关系融洽,对他们夫妇十分敬重,小李子校对室大门对我始终敞开。校对室就在排版车间北头隔出一小间,窗户下只能摆张桌子,两把椅子,下班以后我经常在里面写东西。小李子把我叫进去,推心置腹:
  “爱情是利己的,两人之间的感受。妞妞备受争议说明她与众不同,不必过于顾及旁人的议论。”
  “才认识,一面之交,八字还缺一撇呢!”
  “那更应多保持接触,增加了解,找到属于你自己的感觉。”
  印刷车间主任徐静芳,军属,五官匀称的脸盘,红红的,一跟男人说话更红了,只有亮开嗓子才显出她是领导。男人部队上,闲言闲语不少,我看见她与政工干事比较亲近,政工干事也服过兵役。*结束最后一场群从运动“一打三反”搞得她够呛,幸亏不了了之。以前见到她也就喊一声师傅,妞妞事件沸沸扬扬,她看见我脸红红的,欲言又止:
  “章豪,你要相信自己,漂亮女人是非多,不是她们过错……”她眼圈也红了。
  我要去,我内心不断发出呼喊,我要把因她而产生的灵感写成小说:人生自古多磨难,跌倒了再爬起来,是金子总会闪光,生命的光彩遮掩不住。
  我徘徊在空旷无人的体育场,月光清凉皎洁,入冬的钻天白杨掉尽叶片光秃秃的枝杈悄悄注视着夜幕下发生的隐秘,隔着体育场围栏看得见京剧团大门里的情况:中间走道分开前面两排平房,到底一排连成一片,门房在一盏白炽灯照耀下,看门人在屋里和偶尔进出的人打招呼。我鼓足勇气往里走……
  “找谁?”看门人推开窗问。
  “妞妞,”声音微弱缺乏自信。
  “噢,前一阵子老来问有没有人来找,路西第二排……”
  我心存侥幸,没听清楚后面再说些什么,只记住“路西第二排第一间”,昏头昏脑摸到门口,踏上台阶,心里一阵狂跳,举起手,犹豫再三,敲下去……
  “请进!”传来一声清脆、亮爽的应答,一阵碎碎的脚步,门朝里的打开了,探出一张俊俏、好奇的脸,上上下下打量着我:
  “是他吗?”她朝里转过脸——
  我衣着另类,举止诡异,一看不像此地人。
  “不速之客!”既惊奇又在意料之中的妞妞迎上来,手一摊,膝盖弯曲,作欢迎姿势。
  送上一杯花茶,同屋的女孩打声招呼跑开,我借机浏览一番——
  再寻常不过的宿舍,一通间,南北两扇窗,门朝南,里头靠墙两张床,前面梳妆台脸盆架椅子之类,没有太多的闺房脂粉气:
  “一直想来,怕找不着你。”
  “我们晚上不出去,排练很辛苦,《杨门女将》,首演。”
  “你演什么角色?”
  妞妞迟疑一下:“还没有确定。”
  对京剧的理解也就那几个样板戏,滚瓜烂熟,已经找不到感觉。妞妞觉察到这点,拉开抽屉,拿出本相册朝我一丢,自我解嘲:
  “老一套。”
  我毕恭毕敬的翻阅,剧照上妞妞精气神十足,无非那些角色:小常宝,阿庆嫂,铁梅……
  “我尤长武功,念唱做打俱全。小时候体质弱,父亲请师傅教我武功……”妞妞突然语塞,回忆触痛心弦,我保持缄默。
  流言蜚语后死水一潭,都为个自忙碌着。小王快回潍坊了,父亲官复原职,她目前与铸字炉的成都知青来往密切。铸字炉就俩人,归排版车间,磨损的铅字铅块重新回炉,融解后注入钢模,崭新的字块就出来了。最近他们实习新工艺:化学滥板。一旦成功就可改变传统排版方式,大大节省材料和劳力。他们买回饭来在车间里吃,有说有笑,关系十分融洽。那时候不懂,铅元素非常容易进入人血液,铅中毒。我手上有伤口,持久不愈,我本能地感到铅的危害,要求离开排版车间,我不想窥伺校对这宝座。小许现在与我迎面而过目不斜视,厂里来了年轻的付厂长,小许有事没事就往办公室跑。付厂长系造反起家,保皇派,保的人不倒,自然受重用,印刷厂今后极有可能他天下。山东*不算重灾区,与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有关,许多远离家乡的山东人,包括一批南下干部,纷纷将子女送回老家,应对躲避上山下乡,混乱局势。*结束,一批*中崭露头角继续担任要职的大有人在,不知他们对*的残酷、非人性有无认识?我落落寡合,无人打扰,沉浸在小说的细节描写里。我不约定去看妞妞,很随意,好像偶尔路过之,多数时间都能遇到。她对这种方式漫不经心,我们像不拘小节的老朋友。我晚上去,每次她都盛装打扮像要赴约?我们坐下来谈话,完全不受时间限制,看不出她有约在身。我们谈论京剧,我说《杜鹃山》柯湘的“乱云飞”唱段非常优美,细腻地反映人物复杂心理,可见艺术不受政治左右,什么样的土壤都能滋生,思想则遭扼杀,伟大的作品在于思想。她告诉我为排练这出传统戏,剧团召回许多老人马:舞台,化装,道具,动作设计……她早上在体育场晨练:搁腿拉韧带,吊嗓子,舞刀弄棒……白天剧院里排练,演什么角色就是不肯说。刚刚打开话题我想对她更深入了解,才敞开一点点的心扉就马上关闭。告别后,一个人走在漆黑的回厂路,回想她说话的姿态,大大的眼睛注视正前方,语气平稳,与世无争,好像说着别人的故事。我总觉得与她有隔阂,有疑虑和困惑……一路上我展开想象力,给小说主角编造许多崎岖坎坷的经历,并唏嘘不已。
  小说写的有声有色,倾注了我的爱憎和理性,就是人物归宿举棋未定?女主角故事过于凄惨,使人联想*罪行。我还不敢拿出来给人看,总觉得心理描写不够深度,个性不鲜明。个性是人物存在基础,世界因个性而丰富多彩。我洞察力不够?陷入太深?作者应是局外人?文学走到今天,读者作者共同参与势在必然,作者有责任和良心对生活提出真知灼见。我对文坛大谈风格,主义,流派,手法,暗藏的玄机隐义等等大为反感,小说正走进死胡同。我开始泡病号,想离开遭受挫折的排版车间,隐居起来,写完小说,从精神上战胜自己。
  吕主任盯住我:“快熬出徒了,呶,那个地方。”她拱起牙床突前的嘴,朝校对室一撅,好像那个位置非我莫属。我简直无法忍受,小李子与我形同陌路,蜜月期——音乐晚会已经结束,我的存在对他构成现实威胁,这种不对称竞争使他反映格外激烈,我不屑于这样的竞争,我退出。厂里认为我无可救药,被打发到装订车间。
  装订车间女性为主:家属,老弱病残……除了裁纸刀师傅和我。这小子肌肉发达,睾丸激素旺盛,喜欢对女工动手动脚,仗着烈士后代,大伙拿他没办法,女工们视他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车间主任齐师傅威信很高,办事公道,大伙管她叫老齐。老齐基本上不管我,干活没有指标:数页,码纸,打包……冗长简单机械的活,无聊的使人发疯,我借酒浇愁,时不时跑回宿舍喝下一口,马上沉醉在小说的虚拟中,自得其乐。师傅们非常宽容,没人计较。
  那一天厂里都在议论裁纸刀师傅夜班时对一位女工非礼,吃完午饭大伙聚在水池边清洗餐具,他自吹自擂,说与城里许多*女人有一手,包括京剧团妞妞……
  “你再说一遍!”
  “谁不知道妞妞是破鞋,就你还蒙在鼓里。”
  我照他脸一拳,打了个仰八叉,在一片哄笑中他爬起来捂住脸跑掉了。后来调到下面乡镇,老子英雄儿好汉,劣性不改。
  北风凌厉,年关迫近,我离开剧团走在寒冷的冬夜,心里像揣着一团火:妞妞给了我一张戏票,年初三首演《扬门女将》!下乡来已习惯在外过年,难得有这么长空闲时间,我打算大年三十回去和大爷大娘吃过年夜饭就回来,省去大年初一挨家挨户拜年的繁文缛节。*大串连我与兄长回老家,正赶上过年,大爷领着我们两个给老少爷们磕头作揖没完没了。“齐鲁之乡,礼仪之邦。”就是那个年代,礼节一样不能少,我尝到那个滋味。我现在有一个理由,恢复高考了,我要复习功课,准备迎接高考。
  放假了,工厂终于安静下来。大多数工人家在农村回去过年,厂里只留下几户人家和我。我喜欢安静,咋下乡在北大荒农场放牛,夏天与牛群躲进小兴安岭边缘,与广袤静谧的山川森林做伴,饱尝大自然的丰裕俊秀。雷雨过后,钻进森林,倒地的椴树柞木发出大片的木耳,一撸大把。被雷电劈断残留的站杆,一二人高的地方挂着一只猴头,与它相对不远的地方必然还有一只,成双成对。大自然的钟灵奇秀温柔多情让人赞叹!草场从山坡一直蔓延到浸润水分的草甸子,鲜花遍野:野百合,野罂粟,黄花,一串红……各种各样的中草药:黄芪,手掌参,甘草,贝母,桔梗……鲜美无比的野蘑菇。处女状的原始森林和草场,牛儿尽情咀嚼着营养丰富的五花草,一个夏季下来,个个膘肥体壮,油光铮亮。当年大山里就我和牛群,现在厂区集体宿舍也只剩我一人,隔壁连星期天都不休息的纸厂锅炉也灭了火,坐落突兀平原一座土山背后的印刷厂完全安静下来。我得认真思考,想想能与一位漂亮出色的姑娘走到一起,是前世修来得缘分,万能上帝的恩赐!除此以外还企望什么?我陷入惶恐……婚姻乃终身大事,容不得半点亵渎草率,成家立业,是为了事业还是家?经历了*这样的年代,谁相信还有什么幸福!我们处于忧虑焦患,我们选择走极端,爱情、事业的天平,我们砝码往往偏向一侧,可遇不可求啊,何等重要,只有走完人生这段旅程,才能体验个中滋味。
  年过得平淡充实,回老家和大爷大娘放鞭炮吃完水饺就赶回来,大爷大娘不留我,怕耽误我复习功课。我两位堂兄都在政府工作,一位校长,一位工业局长,我父亲在叔伯兄弟中排行最小,两位堂兄与我父亲年龄相仿,与他们交流存在代沟,我一意孤行。年初一早晨持续不断的鞭炮声中我睡了个懒觉,改变一回多年来早睡早起的习惯,做个美梦:我该怎么向她表白?她会出演什么角色?她守口如瓶,等着给我一个惊喜……食堂昨晚聚餐,过年了,平时颇为苛刻的管理员大老崔大方一次,准备了丰盛的食品,门户开放,各取所需,实行共产主义。我上食堂吃饱喝足,回到宿舍浓墨彩笔,潜心于我创造的人物内心世界。现在,我笔下的人物成为我最爱,我要写出来给天下人看,女性具有的魅力——中国妇女忍辱负重和献身精神,她们身上所受的苦难和荣耀是世界上任何民族、妇女所不能比,和她们比,犹太人出埃及的艰辛算得上什么?孟姜女千里寻夫眼泪把长城哭倒,昭君出塞孤苦伶仃为汉朝的江山去和亲,孟母三迁,花木兰替父从军……漫长的历史画卷,妇女担当起社会底层基石,她们不失风雅,依然美丽。李清照“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世界各民族妇女,中国妇女当属一枝奇葩。如今道德沦丧,如妇女也整体堕落,社会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女性的优雅,刚烈令人侧目,以至于你不得不把她们当作一种精神意义的存在,不想去接触她们身体,担心燃烧的欲望会亵渎美好形象,失去崇拜偶像。我陷入了伯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在幻想和憧憬中度日。朋友啊,我忠告一句:对美好事物要用敬畏之心,对女性——上帝创造的神灵毫无敬畏之心,生活将一团混乱。
  演出如其所至。大年初三傍晚,日头早早落下,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年味,穿新衣的儿童点燃鞭炮丢向大街,炸出一团团火光,爆炸声此起彼伏。剧院广场人声嘈杂,互致新年问候,捏着钱等退票的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卖瓜子花生的小贩生意火爆,观众期待着*结束后首场历史古装戏上演。我早早入座,第三排中央,看戏最佳位置,我心里直犯嘀咕:妞妞会以什么样的形象登场?让人晕倒……帷幕徐徐拉开,“锵锵锵锵”一阵紧锣密鼓,锣鼓铙钹震天响,一位身披大红战袍,头戴羽翎凤冠,肩扛旌旗,手持银枪,挥舞马鞭的女将扎着马步从台后赶将出来,一连串跟头接旋子,银枪耍得眼花缭乱,舞台中央站定,一个亮相——“好!”满场喝彩,我邻座的高个妇女击掌叫好,倚靠她怀里不时用一双发亮眼睛打量我的小女孩也使劲鼓掌,目光热烈地注视台上演员,京胡拉出高亢的曲牌过门,穆桂英丹田里爆发出激越婉丽的唱腔:
  “可笑我弯弓盘马巾帼将……”
  “俺闺女!”高个妇女侧过脸,兴奋地一笑,露出白晃晃牙齿,满脸自豪。
  “想当年结良缘穆柯寨上,数十载如一日情深意长……”
  台上演的热火朝天,台下观众入戏入迷,这意味着什么?我愣住了!
  “怎么不鼓掌啊?姐姐看着我们。”一段戏唱完一连串功夫,又博得满堂彩,肯定是妞妞同母异父的妹妹看着我严肃发问,台上妞妞喘吁吁的注视我们,我一时尴尬,竟抽身离去。
  从此我不看京剧。《杨们女将》给我留下的印象:一群深明大义、骁勇善战的女将站在历史关口,承担起保家卫国的责任。相形见绌无地自容……妇女,骄傲辉煌的中国妇女!今天,中国真正的男人已为数不多,妇女又一次承担起民族的重任。这个社会还不能承诺放弃使用暴力,请善待身边的女人,我们民族的希望系于她们一身!
  今天,我仍为当时的行为感到羞愧,不可理喻……爱情是浪漫的,不能与之分享,这不合时宜!小县城爱情婚姻一码事,夜长梦多,女孩子名声比幸福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长现身意味着责任,我的确没有做好足够地准备。本来我还有机会,演出结束后去向她表示祝贺,我已经设计好祝贺词,我没有去。
  经过一段痛苦的折磨,我希望能冷却下来,保持一般朋友关系。我小说还没有写完,妞妞处于恋人,角色之间转换,我对她的认识仅仅停留在美貌和舞台上色艺俱佳的表演,这使人产生虚幻、不确实的冲动,女性身上伟大品质——爱——我还没有深刻认识。我内心饱受煎熬:我到底需要什么?我们的生活在哪儿出了问题?我冒昧地去看她,妞妞表情冷淡,大多数时间背对着我,我从她卸妆沐浴后披散的青丝中发现一根白发,惊讶地说:“白头发!”“替我拔掉。”妞妞不动声色的回答,我手足无措……妞妞终于下逐客令,那天晚上我正要进去,看门人跑出来:
  “不要进去了,妞妞不在。”
  “不可能?”
  “她回家了。”
  我怏怏不乐离去。每次去看门人都出来阻拦说不在,最后干脆对我说,妞妞不想见你!我头脑“嗡”一下,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我必须停止这场角逐。
  我已无法熄灭对妞妞的情愫,我把所有感情倾注女主角身上,并试图挖掘其社会根源,小说主题发生重大改变。我搬离厂集体宿舍,在临近村庄找到一处空闲的破宅子,年久失修,晚上躺在炕上透过房脊窟窿看星星月亮。主人在交通方便的村南头盖了新房,我去找他租时一说写小说分文不取,还时常打发孩子过来问候。土坯垒起的院墙残缺不全,院门是一道荆条编成的篱笆,院子里种满了树木,土墙上缠绕着刺槐,蔷薇,牵牛花……夏日里,枝繁叶茂,花香扑鼻。我逐渐恢复平静,带着伤痛在这里写完我的处女作:《谁是罪人》。离开工厂,离开县城,去过注定飘泊、灵魂无法归宿的生活。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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