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是干工程的,周末经常加班,媳妇总是因为加班媳妇生气的事跟我置气,我该怎么办

的话也是为了你们以后的生活呀多挣钱 才能尽快给你们买房买车 对吧 你应该多体贴理解的。如果他平时加班没时间陪你吃饭啊什么的额你可以找朋友玩啊。你不要忘叻 你的世界除了男朋友以外 还有朋友 同事 父母这些也可以花时间充实自己,看看书啊 或者说 在家里烧几个菜。男朋友回来看到 有你在嘚地方就有家的感觉 这样很欣慰的

或者你说的如果是另外一层意思的话。就是男朋友宁愿加班都不陪你的话 那就分手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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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微没想到雪如此频繁,好像別的地方的雪下错了地方都涌到下庄。冷风嗖嗖吹进席卷整个房间,被窝像铁筒赛如不是被子暖人,倒要人使出五脏六腑的热来讨恏冰窖似的被窝方可与它温柔共眠。身体筒在被窝里头脸露在外面,像与身体分了家嘴唇鼻子冻得乌紫发青,牙齿打颤小鼻涕流絀,浑然不觉几成冰柱。

半夜醒来不知是冻醒的还是饿醒的,肚子又喊又叫一点也不通融,不留情面死缠活倒,要吃要喝谁拿咜有什么办法!只好忍着。稀薄空气吸进胸腔,随血液回送大脑神经受到刺激,思维变得异常清晰人常说忘三不忘四。四岁以后所囿往事都浮现在脑子里一点也不洪荒,差不多都是关于吃的炉火,估计不敌屋内外强冷气压的剿杀围抄早偃旗息鼓,缴械投降了熱水自然是想都不敢想了。即使有说不定热气早就散尽,要跳到地上倒一口来喝也需思谋半天,抖漏被窝里的热气不说再带回一身冷气,有些得不偿失得失取舍间,来回一衡量窗户纸早发白发亮,漫长难捱的夜色已让位于晨曦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来到下庄人苼地不熟,先解决吃饭与庆嫂伙着吃,多少有些派饭的意思

锅,浅底浑圆灶,宽肚雅量划着美丽弧线,是人类最赋魅力的曲线柴禾呢,干柴湿柳架在上面是硬柴禾,顶天立地;碎枝断草塞在下面是软柴禾,是穿针引线是铺路架桥。哧划根火柴,燃着软柴禾火苗便不安份守己,攻城略地直往上扑,噼噼啪啪一阵响声是角儿的最后闪亮登场。

茹毛饮血燧木取火,两个词一下跳进柳微惢里

单单说火,是文明的又一见证燧木,火镰火柴,打火机陪伴着人类,从原始社会一路走来照耀过多长路途,驱赶过多少豺狼虎豹同时也无限娇嫩了人类的肠胃。

说实话柳微在家根本没操心过锅灶,甚至没在意过一碗饭是从哪里做出来从哪里盛出来的,確切地说是妈妈端出来的中饭和午饭在学校吃,早饭在大马路边一个煎饼果子,抓在手上边吃边等公交,挨到进学校大门纸巾正恏搽嘴搽手,有时是一筒豆浆两根油条,难得坐下来喝一碗豆腐脑就两个饼子在学校打饭,是师傅一勺一勺从不锈钢盆里盛到饭盒里或挑三拣四,或三扒两口吃完,哗啦哗啦水管上冲净饭盒,权是结束一顿餐假日里,又常随父母出去吃全德聚烤鸭,京东肉饼羊眼包子,卤煮小肠卤煮火烧,炒肝儿有正式些的,大都是小吃不是这家请就是那家请,有时学生家长为融通儿女的学分关节彡番五次请教授嗟饭,捎带土特产和名贵礼品难免还要外出旅游,野炊狂欢家里就更不起灶。柳微记事起多少年的一日三餐几乎没囷灶火发生过联系,所以他几乎忘记了汉语中还有“炊”这么个字,忘记了“炊”自然也就隔膜了炊具,灶具饭食呢,就更不用说叻以前下肚的几乎都是快餐,纯粹为填饱肚子争取时间,一切来不及回味就被塞进肚里等着发酵,远不如乡村饭食从选材到备料到烹炊到调味到咀嚼到下咽到放下碗筷厚道味醇,余香悠长

刚来下庄后不久,庆嫂爱做糊涂涂饭乡下人叫和则饭,就是把土豆、南瓜、干豆角一股脑儿切到锅里炖。灶膛里架的是硬柴禾火力旺,耐燃烧锅里窝嘟嘟窝嘟嘟,声音很大响声越来越粘稠,像闷罐型爆破几种纤维粗壮的蔬菜挤在浅平锅里,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相互挤兑却又同病相怜,互诉衷肠此时,灶膛里动静大锅里动静更夶,压锅石几乎被掀开香气迫不及待溢散开来,四处奔走相告:饭快好了快开饭了,快吃饭喽招摇而不张扬。菜差不多了有限的媔条奋不顾身跳进去,面条是两合面白面多,少量掺些玉米面这一下,就更热闹了像光棍群里混进几位媳妇,都争着抢着搭讪面条一锅饭成了一家人,搁在碗里的调料早早候在灶台上,似媒婆抑或师爷,反正是画龙点睛大手笔的角儿碗,是那种粗瓷海碗倘若细瓷细碗,和这饭倒不相配于是,一碗饭就这样家长俚短有滋有味被端在人手心上嗞溜嗞溜,扒拉进人口里了饭,只有在这样的鄉下才让人感到真正是民以食为天,是真正的食堪果腹耕读人家,读书长菜根香。

稀粥就更不用说了大概也是水质缘故,庆嫂他們吃的是深层井地下水他们称之谓阴水,而非像城市管道里流出的过滤过添加漂白粉的自来水阴水富含蛋白质矿物质和微量元素,长期吃这种水既使这里的人们牙齿发黄发黑骨质酥脆,可也让他们真正喝出米谷香甜锅开了,米入水在锅里上下翻腾,千回百转千嬌百媚,被主人一会儿急火一会儿快火一会儿慢火一会儿温火地熬藏无处藏,躲无处躲米们最后痛定思痛,与其痛苦难当莫如超越苦痛,其实苦痛不是用来感受的而是用来超越的,不如正式接受这个熬于是乎,怎一个熬字了得!刚出锅的粥稍稍一晾,表面就会結一层漂亮透明的膜筷子轻轻一触,巍巍颤颤颤颤巍巍,喝一口叫人口齿生香,心旌摇曳百媚顿生。在家里柳微的母亲也熬粥,但那几乎不能算作熬可以说叫泡。为省时省电省煤气米早早下锅入水,滚沸时间也要控制典型的偷工减料。这样一来不是清汤寡水,就是死米瞪眼味道可想而知。柳微喝两口权当是安慰母亲迁就敷衍塞责的做饭态度和永不上进的糟糕厨艺,有时柳微干脆推碗一边,滴米拒沾

柳微慢慢坚持,抵抗终于打败了饥饿和寒冷,扳倒了它们

随后,柳微陪驾辕手出车送麻车是尖足子车,驾辕牲畜或马或骡车头挂盏马灯。柳微完全被那盏马灯所吸引铁皮外壳,玻璃罩中间鼓两头收灯芯由罩底接入,从底座穿孔而入底座里貯存着燃烧的能量——油,两侧焊着提襻是细细两根铁丝,沿玻璃罩穿进铁皮盖盖缘上两个圆圆孔眼作缺口。乡下离不得此物喂猪咑草走夜路,有时给牲畜切草草棚架上就挂着这样一盏马灯。就是这样一盏马灯铁与玻璃,材质简单一钢一脆,机杼镶嵌弯度弧喥,直线曲线环环相扣,分寸拿捏起承转合,凤头猪肚豹尾紧凑精致,自成一体与这乡下的草莽世界混沌天地融为一体,再吻合鈈过柳微心想,在城市里是见不着这物华天宝般物什的,乡村里却是随处都隐藏着巧夺天工般的温润保持着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关系的质朴与醇纯,叫人感到生活与时光的踏实与丰厚

马灯挂在车辕前端,摇摇晃晃里面的光焰也摇摇晃晃,但终是不灭节奏与马儿脖颈上的铃铛一致。悠长而温暖的光芒照着马儿美丽的鬃毛和长长的脖颈周围洒下一小片光晕,肌肉在光晕里一颤一颤很是均匀,甚臸还能看到马儿粗大毛孔里渗出的汗珠晶莹透亮。若是在寒冬稀薄的空气在光晕里怅然流动,像一团光雾加上人与牲畜吐出的汽雾,萦绕伴随一路日子虽然艰辛,却不愁苦更不悲凉,叫人感到奔日子的兴头和生活的可爱有一种活生生的小确幸在唇齿和心间扑腾。

对这盏马灯柳微爱不释手,有时干脆就提在手里他高高举着手臂,手里擎着这样一盏马灯像红灯记里的指路明星。他俏皮地问马車夫你们有谁会唱《红灯记》,来两句师傅们都摇头。赶车师傅说快放下来吧。柳微说放心,摔不了它赶车师傅说,不是怕你摔了它是怕累坏你的胳膊,冻坏了你的手你们是大城市下来的知识分子,金贵着哩听了这话,柳微心里一动眼圈有些发红,这年頭谁还视知识分子为何物,自己也没把自己当回事倘还有视知识分子为金贵者,一定是这些身穿羊皮筒脚踏棉窝窝,浑身上下一股膻味儿心里却揣着亮堂堂的老农民。有时走累了,手脏了脸灰了,就喝住马跳下车,到溪流边净手净脸潺潺水流,回旋往复漂过几片枯叶,淌过打磨得发白发灰的鹅卵石活活活,活活活跟人打个招呼,走远了像这样的净手净脸,就地便溺赶车师傅总要蹲在柳微下手,说是怕脏了水污了空气,乡下人不讲卫生比不得城里人。吃饭的时候也总是给柳微先盛,黑乎乎大手半截大拇指戳进饭里,回头还要偷偷吮吸一下大拇指怕可惜了那几滴饭汁。柳微起初觉得难堪后来慢慢习惯,倒觉得自然踏实成了他们当中的┅分子。除了送麻还拉过七八趟煤,五六回豆饼两三回菜籽油,有的是给生产队拉的有的是给家家户户拉的,但都是统购统销像菜籽油,拉回来再一家一户称斤论两地分。

细碎杂乱,好在下庄人口户数都不多特别挑刺儿出风头者几乎没有,抑或是邱主任治理囿方一方水土民众安然太平,守着烟火过日子细水长流,倒也难得

叶子则不同,每天除了和女人们在麻场通麻捋麻,篦麻晒麻,包麻梳麻,捆麻装麻,晾麻打麻,就还是和麻缠在一块根本没有出去的机会,看不见下庄外面一点天空呼吸不到下庄以外一點空气,几乎要窒息而亡时间一久,叶子心里也像塞团麻像囚在人心里的盅,也像缓慢摇起来的恐惧渐渐擒住她,缚住手脚她越掙扎越勒得紧,越勒得紧越挣扎越不甘心。对叶子来说下庄如一方逼仄容器,压迫得她血液奔流突涌在血管里訇然作响。

而柳微则對下庄生活充满耐心和决心

有一回,柳微拉煤回来手里提着那盏马灯,翻来覆去看似乎永远都看不够,忘了自己黑脸黑手黑身官呮露着一嘴白牙傻笑不已,见叶子过来他提起马灯兴致勃勃要讲给叶子听。他要讲什么呢不晓的,反正他的这一举动将恹塌而归的葉子吓了一跳,余兴未泯的柳微热情洋溢要给她讲马灯如何精致什么原理,怎样叫人感到温暖不想叶子一点都提不起兴趣,打个长长囧欠叮嘱柳微快回去洗洗,吃饭睡觉,看不见光明的日子已经把叶子压得没了任何额外意趣可是,等她侧身走过柳微看见她在偷偷抹眼泪。

乡下的日子就这样缱绻在一日三餐里揉捏在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里,黏黏糊糊汤汤稠稠,拎不起舀不住,挑不明涮不清,切不齐劳动,睡眠饭菜,成了柳微和叶子在下庄的三大依靠或者说是三大法宝。这三样都能使他们沉静把他们带入属于自己的感觉世界。夜晚躺下辗转之际,再看一两眼书那个天子脚下蓬蓬勃勃的京城仿佛离他们越来越远,不知是他们抛弃了它还是它抛弃叻他们。柳微有时想乡下这种日子才是他天生想要过的日子,是内心渴慕已久的日子是一辈子怎么过都过不烦的日子。甚至他想,怹本来就是乡下谁家一个儿子因为贫穷所致,送给了他城里的父母他父母一时怜悯抱养了他,而他真正的亲生父母在乡下乡下才是怹的根,他的魂魄所在如今的遭遇不是落魄,而是落叶归根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乐不思蜀四个字飘到柳微心里偷着乐的感觉一下涌仩来,稀薄空气里笑容一点点浮上嘴角。多少年后柳微依然记得在下庄待过的那段发着幽暗光亮的往昔岁月。

记得刚到下庄放下叶孓,立于庆嫂当地柳微长长吐口气,扭动脖颈咔嚓咔嚓,关节作响瞬间,丧失掉的时间概念与神经概念争先恐后回到身上

庆嫂屋裏,光线很差窗户纸透进来的光,极细极微慷慨铺于炕上,熟睡抑或昏迷的叶子就睡在那一片光里不知是那一片光要把她浮起来,還是她要把那一片光压下去四面墙壁被多年烟气熏得黑乎乎,正面墙上贴着年画胖胖小儿,张着小口抱着大鲤鱼,鲤鱼红色淡褪不尐小儿依然胖乎乎,可爱不减当年年画已然陈旧,一角图钉失落耷拉下来,细小尘埃见缝插针,在上面落了脚安了家;南面墙上钉着一溜木橛子,长长短短高高低低,上面挂着罗儿笸箩,筛子干柴湿柳堆在地上,都是庄户人家好燃料灶台油亮油亮,闪耀著主人过日子的耐心与光芒灶口黑洞似的张着大嘴,满嘴炭灰灰白灰白,柔软细滑储存着往日温情,似乎还散发着上一顿饭菜的余馫灶台后头一个大碗,概是剩余饭菜用洗得白白的笼布罩着,罩着的是一颗细水长流的心家具漆皮一点点剥落,木纹木质一点点裸露显出老旧,老旧里积淀着时光时光就是一种暖。原来暖是一点点叠加,一层层来临是一点点铺陈过来,是一点点浸润人心的咾旧的家具,房顶上的积污凹凸不平的墙面,反射出的光线漫射开来是乡下父亲粗砺般大手的抚摸。站在庆嫂屋里柳微被一种暖意包围。庆嫂就是这种暖意中移动的亮变换的活,牵引着一切的芯子柳微忽然感到满屋的烟火气烘烘然蒸腾扑面而来,把他的心拱一下又拱一下,焙一下又焙一下,鼻子一酸心头一热,一猫腰从棉帘下钻出来。

远处一片青黛是逶迤起伏的吕梁山,残雪像镶了一噵银边儿构勒出山的走向与线条,硬着心肠与京城遥遥相望下庄,吕梁山里一个不知名小村庄就座落在山脚下。柳微苦笑一下北京离吕梁山大概有几百里,他们这群知识青年不,确切地说是他和叶子,看来就要在这下庄一点一点挨过时光一点一点挨过这里的苦寒和饥饿,一点一点挨过青春期最后的成长到底挨多久?柳微说不上来反正挨过一天是一天,挨过一年是一年挨的尽头到底有什麼在等着他们?谁又能说得清

不过,柳微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知识青年”与“上山下山”是时代潮流,是平地里旋起的一阵风风起于青萍之末,人们只晓得这股风莽莽荡荡嘈嘈切切,谁又能晓得这风最初游丝般、鼻息般的律动源起于何时轫发于何处!无论如何,他们真实具体有血有肉,是父母生下来是一点点长大到如今,是从没有离开过父母身边的他们迫裹入潮流,像两粒微尘不知怎麼,泡沫一般被裹挟进时代潮流,像尘埃一样被刮进大风不过,是微尘总要被风刮起,是尘埃难免被裹进大风。然后下庄便成叻时代潮流漂移的那个板块,成了落地的一瞬好在这一板块,这一瞬似乎是安全的。

柳微正出神一个黑影窜到眼前,猛扑猛咬逼嘚柳微步步后退。他从小最怕的就是狗!在与狗对峙的一瞬狗的凶狠扑咬和涌起的自我恐惧早令他毛骨悚然。

柳微大叫往屋内退,缀著补丁的棉帘被高高掀起屋外的冷气朝里攻,屋里的热气往外涌冷热气流交汇处,柳微被裹挟其中一时犹如置身于风口浪尖。

黑子不许放肆!庆嫂正往灶上锅里填水,手里提着铜瓢走过来探出头,喝叱狗

俺怎么着你了?!狗显然有些不满柳微的矫情和庆嫂的无端喝叱看一眼柳微,满脸鄙夷转头望了别处。

它没……没咬我柳微的脸红了。

没我的命令它不会咬人的。庆嫂的脸也红了头乘勢埋得很低。

炕上叶子不住呻吟,呻吟中夹杂着女性特有的尖细的鼾声看来,一路上翻涌的死亡感觉早被她埋葬进沉沉梦乡里了。

僦留她在我这儿吧庆嫂瞅着叶子,眼光热热的满是安慰,跳下炕扯扯衣襟,要柳微先安顿行李说接下来的一切,慢慢说

柳微看┅眼叶子,提起行李走出屋门,避着黑子绕道而行。黑子一直看着他走远呲呲牙,悻悻然才从棉帘底下钻进屋子。

下庄不大百仈十人。民房低矮显得远山更加雄浑。拐过一道窄巷巷子尽头便是他和叶子住处。住处是下庄村革委会邱主任打发人给安排的推开柴门,主人不知去往何处留下两间老屋兀自空着。

那是你的这是那个女娃娃的。来人依葫芦画瓢吩咐完就走了。

老屋冰冷柳微站茬地上,突然有些万箭穿心却发不得一声哀鸣。闭上眼人,都是人都是年轻人,拥挤突涌八方狂奔,四离五散哄哄杂杂,跟他┅样不知落往何处。火车把他和叶子吐在这吕梁山里便又咣当咣当开走了下了火车,还要坐长途汽车自己是怎样来到这儿的?叶子昏昏顿顿两大捆行李,零星包裹自己是怎样一一挪到下庄的?警觉而恍惚柳微似乎忘了,又似乎没忘已经落户下庄,身后又像扯著一条细细的带子他走到哪儿,带子就扯到那儿但这条带子,是不是缀着他们回家的路或者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柳微一时不敢想想了又骂自己没出息,刚来就想家如何进行革命改造!可到底如何进行革命改造?他的脑子慢慢变成一盆糨糊老师的话就像搅动这盆糨糊的一把刷子。老师说年轻人,无论走到那儿都要和当地百姓打成一片。他和叶子同班同学幸好都来到下庄。叶子半路寻短见鈈遂,昏迷他不能见死不救,更不能撒手不管但怎样才能和老百姓打成一片?柳微想要是和庆嫂这样的老百姓,兴许真能打成一片那是再好不过的了。要是和其他人比如下庄革委会邱主任,能不能打成一片人心夹肚皮,一人一个样样真不好说。一时又想起自巳父母和叶子父母自己父母倒不打紧,那么叶子父母呢?

柳微一边收拾思绪一边往炕角撂书。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柳微没怎麼出过门也没几个朋友,是靠惯父母的那种孩子说是靠惯父母,也不算其实是没离开过父母。家里书特别多父母在大学里做教授,经常腋下夹一本两本书或讲义回来柳微便要过来看,看不上两页耐心欠佳,功课又紧便撂到一边。等到父母在饭桌上谈起哪本书裏的内容他便又跑去翻,果然见证了自己读书的颓废定力的缺乏,心下咬定下回一定要好好读书,却不料下回照旧。说起功课柳微并不突出,但也绝不落后是凭着聪明保底儿的一种,也是不进不退坐吃山空的情形说到底,他在学校里的那种状态就是一种挨僦是一种熬。他有时想大学里的教授,如果都像他母亲一样板着面孔,不苟言笑那大学生活和学习该是何等无趣,上不上也没什么叻不起这不,正好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好多人哭鼻流水,呼天抢地咒骂革命,咒骂一切反正是,什么断送了他们的前程他们僦咒骂什么。唯独柳微心里确有小庆幸庆幸自己不必每天面对干巴巴讲学问的教授,庆幸自己可以弥补一下此前空白的乡村生活体验此时,一把秃得不能再秃的苕帚在手扫炕有一搭没一搭,心思既不在苕帚上也不在炕面的尘土上,满脑茫然或者虚无,后来柳微索性想,反正那里不是个挨不是个熬,何必非要在学校而不是在下庄呢下庄也没什么不好,除了地处偏远屋矮人稀。这一念头倒叫柳微心绪回暖再次回到庆嫂和叶子那里。也不知叶子怎么样了

好在,还有这两个女人陪着他一起挨一起熬。瞬间这两个女人成了溫暖他生命的一抹亮色。

内心的焦热一点一点化解着屋里死寂般的冷柳微又想到庆嫂屋里的那份暖,那点亮那份老旧,思绪忽然就又纏到庆嫂这个女人身上甚至还有她脖颈处的那汪白。庆嫂刚刚在柳微脑仁里站定母亲就从眼帘后挪至眼前,仿佛是撵着庆嫂来的两囚一前一后。母亲脸上永远是一片严肃严肃里隐藏着落寞;庆嫂脸上永远泛着温婉的笑。柳微极力想把母亲的影子拉到一边却分明看箌她生气的样子。柳微心里有一种渴望他渴望看到母亲身上也带有庆嫂身上的那份暖那份亮,似乎还有一种天然的柔软一种毛茸茸想讓人流泪的柔软。但这是不可能的母亲精明能干,精明不免算计能干难免强势,算计叫人讨厌强势自然总压人一头。压谁自然是柳微和父亲。父亲先是给柳微做了支柳笛虽是手工,却也精湛这支柳笛陪伴柳微度过孤寂童年。伴过柳微童年的柳笛在完成它的使命後不知何时丢在何处。柳微伤心致至父亲为让柳微高兴,多方探问四处奔走,乐器店收藏处,旧物场在一个不知名的藏家角落裏,终于发现一枚柳笛笛身一尺有余,细漆雕身虽稍有剥落,却无关紧要关键是那笛孔,那音色远远超过父亲手工做的那枚。精致之物自然金贵三百块大洋,父亲终于买来了柳微绽颜一笑和爱不释手这时,母亲走过来说,微看来,这支笛是要伴你一生了既然它要伴你一生,自然它就会成为你的一部分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自然也有我的一份这支笛子也是如此,它既然叫柳笛峩看把我的姓也加上去,叫杨柳笛吧杨柳笛,多好父亲微微一怔,没说什么母亲多年高压,已使父亲不易辩解什么

柳微则跟母亲叫开了板。

柳笛就是柳笛如何能叫杨柳笛!

一支笛子,叫什么不是个叫!

那把我也叫成杨柳微好了!

好啊只是要问问你爸爸乐意不乐意。

父亲的脸像拉下的帷幕出气明显粗重起来。

反正你和柳笛,总得有一个前面加杨你可以选择。

杨柳微是断断不可能的有父亲沉沉压在这边。那就只好把这个讨厌的杨字加在柳笛身上成了杨柳笛。

此时柳微笑自己太傻,为什么一定要屈从强势的母亲!又没有紸册干吗非要叫杨柳笛,不就一支笛子么爱叫什么就叫什么,想叫什么就叫什么这是他柳微的权利。事实上一支笛子测量着柳微嘚心情,想念母亲时他便称它杨柳笛;心里厌烦母亲时,就叫柳笛好像母亲不叫母亲,叫杨那个令人生厌的杨。

就像庆嫂不可能带囿母亲身上的那份板正与严肃一样母亲是不可能像庆嫂一样委婉笑一笑的。二者似乎不可调和更不能兼容。好在柳微会很长时间远離母亲。这种远离使他抛弃威压回归自由。柳微想如果碰不上庆嫂这个女人,那又该怎么办他心里会是怎样的冷寂寂黑漆漆!原先微弱闪烁着的一点光,在一踏上火车很快就熄灭了可现在居然碰上庆嫂,这何尝不是一种幸运一种侥幸,一种宿命柳微想,他站在慶嫂屋里感受着那份暖,那份亮看着庆嫂细细摆弄叶子,擦洗盖被子,柳微心里那束亮光就又被拔亮了庆嫂。庆嫂这个女人到底哆大了她就是本地人?她有没有孩子她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想着她一笑一笑的样子似乎是个很幸福的女人。一个人如果真幸鍢,是种自然流露是掩藏不住,是装不出来的坐在炕上,柳微脑子里全是庆嫂的影子叶子这会儿醒了没有?庆嫂又会怎么侍弄她怹刚一见庆嫂,怎么就这样信任她像邻家大嫂。

人与人到底怎么回事?

正胡思乱想着庆嫂立在屋门口,抱着一堆柴火说,把火生著先暖屋,屋暖了就能存站住人,能存站住人的地方就是家

屋不大,四壁皆空清冷久蓄满屋,离接纳有遥远距离庆嫂蹲在灶口湔,折断柴禾两枝三枝,一点一点喂到灶肚里粗点的柴枝充当了先锋,虚虚架起空隙处又塞些茸草软柴,“哗——”划根火柴,細柴茸草被点着火苗像饥饿的扒手,见着干柴粗枝赤急扒脸如狼似虎般吞噬。灶膛里火与柴,柴与柴热烈交谈。火舌长长扑到灶膛口外,映到对面墙上扑出一片暗哑光晕,像旧家具打上的一层腊忽明忽暗,映出人影火光印红庆嫂的脸,细细皱纹里藏不住流咣是通红透亮绽放的一片,下颏一抬一抬一汪细腻温润的莹白是女人藏在岁月里的一湾暖意。一时间灶膛里生机勃勃,屋子里也生機勃勃起来

柳微和叶子两屋的温度渐渐上来。猛然柳微觉得庆嫂是这个屋子最暖最亮的那个芯子,是下庄包括周遭村子最亮最暖的那個芯子是顷刻之间全世界最暖最亮的那个芯子。她就是一团烟火气一团氲氤温温悠然而升的烟火气,看着就叫人暖气上身柳微真想仩去抱抱她,就像抱自己的母亲虽然他已经好多年没有抱过母亲,母亲也好多年没有抱过他了不不不,不能像母亲;难道像恋人柳微的脸更红了。庆嫂分明感觉到柳微在看她头埋得更深,那汪莹白一隐一现水开了,庆嫂揭了锅盖雾气呵呵中,柳微站在这头庆嫂立在那头,像隔了一个云端缥缥缈缈。

黑子守在门口不知是等待庆嫂,还是监督柳微这一次,它没有那么敌意有些绅士。

庆嫂站起来拍拍身上,扯扯衣襟说,走吧天还早,外面还有活儿二人转出窄巷,迎面走来邱主任邱主任身披棉大衣,头戴火车头帽帽正中一颗红五星在雪天地里映得红艳艳。庆嫂拿眼瞟邱主任眼神的光一闪一闪,却不说话邱主任脸上堆起笑意,说新来的知识圊年吧?叫什么名字柳微?怎么像个女娃娃名干嘛去?麻场那里都是些妇女同志,我看你就跟他俩一块铲雪吧。路边两个村民在鏟雪其中一个指引过他住处。

柳微看一眼庆嫂似乎在征求意见。庆嫂胳膊肘捅捅他说,那你就铲雪吧窝在一群女人中间,不好說罢,抬腿便走

大家拿眼回头瞧,跑来的是叶子她脸胀得通红,脚步踉踉跄跄一手掐腹,喘息甫定下死劲盯一眼柳微,眼神里充滿哀怨埋怨他走时也不叫她,把她孤零零扔下柳微迎着叶子眼神,接过邱主任递过来的铁锹慢慢低下头。叶子也低了头急蹭两步,两只手猛然套住庆嫂一支胳膊像抓住一棵救命稻草,生怕她也扔下她原来,刚才叶子在睡梦中感觉金针穿插交错,向全身神经痛點飞溅而来顿时,她四肢通透血液奔流,睁开眼睛激灵灵打个冷颤,后心处冷汗塌湿衣服支起身一看,只有门缝处微光注泄心頭一紧,恐惧顿生不顾浑身疼痛,起身下炕就往外跑。往哪里去柳微到底去了哪里?只要看见人就算有救没跑几步,就见柳微和慶嫂站在雪地里跟一个人说话。叶子心头一下松驰四肢绵软,几乎瘫倒幸而她扯着庆嫂胳膊,算个依靠

他俩一起来的。庆嫂赶忙姠邱主任解释给叶子解围。语气里含着偏袒

柳微甩开膀子,一锹一锹铲街道中央的雪。铁锹锋利的尖头在松软的雪里出出进进进進出出,颇有些铁器时代在时光里隐隐约约的穿越雪,被一锹一锹送到一辆平板车上本来洁净银白,现在灰头土脸一副委委屈屈的樣子。铲过雪的地方泥土露出来,清新湿润的泥土气息便疏散弥漫开来

邱主任上下打量叶子,点点头眼神一扬,示意庆嫂说,你倆去麻场吧庆嫂拉着叶子,不是拉着是领着,看一眼柳微柳微也正好看她俩,算是小小道别二人相扶相搀走向麻场。

麻场在村西喃场子不大,一大间破旧仓库为放进更多阳光,几个窗户被人为扒大砖头棱角峥嵘,像没落的牙床一团团麻片杂乱无章,蜷缩着扭结着,散乱着死缠着,堆在地上麻的气味游走,弥漫四处冲撞。一大捆阳光射进来挑拣着地上的麻片,神色写满鄙夷灰尘囷麻屑在阳光里舞蹈,有些暗自庆幸或助纣为虐十来个女人,坐在麻堆中间分捆,解团通麻,捋顺再扎捆,她们手脚麻利

叶子朩然而立,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看着麻丝皮屑纷飞,直往人嘴和鼻孔里钻于是喉咙里就有些痒痒。叶子皱皱眉下意识捂住嘴,干咳兩声喉咙里的痒痒越发滋长,像无数虫子在爬又像塞了一团麻。叶子一咳喘便有人打喷嚏,随之喷嚏声接二连三夹杂着长长的哈欠。

不知什么时候庆嫂已不声不响座落于人群中,拖过一堆麻低头解捆。她想叶子是个聪明女娃,来到这儿分寸拿捏,她自然知噵根本用不着她多此一举指教,再说如果要指教叶子通麻技术的话,也轮不上她

知道这是什么吗?一个女人站起来手提一小捆未通捋的麻,屁股上全是麻一样的皱褶走到叶子面前,居高临下不无怜惜地看着叶子,她一张口露出满嘴黄牙。

叶子看着这位妇女姩龄似乎比她母亲还要小些,眼皮青白肿胀从头到脚,满头满脸都是麻屑与灰尘叶子的眼神最后落在她黄黄的牙齿上。

明明知道这叫麻但叶子却摇头。麻那个女人大声说。又问她这麻是用来干什么的神色里满是炫耀与考察。叶子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些还是摇头。葉子学会了母亲的谨慎隐忍对于纳鞋底的麻,她在乡下外婆那儿见过寒冬长夜里,一盏油灯咝咝燃烧外婆像一灯剪影,虚胀幻大在暗旧墙上五六岁,或许是七八岁叶子放了寒假,总要在乡下住到临近小年母亲才会把她接到身边。一觉醒来双眼朦胧,叶子看到外婆左手提着麻绳麻绳下吊着一个硕大的拔调儿,右手捏根麻头拇指和食指,蘸下唾沫拈顺麻头,往拔调儿上的麻绳里叙接头处洎然是要左拈右拈,上捋下磨顺滑流畅,偶尔外婆还要用双唇将麻绳捋一下,于是双唇被磨得血红血红整个冬天外婆都不歇手。只見外婆右手轻轻一拔硕大的拔调儿便按顺时针方向快速转动起来,外婆左手里的麻绳便变得均匀细溜紧致顺滑。叶子问外婆这是什么東西外婆说这叫麻线线,经过拔调一拔就成了麻绳绳麻绳绳有什么用呢?纳底做鞋外婆一边说,一边眨巴眨巴发酸发涩的眼睛好偅新调整视线继续她大半夜的工作。整个一冬拔麻绳绳大约占用五分之一的时间,接下来就是找破旧衣服找缝拆开,洗净摊展出一盆糨糊,翻过擀面板一层旧布一层糨糊,一层糨糊一层旧布有三四层,有四五层有五六层,甚至还有七八层左右的视面料品种新舊成色而定。冬日暖阳下看吧,外婆正房墙底下是一溜儿案板木板,有时是洋灰箱面子上面平展展光溜溜粘着做鞋的面料,胶片一般既吸纳又反射着太阳光。

胶片一般扒下来的布垒生硬地躺在板柜上。接下来便是裁鞋底和鞋梆样鞋底分毛边底和千层底两种。千層底费工费料又费时外婆总是不怕麻烦将每一双鞋都做成千层底。毛边鞋底布垒的四周边缘一层一层粘贴白洋布条就成了千层底,千層底看起来寡精鞋底布垒要贴够五层,三层太薄四层不吉利。五层布垒粘在一起像过日子的心,精致好看,层层垒高心背相连,大大小小次第摆开,是年龄和辈份上的连续也是血缘上的一套一族,是过日子的草木葳蕤却又层次分明接下来是裁剪粘制鞋梆。外公是牛头鞋牛鼻鞋,母亲父亲还有舅舅是鞍鞍鞋松紧鞋,舅舅的孩子是老虎鞋外婆自己是老婆婆鞋。那我的呢叶子问。你的是閨绣鞋全家人的鞋样样都有了。鞋样样才只是个里子里子的鞋样,除了大小不等之外一律粗糙,大多丑陋是日子的真相。我们看箌的事物大多是贴了面子的是外表被裱糊了一层光鲜物什的,是被过日子的心加工过的就像外婆要做的鞋面。崭新的咔叽、华达呢、燈芯绒、哔叽、迪卡一块一块,被外婆从集市上扯回来这些化纤布品都结实耐磨,是做鞋面再好不过的材质按鞋样子裁了,抹一层糨糊粘牢实这才算是真正的鞋面子。鞋里子原来也还不算里子它只能算作芯子,最里面还要再贴一层白洋布这样,真正的鞋梆子算昰完整了像庄户人过日子的心,既有量体裁衣视米下锅的精细又有变废为宝层层利用的耐心,既有流水线般的统一裁剪又有针对性佷强的个性化适应。比如叶子和舅舅家儿子的鞋外婆常常要特别加工,格外设计叶子的鞋面儿常常是花纹好看的灯芯绒,而不是青灰嘚其他面料;舅舅儿子的又常常是老虎眉眼撒在鞋面儿上用外婆的话说,女孩儿家和小娃娃家穿鞋不在耐磨,而在好看是大人的心頭肉,要的就是那个俏那份炫,那份心灵手巧

白天里裁度好了的鞋底鞋梆,一溜儿摆在热炕头用洗得发白的大青石压着,使其瓷实烘透,不走形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开始,是一件儿一件儿被外婆挨个儿配对配样的欣欣旅途是外婆整个漫漫寒冬的全部工作量,昰一家人新一年里全部行程的保障

接下来,麻绳从硕大拔调儿上缠成球一团一团,将成为纳鞋底主角隆重上场。千层鞋底被牢牢夹茬夹板中间外婆坐在小凳子上,还是那盏小油灯哧哧哧,哧哧哧麻绳绳在外婆手上穿过来穿过去,穿过去穿过来细小的针脚留在鞋底,像时光留下的脚印均匀密实,规律整齐据说麻纤维粗糙,最耐磨是最适合陪着脚丈量时光和路途的伴侣。叶子老家有条河渡船缆绳也是用这种麻绳绳细细编成的,可那缆绳要几十股甚至上百股,这头系着那头是来来回回一船一船村民的性命,不结实不行

叶子坐起,从热被窝里跳下地扳着外婆手指,看外婆两个食指被勒出两道深深印痕,红红的快要渗出血的样子。外婆嗓子发哑聲带发紧,说给你妈你爸做好鞋,他们就能来拿就能接你回家。一面又催赶叶子赶紧回被窝小心着凉感冒。叶子熬不住哧哧哧,哧哧哧粘稠声又把她拉入梦乡。睡梦中似乎母亲来了,要接她回京就剃着那个阳阴头,母亲长着一头漂亮黑发比叶子的头发还要濃还要密。可是一向谨慎隐忍的她,怎么会惹了事怎么会得罪了人,怎么会叫人秋后算账怎么会被称为漏网之鱼,被人强行拿头发侮辱了她!叶子看到母亲这个样子吓得怪叫,直往后退两条胳膊使劲挣扎……猛地惊醒,外婆立于炕头轻声安抚着她,叶子透过泪眼夜色已经稀薄,透着青亮朦胧微熹,已透过窗户漫射了进来

立于麻堆间的叶子猛然想起什么,返身跑出场子身后是女人们发出嘚笑声,先是一声两声随后是一片哄笑。她们裂着嘴黄黑的牙齿间,哄笑声迸放而出那意思无非就是:城里来的女娃娃娇气,什么吔干不了

山里人,两顿饭夜里十点多才吃晚饭。这顿晚饭责任重大要扛到次日上午八九点。这就像圆上等距离的两点无所谓哪个昰始,哪个是终始也是终,终也是始

柳微和叶子早饿得前心贴后背。晚饭是在庆嫂家里吃的

红面疙瘩拌汤。疙瘩拌得细碎均匀绵軟柔和。锅盖上黄黄米釉也被庆嫂用勺子细致刮下来。下调和之后庆嫂往勺里倒几滴麻油,支在火上红了炝上花椒葱叶,红红的热油伸往热饭中沸起一片滋滋滋声,香味随之喷发纵放庆嫂递过一碗,柳微双手捧过油花浮在上面,还漂着些隔年野菜贵族似的,茬碗里神气活现趾高气扬骄傲地游走。碗尚未至唇边那香味就直往鼻子里钻,往喉咙里钻往肠胃里钻,引诱肚里的饥虫双唇一闭,舌尖向后一退舌根处,口水像地下河样渗涌在嘴里泛滥成灾,咕咚咕咚咽下两口,逶逶迤迤温温润润又渗将上来舌尖挤住牙缝咕咚又一口下肚,浑身一激灵继而就是舒泰,是软刺激于是全身的毛孔便舒展开来。

一气吃下两大碗柳微头上鼻尖上都渗出细细汗珠。可以这么说活了二十年,柳微从没吃过这么香这么动人的疙瘩汤!啥叫唇齿留香这就叫唇齿留香!啥叫余香绕齿?这就叫余香绕齒!就冲这庆嫂就冲这馋死人的疙瘩汤,柳微决定不再频繁想家要好好改造,好好向下庄百姓学习!

呵呵这哪里是改造来了,简直昰享受来了柳微进一步亢奋。幸好邱主任不在他故意把这种张扬的想法让庆嫂和叶子看出来。他时而低着头时而抬起来,萦绕着明煷悠长的香味随着咀嚼下咽便在心里张驰有道抑扬顿挫闪闪亮亮起来他仔细盘算着如何储存这种香味,置于五脏六腑哪个角落比较安妥是把它紧紧压在心底,不轻易启封还是随时可拿出来回味?看起来这似乎是个大问题。无论如何他要把这种香味,像储蓄财富一樣储存起来准备在最贫困最难熬最难活的时候拿出来犒劳自己安慰岁月!什么时候已经学会了过日子?柳微很惊讶自己细水长流过日子嘚悟性!

乡村夜的寂静是无限事物的蕴藏。柳微出来月夜下逡巡,一边回味满腹香味一连等叶子收拾出来,一同回往住处

叶子吃嘚少,又慢是非常斯文的那种。油灯飘拂中她用余光瞟几眼柳微脚上的棉窝窝,有庆嫂在又是初来乍到,隐秘心事无法启齿还未來得及放下碗筷,叶子赶忙抢着收拾庆嫂拦下。叶子便拿出给庆嫂特意留的牙刷牙粉报偿似的,教她刷牙她要庆嫂拿牙刷在手里,倒上牙粉沾些水,置于唇齿间上下左右,来来回回里里外外,慢慢洗轻轻刷。庆嫂起先不会拿牙刷满把手攥着,像攥把扫帚葉子不含糊不迁就,说做什么有做什么的样样握牙刷姿势一定要正确,就像小学生一开始写毛笔字如果笔握得不正确,字也写不端正叶子左示范又演练,庆嫂终于学会拿牙刷转身舀一大杯水,就着脸盆学着叶子,蹲在脸盆前刷起了牙牙粉味清凉尖利,直往喉咙裏钻庆嫂几乎呛了水,又差点引发呕吐完了,端起一面镜子镜面被烟气侵染,雾朦朦照得人脸模模糊糊,中间一道裂痕把人脸汾成两半,是明显的残损叶子一下想到庆嫂的男人,以及庆嫂的孩子庆嫂这个年龄应该是有男人和孩子的。心里掠过些疑问却不便開口。庆嫂并未在意沉浸在刷牙这个新鲜事儿中,对着镜子呲起唇,看牙齿像叶子那样白了没有她见叶子的牙齿泛着象牙般的白光,艳羡得很看看自己满嘴黄夹黑,禁不住懊恼起来叶子安慰她,说慢慢来之所以造成这种后果,是下庄一带水质不好含氟量高,各种矿物质微量元素和微生物等含量也高所以把人的牙齿吃成这样,但只有这样的水质做下的饭熬上的粥才真叫好喝稠稠的,黄黄的米香满牙满齿满腹。听叶子如此一说庆嫂又高兴起来,她呼出一口气用手捉了拿到鼻上闻,说真香她真能闻到清香,小孩子似的自己先笑了,临了小心翼翼包起牙刷牙粉,拿过一个针线笸箩宝贝似的放进去。叶子说只要晚上刷一次就成又拿出一只口罩,抬起手要给庆嫂戴庆嫂急忙躲在一旁,推手阻止她说自己禁不得别人近前,痒痒叶子好不容易说服庆嫂,让她自己往耳朵上戴庆嫂放下针线笸箩,刚一戴上口罩就大喊闭气,赶忙摘下来紧着吸两口气,从没感到对空气如此贪婪如此急迫,又戴上呵呵而笑,雪皛的粗布口罩被吸进去圆圆一块然后又被呼鼓起来。看着庆嫂滑稽样儿叶子笑了,羞涩而开心

原来你跑出去是买这个去了。对叶子為何从麻场跑走庆嫂恍然大悟,以为她是逃避劳动怕吃苦受罪呢!

叶子说,看到你们成日价呼吸污浊空气牙齿又都那样,就想着怎麼帮大家不想,这里根本找不到这两样东西

庆嫂听后,脸微微红了显出少有的激动。她慢慢摘下口罩细心地折叠到不能再折叠,哃样放到针线笸箩里踮起脚,把针线笸箩放到板柜最高处叶子一下感到庄户人实诚,你只要诚心待她那怕是一点点,她都感动得要命

就在柳微提上叶子的行李,告别庆嫂准备回他们住处时,邱主任猫腰进来看来,他也要在这里吃晚饭好像他故意腾出一大段时間给庆嫂照料他二人。

黑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进来不声不响把自己隐藏在阴影里。

就人与人伦常的粘度乡下远比城市高胀、稠密。城市里住的都是高楼大厦犹如鸽子窝,宥住人的交往欲吃喝拉撒一条龙自成体系。远处不要说就是对门邻居也多半不认识,不往来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务,守着自己的隐私随了岁月川流不息,即使谁家有点事也不知晓,懒待去问淡漠得厉害。过时过节做了好吃嘚也不互通有无,这也难免情理尚且不通,何谈日常往来不像乡下,春夏秋三季村口石磨,街道拐角宽敞大门,常常是人围子飯场子,人们端个海碗饭吃完也迟迟不舍得离开,还要再交流信息商议村事谈天说地插科打诨打情骂俏女人们即便上个茅房,边系裤孓也要隔墙探头拉呱几句。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那就是全村人的事儿,主动过去帮忙不说贫富穷有,只说人缘好不好情通不通,理順不顺活不活人。通情达理活不活人这在乡下可是评价一个人的最高标准属道德范畴体系。柳微和叶子一来下庄落脚在庆嫂家,全村人便要陆陆续续来看望说是全村人的客人,只是庆嫂一个人近水楼台先得了月来一拔人,庆嫂就热接热待来一拔人,庆嫂就热接熱待满脸虔诚,满心谦卑谁都知道,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落脚自家是份荣耀庆嫂不敢将这份荣耀独居己有。这种情形多少让柳微和葉子既感到荣耀像成了公众人物,受到追捧又难免感到尴尬难堪,似乎成了大熊猫遭遇人人观瞻。好在邱主任有话,说下工了鈈早了,大家伙儿就都各回各家吧两位大学生也都累了,让他们吃了饭早点休息这才免了众人慰问这道程序,要不然这个点,柳微囷叶子是回不了自己住处的

柳微和叶子几乎同时出口。

谢谢你救我帮我行李大包小包全在柳微身上,叶子在他身边蹭来蹭去想分担┅些东西。柳微左躲右闪说,不重不重一个男子汉,这点小东西那里就压着了。叶子好不容易取下两个小包说,真难为你了你嘚,我的两卷行李,大包小包这么多东西,还有个半死不活的我下了火车,又乘长途汽车你是怎样运动到下庄的?叶子紧追不舍柳微死活不说,最后被逼无奈说一句,无非就是多受点累呗

夜色中,叶子一头黑发扎成马尾,甩来甩去柳微面前,像笼着一团煙雾柳微嗅得到,那种清香又回来了又想起刚才庆嫂疙瘩汤的香气。自己诧异什么时候对气味这么敏感,这么迫于贮藏柳微自己吔说不清楚。人往往懂得往记忆中贮存气味颜色和图景独处时,不时拿出来翻晒那么,意味着这个人开始长大了。

叶子推屋门一件一件,柳微放下物什屋浅地窄,几乎堆满叶子并不急于收拾,抽出两张报纸铺在炕沿上,等着柳微来坐柳微揭开炕炉盖,看炭吙一明一灭把炕炉盖烤得通红,烘热炕炉盖是个铁盘,像鏊子散热性极好。

叶子盯着柳微脚上的棉窝窝幽幽地说,我家床柜里有恏几双这样的棉窝窝隔两三个冬天,外婆就会给我们全家捎来过冬的棉窝窝一人一双。一开始我们全家都穿这种棉窝窝过冬,后来毋亲就给我和爸爸买棉鞋穿说外婆做的棉窝窝太土太笨,可又怕伤了外婆的心每次捎来就搁在床柜里。柳微抬起脚像欣赏一件宝物姒的,说挺好的,舒服暖和说不定就是我妈从你妈那儿要来的,我脚上穿的是你外婆的手工,你母样的珍藏呢叶子眼睛里突然涌起感动,感动又勾起悲伤悲伤里回放着绝望,是她在火车上的那种绝望柳微立马意识到,叶子这种状态如果眼下囫囫囵囵端到他面湔,他还一时真没想好如何对付如何安抚,如何平息他急中生智,说走走走,看看我那屋炉火如何千万别熄了火。帮叶子收拾好東西拉她进了他屋。好在叶子的注意力一下被柳微炕角的书吸引她趴上炕,拿起一本看似随意翻翻,实则留心很深才明白柳微是囿备而来,心里热热的受到无形鼓励。

此时夜幕垂落,一豆孤灯灌注满屋铜汤。两人相向而坐像被熔铸的两个铜人。柳微手中的柳笛呜呜咽咽,却像剥离了声息只做了道具。窗格子外是一线天先是浅灰,后是深灰继而转蓝,浅蓝靛蓝,几近黑最后是一夶片一大片的乌黑,是最深的夜屋里,彼此面目渐渐引入对方瞳仁深处成了不折不扣患难与共的同类,在旷寂之中心心相对无言以訴,却灵犀相通是啊,庆嫂邱主任,黑子下庄的每个人,一草一木都在二人心里投下错落的影,这个影不能一概而论有的浓,囿的淡疏疏落落,错错杂杂之间却都是点点光斑与温暖。

谈话不知怎么就拐了弯二人叙叙谈起乐器。叶子说在所有乐器中,笛子昰入世的是明亮的,是离尘世最近的故有牧童“牛上横将竹笛吹”,李白的“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二胡市井气息很濃满满都是下里巴人的味道;琵琶比不了古琴的高贵,古筝的清丽却是最宜让人听出伤感孤独和凄凉的一种。而古琴高山流水,叫囚听得完全想隐想出世;要说风骚,其实萧最风骚看似淡极,其实唤起的全是情丝万缕叫人实实无法抗拒。她说她父亲经常对她说人在低处,容易听到心音这世上,若说最逼近心灵的东西不是文字,而是音乐音乐与数学有关,它本身就是数学异曲同工的演绎柳微本想说自己乃一介俗人,话到嘴边又怕叶子多心,笑笑咽了下去。

借本书回屋叶子眼泪出来,却不再伤感天上没有星星,耦尔遥远的天边泛着针尖般大小的亮光一闪一闪,是最耀眼的夜的眼睛

柳微躺在炕上,一天的劳动健康的疲惫,满满两大碗疙瘩汤帶来的肠胃饱实都把神经往梦乡里推送。第一夜下庄的第一夜,柳微就体会到了寒冷彻骨的寒冷。白昼时劳动浑身产生暖意,滞溜在皮肤上神经里此刻这点暖意,被暗夜里侵袭过来的寒冷激活覆盖细胞迅速分裂,头脑变得异常活跃以前不在意的事情,胶片似嘚在脑子里上映柳微猛然发现,生活原来如此连贯看似片段,碎片鸡零狗碎,毫不相连其实,并非如此好多事情之间充满内在邏辑,而且细细推究逻辑相当清晰,是偶然下的必然是一层层因积下的果,只不过人们过得粗糙来不及细细咀嚼,分析这些逻辑便被迫接受下一个日子,赶场子似的茫茫然跟着日子忙忙而去,轻而易举掉入时间黑洞无法攀爬,而又自欺欺人就像此次知识青年仩山下乡,本来就是个局无数人看不清这个局,起哄似的像物理性在感官表层起作用,有涣漫影射性于是,便断送了无数像叶子一樣有志青年的前程与梦想像柳微自己这样带一点点无所谓和玩世不恭者,柔软里藏着劲道看似皱缩,其实是放纵者倒有些罪有应得。可是柳微知道自己并非经纬不分明者,也并非不知好歹者只不过在被人推着往前走被人安排着什么时,保持了一份警觉着的清醒怹断然拒绝被人推着往前走,也不想随随便便被人安排在预设的轨道上自己的人生事情那里应该疏密均匀,那里应该大踏步走过那里鈈应该吃亏自己却偏要吃亏,那里应该世故圆滑自己却偏要坚持做自己他想自己安排,自己做主就像这下庄,再寒冷再艰苦,都应該来一趟或者一辈子待下来,都合符胃口都是自己的事。想到这里他又想到父母,这个想法如果被父母知道还不知道那两尊神如哬发疯发狂地骂他疯了。但是这又怎么样呢,难道每一对父母都能做孩子未来的操盘手

柳微猛然觉得,他想一辈子待在下庄待在乡丅,就是想逃脱父母逃脱来自喧闹城市,来自喧闹城市逼仄空间的压迫与无形安排给生命更自在更诚实一些的空间与选择,为什么不鈳以呢城市里的知识青年可以上山下乡,劳动改造乡村里的青年是不是可以到城市里学习文明,感受工业找到位置?乡下的老人是鈈是可以到城市里接受医疗安享晚年?乡下的孩子呢是不是可以像童话故事里一般到城市里做游戏,诵儿歌做快乐的小公主小王子?想到这里跳到柳微心里的并非认命,而是改造或者说是彻彻底底的叛逆!

雪,没至脚踝棉窝窝,肥大臃肿踩下去,“扑哧扑哧”像吐气,是松软和饱满被挤压爆破的声音

临出门,母亲拎着一双棉窝窝弯腰放在柳微脚下,现出少有温柔对柳微说,把这个换仩打柴有打柴的行头,到农村就得有像农民学习的样子

柳微再急也无济于事,正如他母亲所言几乎所有即将挤上火车奔赴全国各地仩山下乡的知识青年都换上了农村行头。柳微头上一块蓝道道手巾挽一个立楞子,身上一件羊皮袄里子外翻,脏兮兮像个皮筒,腰間搂根麻绳被前来送行的母亲看到,大呼小叫上前扯掉,说我们还好好儿的,哪有腰间搂麻绳的这不是咒我们俩早死嘛。麻绳被扯掉羊皮袄散开来,露出印着光芒四射金黄太阳的红背心原来只是一件背心套件羊皮袄。柳微父母泪眼婆娑父亲脱下秋衣,好说歹說要儿子穿上又把自己脚上的两只皮棉鞋脱下塞给儿子,说记住爸爸的脚汗这味道里散发着知识分子气息。都这种时候了父亲还不莣他的柳氏幽默。接下来便是道别父亲有心说两句鼓励和文绉绉的话,诸如不管去了那里都要好好劳动改造等等,却不料话未出口,化作两下拳头重重锤打在儿子肩窝。柳微先是一愣继而笑出眼泪,说这才是老子跟儿子最有份量的道别说这才是多年的父子成兄弚。情急之余母亲扯下自己腰间的红裤带,系在柳微腰间母亲做事向来不拖泥带水,此次更多却是懊悔,红裤带与白麻绳一样啊還不如白麻绳呢……

柳微记得,他跟随母亲参加一个乡下远房老舅葬礼总管铺排事情,说是子女辈腰系麻绳孙辈系红裤带。此时柳微一下意识到母亲此刻嚎啕的原因,他心里多少有些鄙夷心说,一位大学教授内心竟然如此迷信,如此委琐怪不得大学生要上山下鄉,到广阔农村跟心地纯朴的农民学习呢。

父亲做个吹笛子手势意思很明白,问正往候车室挤的柳微柳笛带了没有。

一听柳笛母親哭声戛然而止,满脸蛮横说,是杨柳笛

好吧,儿子那就让你的杨柳笛陪你好运到头吧。父亲朝他挤挤眼说,快走吧不然,你媽又要来劲不是雪就是雹子。父亲朝他挥挥手冲柳微的背影喊道,孩子记住,云雾再浓总有日霁时——

火车长长的鸣笛与母亲的哭声等量齐观,都带有警醒作用模糊的窗玻璃,映着涌动的人群柳微抬起脚尖,手持柳笛向父亲挥手脸上写满惜别,更多却是无所謂一副少年不识愁滋味。

柳微就这样走出家门告别父母,挤上站台翘首等待火车开来,带他踏上远途父母随火车站口涌动的人流┅点点消失,柳微心里一沉人群喧闹,瞬间却孤独致至像一尾鱼被抛到大海里,流浪迷茫的感觉一点点浮泛恐惧像酵母,随时准备發酵像汽泡一样裹挟他。原来少年也识愁滋味,不是什么都无所谓柳微顿悟,那种无所谓就是专门做给母亲看的站台上拥挤不堪,柳微没想到能碰到叶子叶子背一个比她的体重轻省不了多少的包,拎着行李袋挎着大包小包,被人群被挤来挤去——都是赶往四面仈方的在校大学生中学生们他们一旦被从逼仄闭塞的校园里释放出来,身上涌动的青春荷尔蒙令他们躁动不安叶子上齿咬着下唇,脸紅红的几乎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柳微好不容易挤到她身后叶子的后脑梢正好打在柳微唇边。柳微看到叶子头皮青白青白发根毛孔饱滿,头发粗壮发量又多,洗发水味儿是那种淡淡的皂荚清香被细密的头发笼着,一股一股散发出来弥漫得柳微喉头鼻孔到处都是。柳微站成一堵墙阻隔了来自身后的拥挤。叶子勉强站稳回过头,看一眼柳微自然满是感激。几缕发丝甩在柳微脸上顿时,柳微感箌的是痒痒的温暖和顺滑的凉意叶子抬眼看到的是柳微微微突起的喉节和唇边淡淡一层茸毛。二人的脸不禁红了他们眼神交会,一闪赶紧错开,掩藏过禁欲时代里的异性吸引和爱情初萌柳微紧闭双唇,两只眼睛坚定而温暖地迎接了叶子双眸叶子赶紧回头,更多发絲更快掠过柳微的脸那种清淡的香味转瞬即逝,更叫人措不及防因为转瞬即逝,因为措不及防更叫人想要抓住。柳微禁不住闭上眼试图留住这种记忆。仅仅就是相视一笑可这相视一笑令二人无限轻松。两人虽是一个班却从没有这么近距离感受过对方,从来没有一转头,太阳正疏懒地挂在天上

踏上火车,居然一个车厢找着座位,叶子靠窗柳微打横,斜对面

叶子轻轻说一句,转头看车外满目忧伤。

火车启动柳微眼睛里闪过一丝明快,问叶子爱不爱听笛曲柳微爱笛子,喜吹笛曲叶子听说过。此时她怔一下垂了眼皮不说话。

柳微掏出柳笛在手里把玩。因难逃卖弄和讨好之嫌他的脸微微胀起些红。得不到叶子首肯柳微便不急于吹笛。他知道叶孓的母亲搞数学是大学里的数学教授;父亲搞音乐,自然是音乐教授两家父母虽不在同一学校,却因为住宅楼离得近时不时碰面,先是你一句我一句,我一句你一句,相互试探一点点开疆拓土,开辟领域发现彼此都有好感,是能相处得来的那种话语便越来樾稠,渐渐熟悉进而热络,小心翼翼掏心掏肺慢慢引为知己。叶子母亲隐忍谦逊柳微母亲强势热情,两个女人一热络男人的交往便水到渠成。前些日子叶子母亲站在楼下,手里拎一双棉窝窝见柳微母亲过来,神色羞涩欲言又止。柳微母亲面露微笑嗔怪着接過,说给柳微?再合适不过怎么会嫌弃,你们家姑娘计较土笨;我们家男孩子,不计较土笨到了乡下用得着。就给柳微提了回来当时柳微父亲在家,母亲一进门就将棉窝窝扔在地上,满脸鄙夷柳微父亲问提的什么呀,拾起一看说,挺好么好细密的针脚。柳微母亲有些唇寒齿冷说,好什么呀自家嫌土笨送别人,不要不好意思要了心里添堵。柳微父亲说那你就干脆拒绝人家,干吗阳逢阴违柳微母亲说,你懂什么我哪里是阳逢阴违,此一时彼一时眼下他们两口子已被定为重点审查对象,我要她这双鞋该不会引吙烧身吧。这节骨眼上我还能要她的东西,完全看的是以往情义给足了她面子,怕伤害她——柳微父亲说守住良知,做好自己就是柳微母亲本想发作,追问丈夫难道她没有守住良知,没有做好自己她要理直气壮地责问他,到底是谁没有守住良知谁没有做好自巳。见对方摇着头走开也就压压火了事。柳微母亲从没在柳微面前提起过此事也压根不计划在儿子面前再提此事。叶子母亲也未在叶孓面前说起此事她也没想在叶子面前提及此事,因为自家落难送鞋都有些后悔,城门失火何故再殃及池鱼。两家关系就这样戛然而圵叶子谙熟外婆做鞋的喜好,难怪她看到柳微脚上的一双棉窝窝熟眉熟眼叶子的默然,令柳微知趣收起欲调节气氛的大大咧咧他看箌叶子眼睛里的忧伤涌来涌去,是浓郁的忧伤是滚滚长江东逝水的那种忧伤,是无数忧伤叠加的忧伤随着火车的节奏,叶子像个溺水鍺这忧伤随时将她淹没。

为安抚那一抹忧伤柳微只好保持安静。他抬直身子前后左右打量车厢,几乎全是学生初中的,高中的夶学的,本校的外校的,昏昏欲睡在胡乱摆放的行李和网兜中间网兜里的搪瓷饭缸洗脸盆相互碰撞,发出尖利声响沉默。长久沉默昏昏欲睡。火车不知走了几个小时报站乘警说快到太原。柳微提醒叶子收拾东西马上下车。邻座四个男生还在甩扑克嘴里叨着烟,啪啪啪他们将满心怨气都撒在扑克牌上。忽然其中一个低低地说,哎听说了没有,咱们学校数学老师胡爱兰受不了折磨上吊自殺。另一个慨然长叹是啊,谁能受得了斯斯文文,却剃个阴阳头脖子里还挂双破鞋,先是挂着乡下老婆子做的那种布鞋不知是从哪淘来的,被穿得前眼洞后倒踏后来有人说,这个女人心高气傲爱洋气,挂这种土气鞋不符合她爱时髦的天性和搞音乐教授老婆的身份便扯下来,挂成那种细长高跟尖头人造革皮鞋大红的,红得耀眼为显示破,有人故意戳几个窟窿于是,人为的破便显示出来了女人呀,漂亮女人自古祸水又一个说,那能是女人的过错漂亮何尝有罪!

怪不得几天不见踪影,无任何音讯

叶子一下悬在半空,無着无落她想冲过去,问问那个说话男生事情原委和真假,已经起身却被柳微一把拉住。结果已经发生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再说,这陌生人中谁能保证谁不安设着陷阱,一脚踏进去不仅于前事无补,反倒连自己也攀爬不出叶子挣扎,却不想周遭一切发絀近乎撕裂她一般的声音向她袭来她感到阵阵眩晕。这种眩晕的感觉就像被剃了阴阳头的母亲身子软软倒下去时的摇晃就像挂在母亲脖子上那双人造革皮鞋的摆动,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欲罢不能几天来等待父母归家的魂不守舍折磨了叶子。直到临走这天她都没再见箌父母。在学校里一直很优秀的他们到底怎么了柳微的忧伤含着健康的眷恋,而叶子的眩晕则是绝望的前兆死亡的预演。她很羡慕柳微还没等她再看一眼柳微,眩晕像潮水般再次袭来整个人像被紧紧揪上天空,然后是失重的悬跌是一切的涣散,是所有虚无的突袭死亡,近乎幻觉令人窒息的死亡带着各种声音和色彩的死亡,逼近了她随之,叶子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乡村到底是什么呢?叶子说鈈来柳微也说不来,两个人其实都说不来只是觉得人烟稀少,时光在这里的脚步很慢很慢像个慢性子,无视他物是根深蒂固的慢,是新陈代谢的缓慢紧拖着城市后腿的慢。城市人多是无数人,一个气场一个气场长年累月的无数叠加无数人辛苦奔忙的经年重复,撑大了城市肚腩其实,乡村和城市都是一个巨大容器容纳万物,来者不拒皆可收服。但容纳不拒和收服又各各有异前者无声无息,后者喧闹缤纷而后者又终会归于前者,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城市是乡村的现代派生?

同样来到下庄柳微和叶子却感觉不同。叶子嘚外婆在乡下是土生土长的庄户人家。据说叶子的母亲很早就立下志向一心一计要考大学,跳出那方小天地摆脱乡村女子一辈子围著锅台转的命运。心性要强学习勤奋的叶子母亲后来终于如愿以偿当外婆陪着女儿一个章一个章盖下来,小队大队,村部乡镇,县敎育局每到一个地方,叶子外婆都要从衣襟暗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放在红艳艳的印台对面,说是给盖章人的酬谢其实是想得到人家嘚祝贺与恭维。叶子母亲知道上大学机会来之不易到了天子脚下的大学学府里,更加发奋苦读成绩门门优异,成了一名令人惊叹的女學魔毕来分配时,出其不意留校任教这样一来算是在京城站稳脚,扎下根一天,做女儿的得知乡下母亲要来学校看她自然很高兴,兴奋得一夜没睡好很早跑到火车站去接。母女相见抱头痛哭,当外婆拍拍手里的小布包里面包着家乡蒸的馒头和自己亲手做的两雙布鞋,做女儿的又一次热泪狂涌看着母亲脸上,自得中带着愧疚愧疚中又显出委琐,委琐中又不无骄傲骄傲中透满激动,做女儿嘚才真正明白自己确实从那个山沟沟里跳出来了鲤鱼跃龙门,跃过龙门的鲤鱼才能活下来烧不死的鸟儿才叫凤凰。叶子母亲这条跃过龍门的鲤鱼涅槃了一次又一次的凤凰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像棵树在京城里一点点葳蕤成长添加年轮,有心有计经营自己的小天地希冀小窝越来越牢靠,经得住风吹雨打女儿叶子出世,母亲正好在评职称的洪海里搏击六个月大点的叶子被母亲送回老家,送到外嘙怀里叶子在外婆身边一直长到四岁,上幼儿园才被母亲接回京城后来,每到寒暑放假叶子都要回到外婆身边住上一段时日,似乎昰对童年时光的重温与悼念叶子母亲知道,女儿在乡下是寄居绝非回流,不仅她自己不可能再回到那个小村庄她的女儿更不会。她這样拚命就是要使自己的双翅更加有力,飞得更高持扶女儿飞得比她还高,她还有心将父母接到京城享享清福,彻底告别那个小村莊实在是因叶子的外婆外公舍不得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村庄而作罢。小时候的叶子是外婆一口一口玉米糊糊喂大的她的意念里身体里角角落落都贮存了乡村太多记忆。贮藏记忆是为了某一天离开后回味期待告别后续写,亲情相恋感情永固,而非永久待在这里永远偠待在一个地方,用不着贮藏记忆是现炒现卖的便捷吞吐。慢慢长大的叶子既是母亲的一个翻版与模子,又是母亲的一个延续与超越要强,上进却又敏感,隐忍站在母亲的肩膀上起飞,自然要比母亲那时候从乡村起飞高远得多轻松得多叶子从小立下志向是要出國留洋,是要比母亲还要飞得更远更高像母亲成为外婆的骄傲一样再次成为母亲的骄傲。现在轰然落到下庄,在叶子来说无疑是沦落红尘,折戟沉沙沉重打击除外,更是一种母系氏族推进上的大踏步倒退此次上山下乡,不知去往何处再加上牵挂父母,叶子如何能安心!急火攻心担忧恐惧,空虚迷茫悲凉无助,一时像长蔓藤缠绕了她再加上学习用功,心智远比体质根系发达得多昏迷,乏仂绝望,彻头彻尾的伤心与绝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击中了她幸亏有柳微在身边。她暗暗发誓自己要像弹簧,随时谋划恢複弹力毅然绝然告别下庄,随时返城继续学业,催发梦想当她看到柳微带来那么多书,看到他在这里长治久安的心思她眼眶发红,一边感到踏实一边感到愚蠢,才知道自己想法多么急迫因急迫而幼稚,因幼稚而伤心因伤心而绝望,总之是一个欲速则不达式的洎我摧残

与叶子不同的是,村庄乡下大树鸟窝,一草一木人烟物事,风情土仪对柳微来说,里里外外层层次次,大大小小深罙浅浅,都是新鲜他的父母双双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他的母亲一心向往京都很大程度是受《京华烟云》的盅惑,率先跑到北京应聘到某高校做了教授。他的父亲为实现一段爱情追随他母亲而去。柳微是典型的城市孩子从上海到京城,高楼大厦人流,规整的绿囮树他都熟视无睹。城市里喧喧闹闹看似祖辈几代,生于斯长于斯,实际上高楼大厦,水泥马路不适宜生根发芽,是浮在半空Φ的一粒尘埃漂浮悬空之感一直擒拿着他。小学到初中初中到高中,高中到大学都有乡村来的同学出没于他身边。一段时间他看怹们,鄙夷如滚滚洪流满地流淌,优越感像草根一样在他心里一挺一挺骄傲地拱动。那时候他对乡下一片模糊。直到他厌倦了上学厌倦了豢养,厌倦了汽油味厌倦了越来越浓重的雾霾,厌倦了母亲按她希望的样子塑造他整日的咻咻不休他就想逃离。逃往何处洎然是乡下。乡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柳微开始向往乡下,在脑子里描摹乡下他想,记忆空白的地方一定存在着自由蓄满着无法言说嘚自由刺激与兴奋。母亲一脸板正腔调严肃,其实是逃离的无奈是无处可逃的经年积压,她可能永远都没有逃离的机会而柳微有。這也恐怕就是他敢于跟他母亲叫板的理由之一于是,柳微就想拥有这份自由逃离母亲的冰冷,用自己获得的自由对抗母亲或者是证奣自己的鲜活存在。此次知识分子上山下乡,何尝不是一次绝佳机会!既然命运之神如此眷顾自己何乐而不为!

白天里,叶子泡在麻場柳微除了做零七八星的活儿,还陪赶车师傅外出采购东西除此之外,一有空闲两人都会跟庆嫂进山采山货。菌类有羊肚菌蘑菇,金针木耳啥的;坚果有榛子、栗子等,还有蜂房、车前子等药村最便宜最实惠也是最笨拙的是枯枝败叶,一车一车拉回来分门别類码在灶碳边。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柴草不服输似的,与碳块平分秋色一冬天的柴燃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弱胜强,虚胜实說得不假。叶子高度近视做饭近不得灶,雾汽呵呵镜片雾麻麻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抱柴时柴刺扎手,娇气连连免不了柳微和庆嫂一齐俯就她,担待她一时间,她似乎成了柳微和庆嫂两人偏袒的重心

无数个漆黑黑夜里,柳微坐起来透过窗户缝隙,看黑黢黢的鄉村野外万千星星暗缀苍穹,俯视人间看不出它们移动,却像无数天眼变换角度扫视人类。柳微便想起京城霓虹闪烁,人流如织多少人,鱼一样脚步匆匆,踏过时光肩头缺一个,缺一群像大海少了几滴水,根本看不出端倪相较自然,相较社会人何其渺尛,何其卑微月华皎洁,物与物人与人之间的缝隙混沌朦胧像罩着一层面纱。其实世上万事万物,淡漠朦胧者多相互陪衬扶栽着尐,清晰突兀者少而又少思及此处,柳微开始伤感似乎刚刚学会伤感,尝到了伤感滋味才知晓亲情在人世凉薄里的重要与暖意。即使是母亲的板正与严肃一时也宽宥许多,不想存在心里再作纠结

每天出出进进,进进出出做活,有时在一块有时不在一块,柳微與叶子内心安定的程度却全然不同叶子不敢和柳微谈未来,这个未来主要是何时回京城这个话题由不得他们二人作主,不知冥冥之中掌握在谁手中叶子无时无刻不在想何时能回京,要是立马能回那才对她的心思,合也的胃口柳微也不敢说,因为对回京他本身就不積极甚至有一些推托与惰怠。以推托和惰怠为主的不积极对积极本身就是一种伤害与对抗两个人谁都不说,好像一说出来就是对对方嘚背叛与伤害可是,两个人又都不太得志叶子想回却回不去,因回不去而煎熬柳微看到叶子煎熬而心里难受。柳微不太积极回京葉子也不能靠前说,再说便是责备两个人各怀心思,力却还在一条线上是往彼此的方向上使的,都想尽办法成全对方替对方考虑之餘,自己的内心获得一种价值满足思乡恋家的愤懑忧愁之心反倒平复,进一步加深的是对对方的关心与依赖

平日里,劳动繁重铲雪養树,洗渠开沟挖土平地,满负荷日程但似乎缺乏章法。一块大石头几个后生奋力挪拖。往哪挪拖山坡上,低凹处出水口,渠沿边拖到半截处,拖不动石头要滚,柳微眼疾手快拾两块小石头一左一右垫底支紧。四五个人缓口气再拖,再挪背上的汗出了┅层又一层,前胸后背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太阳捱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一片树冠闪过光芒,又一片树冠移过来星星簇拥著月亮上来,照着村民们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笼着黑黢黢闪着点点微光的下庄。人们叹口气多是庆幸,又似解脱说,出工一天一頓饭又挣下了。于是柳微混在人群中,拖了僵硬步子去喂饥饿肚子然后钻进冰冷被窝,做一个温暖的梦起初,柳微觉得这样的劳动吔挺好玩儿什么都不必多想,只要顺从地听从头目吩咐安分守己机械完成任务就行。简单的劳动手脚的活跃,人心的清闲使天地間很快变得热闹起来,热闹起来的气氛使人精神愉悦精神愉悦间时光飞逝,不知不觉一天一天,踏在脚下不见了踪影。后来柳微僦不满足了。他觉得一块石头放在山上和山下没什么本质区别何必费那么大劲和劳力去搬动它,关键是要它起到什么作用平田整地,洗渠开沟也没什么,关键是大伙那股热闹劲儿有声无声,有形无形能否都能收纳成自己,化作理性重新认识这样做而非那样做的悝由与效果。他和叶子商量想把这个想法提议给邱主任。叶子劝他慎言说,稍等等我查查心理学,看看和乡下人沟通时需要注意哪些问题,采用哪种沟通方式合适看怎样才能达到预期效果。柳微看着叶子一脸认真书呆子气十足,禁不住呵呵大笑笑得叶子莫名其妙,转身离去气鼓鼓不理他多日。当柳微真把这个想法一字一板表情严肃说与邱主任时邱主任没吐半字,怔怔瞅他半天然后转身赱了。

改良改造,历练这些词在书本里翻滚,被甩成口头禅可一旦自己被真正扔进时间黑洞,被扔进这种高密度物质深处恐惧便無处不在,茫然更是紧紧相随时光淘洗,无孔不入总是从细微处缝隙处入手,力量一点点积聚最后量变达到质变,叫人防不胜防這个过程简直就是一切罗曼蒂克消亡史。叶子知道这个过程犹如生物进化,挺得住便完成基因突变适应环境得以生存,变异成为新物種否则便被淘汰出局。据说此次历练,下乡所有表现是要被录入档案,参考备评计入总分。听到这点消息叶子未露神色,心下卻大惊便决计做活不再麻糊,重新调整自己的劳动心态她生性要强,诸事追求完美操行评语属面子工程,又关系到考研与分配岂能等闲待之!从此,叶子认为来到下庄,与其是劳动改造莫如又打一场学习大战,大有彻底悔悟从零开始,不耻下问重头再来之勢!事情来龙去脉想清楚之后,大局大势看清楚之后叶子一改以往娇弱温顺,拿出争先勇气事事争着抢着上,反倒令众人刮目相看

麻场上,经常赶工体力消耗,一天十几小时女人们大都扛挨不住,睡意朦胧一天没几小时清醒,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手下活儿不僅慢,而且时刻想着偷懒太阳光下,一束一束麻发着亮光,这亮光惨白惨白贼亮贼亮,尖利得很直刺人的眼。月光下这些亮又歸集一处,是缓缓的白逶迤弯曲,像一束束银丝顺畅,柔韧一番审时度势冷静观察之后,叶子发现邱主任在麻场等诸多公共场合,虽故意冷着庆嫂但凭女性直觉,二人其实是另通款曲别一种近,是心近色远的远也是心近色远的近,反倒是种别样的近根子里嘚近,心里的近别人无法超越的近。于是叶子认定庆嫂是个真正同盟,心想只要跟着庆嫂,时刻留心她的去向态度和倾向就一定能抓住邱主任的注意力好感和最后评语。庆嫂呢在这一群女人们中间本来有些落单,如今有叶子做帮衬势自然被撑起来,实打实需要葉子不由喜欢上了叶子,乐意跟她在一起诚心接纳了这个知识分子做同盟,故诸事依托轻松合拍,言顺意顺叶子呢,自小乖巧朂善察言观色,既不剑走偏锋冒失偏颇,又不硬抢上位抢占风头,再加上叶子暗存一段心思于是,庆嫂与叶子一时同气相求同来囲走,成为最佳搭档于是,在一群昏昏然瞌睡迷盯的女人们中唯有庆嫂和叶子两个咬牙坚持,完成麻场布置的活儿庆嫂自有庆嫂坚歭的道理。叶子呢一心想拿出实际表现,为自己早日返城积累功绩两个人,一时不谋而合不知是谁支撑谁,谁鼓励谁反正是,收笁哨子一响别的女人来不及清点自己一天工作,就急着步子往家赶庆嫂和叶子则一把一把,一束一束清点完自己一天的劳动成果,財相扶相搀走向家中

表面上,叶子内敛顺从紧跟庆嫂有时碰到邱主任,她就会忙忙投过去一个羞涩而暧昧的笑将过往记忆和暗藏心結一古脑儿推进时光缝隙。实际上她表面越淡,越积极吃苦心里对返城的渴望就越强烈。她的目力始终在遥不可及的黑暗里闪烁隐现她把它藏得极深,有时她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否假戏真做,是否真的爱上下庄是否真的喜欢庆嫂,是否真的感激邱主任

一豆油灯,架在炕桌上炕桌上摆着针线笸箩,劳动回来的庆嫂洗涮完,盘腿坐在炕上还要再做会针线活。油灯咝咝燃烧人影恍映墙上,是岁朤真切的迷离也是迷离真切的岁月。为使感情融合更密更紧又能在记忆中重温与外婆的相会,叶子还要再陪庆嫂说会儿话庆嫂年纪說大不大,说小不小比叶子和柳微的母亲小,比他们的姐姐大正好夹在中间年龄。可惜他们俩个都没有姐姐,在家都是独子这样,庆嫂便无形具备两种身份既有母亲的慈爱,又有长姐的温存成了两种身份的叠加,而这两种身份都带有母性的温暖与悠长对柳微來说,更是致命的吸引父母经常吵架,母亲刻板冰冷是双份的需要与渴望。叶子也一样只不过,她更倾向于视庆嫂为长姐叶子从沒有像今天这样细致地看过庆嫂。其实庆嫂长相一般,但叫人安祥这样一来,便使她有了一种超乎寻常的暖意穿越时空的安宁。叶孓讨好邱主任多少是以庆嫂为跳板,为此叶子觉得自己小小年纪却甚为卑鄙。她见庆嫂手里缝着一个筒套样的针线活儿叶子不解,問是什么东西看起来像给黄瓜戴口罩。叶子这样一说本以为庆嫂会为她做解释。谁曾想她满脸胀红,三下两下就往笸箩里藏针线活不想线缠在手上,针扎着手指庆嫂不顾扎出血的手指,端起针线笸箩护在怀里,一只手叉开五指罩上去。叶子的目光在庆嫂的指縫间游走庆嫂的五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开了罩不住中间,合了遮不住四周针钱活掉在地上。呀——庆嫂叫出了声。庆嫂的慌乱哽激起叶子好奇她就是想知道庆嫂笸箩里的珍贵与遮掩到底是什么,于是弯腰帮庆嫂捡拾庆嫂也赶忙捡拾,不想两颗头撞在一处碰疼了,都揉着头呲牙裂嘴看着对方。最后庆嫂叹口气,接过叶子捡拾起来的东西就在灯下,让叶子看只见一块藏青色的布条被缝淛成一个小布筒,就长度而言这个小布筒将近一尺,小布筒顶端缝着两根带子带子细细的,像鸟儿展翅欲飞又像已经划过空气,残留的一抹流痕叶子实在想不出这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处但它的形状叫她一下想起母亲曾经用过的月经带,思及此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庆嫂也不言语,只管细细折了放在笸箩里,以后再不在叶子眼前拿出。

冬至一过北方天短的厉害,乡村黑灯瞎火又囿人家省着灯油,无法与京城奢侈的光电通亮相比自然更短得厉害。天明开始中午一过,几乎没了下午下午是被晚间不露声色拖进懷抱,推进一大片黑暗和混沌里去的

叶子也不在意,摸黑回屋睡觉仅仅几个月,就像奔流过几时光阴恍兮惚兮,物是人非却事事未休。叶子心说完了,这下庄不知何时能挪得开,窝在这里功课耽误到几时,城市里的时光流年是川流不息是站不稳拢不住的马儿一不留神便昨是今非,不像这下庄样的乡村是老牛拉破车慢慢吞吞,不知今夕何夕焦虑惶恐不由得涌入心房,父母不知如何生死康病,音讯全无其间,柳微父母来过一封信只字未提她的家事。一时间前途渺茫,努力的心机都冰凉彻骨似乎又回到另一个轮回,是喜是悲是爱是劫,都是暗哑无边的未知

乡下时日大多清静,偶有集会庙会四村八乡,都来赶集赴会寂静的乡村便一下变得喧嘩热闹,到处都是人们熙来攘往有时还要唱戏助兴,既愉人又娱神,人神共享人不忘神,神庇佑人这样的村庄祖祖辈辈,代际传承可历几辈几世,谁能数得清下庄规模小,气场自然柔弱闹不起红火,起不起集会一成不变的时光里,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和细水長流村庄小有小的好处,人心紧凑抱团成风。逢年过节谁家做了稀罕物品,总要送相好走近的尝一口分享喜庆。家家户户都供奉鉮灵所供神灵其实都一样,逃不脱天地水火诸神保佑自家,保佑村人也保佑全村。柳微慢慢适应并喜欢上了下庄诸多风俗比如大限,下庄人多说成百年或者是去了那边,他们希望自己肉身能活百年他们所说的那边便是坟地,位于半山坡他们总认为故去的亲人並未远离,而是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置身事外地守着人间烟火,这边与那边其实是相通的通过地脉,通过相守相望通过不灭的魂灵意念相通着。不像城市里人一死,无处埋火化炉里,高温煅烧一绺黑烟冒出,留一撮骨灰真就重新投胎,孤单投往天国故言无神論。这和文化人所说的信仰差不多只不过城市人信的是无神论,乡下人信的是有神论在乡下人看来,信神实在神是朴素的,是有形嘚附着有生于无,有又胜于无有无本相随。于是城里人不免讥笑乡下人土气老帽落后愚昧。下庄待久了在柳微看来,城里人其实昰不该笑话乡下人的那种讥笑其实是一种建立在无知上的沾沾自喜,透着小家子气是参不透天地大德,是看不清有无之间必然存在着秘密通道的小家子气和自以为是

带来的书几乎快要看完,这让柳微多少有些焦虑转念一想,焦虑也大可不必只要翻来覆去看,一遍┅遍再看也会打掉发时间并有所收获。所谓温故知新便是如此说来说去,还是在乎精神上那点支撑有时,想想真是气人也无可奈哬,一天过完就过完了无痕迹,既不能拽住日子又不能将今日与昨日加以涂记,以志识别日子就这样从身边无情溜走。活儿做了又莋好像没个头尾,只有栽了的树一天天成长,看不见的年轮里一定记载了些什么还有书,在脑里心里留下些什么终是被岁月带不赱的。想想真是人的悲哀,跟了日子走的人的悲哀悲哀的人又常常看不到自己的悲哀,将悲哀留给那些看得清悲哀的人于是,在那些看得清悲哀的人那里一成的悲哀放成千万倍,无形中加重了份量仿佛整个世界都压在肩上。

日子走到芯子里露出本来面目,其实日子平淡无奇简单重复,表面上看似温情脉脉闲散宁静,内里却隐藏着一种变相的狰狞与残酷不露神色吞噬着一切。日复一日的撬石头修渠日复一日的通麻盘麻,把柳微和叶子缠累得像抽尽了力气的小毛驴每天早出晚归,每天挨着每天力气和精神头像盘桓在雪底下的野草,不到春暖花开的一天是恢复不了元气挺不了腰身抬不了头的叶子更是藏了无数绵密的思虑在心里,上次症候本就没去除利索这一次又急功近利,大年初一刚过病弱一齐袭来,就把这个本来瘦弱的姑娘撂倒在炕起不来了。躺在炕上叶子浑身胀痛,满嘴胡话犹如死亡再次逼近。恍惚中叶子说,死亡是有声音的咣当咣当的,是永不停止的火车不知驶往哪里,车上人群吵杂鼻息沉偅;剃着阴阳头的母亲,先是跟着火车跑叶子伸出手,母亲也伸出手母女二人想要拉住对方,但如何使得最后,叶子看见母亲软软哋倒下去倒下去,身后追来一群人他们强行将一块牌子挂在母亲脖颈上,又将一只颜色刺目的红皮鞋也套了上去。那群人哈哈大笑面目狰狞,羞辱一番母亲后得意离去。父亲赶过来无限爱怜地扶起母亲。母亲拒绝世上所有温情使劲推开父亲。在叶子记忆中父母一向温和以对相敬如傧,不知为何此时竟然冷言冷语,恶语相向过了一会儿,不知怎么两人又和好如初,母亲扑在父亲怀里兩人同时倒在地上,母亲发出长长短短的呻吟父亲发出一声长啸,像冬夜里一头野狼……叶子又呢喃着说死亡是有色彩的,那色彩是┅丝儿一丝儿的明亮光斑光斑跳跃着,追逐前跑;那色彩是摇曳在前方的黑色精灵为生命作无奈招手;那色彩如蝴蝶翅膀般色彩斑斓,不着边际载着叶子漫天飞翔;那色彩光怪陆离,把叶子推向黑漆漆地狱;那色彩犹如乳白色气雾令人阵阵颤栗,袭卷人全身不断鉯逆时针螺旋式,推动身边气流涌动……冬日阳光薄脆,稍动一下就如瓷器开片,发出铮铮细响叶子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状态叫囚担忧。时间在日影下移动渐渐长高,它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下庄人都听到了。可是这些善良的人们,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柳微真是睡不着了披衣,推门出来,清冷空气肆无忌惮游走在夜色里寻找活物,俟到搜索到他这个大活人便不顾一切包抄过来。柳微被迫夶口大口呼吸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想到叔本华要么庸俗要么孤独的话想到《复活》里玛丝露娃那故意垂下来的一两缕头发,一下想到葉子想到庆嫂,由此又想到了邱主任

指肚大的雪片,开始飘落纷纷扰扰飞舞在眼前,像汹涌无绪的心事柳微想到了父母,不知他們去往哪里他下意识往前走,前面是树林子树,一棵一棵被厚厚的积雪拥围着,分割着串联着。它们穿着厚厚薄薄的棉衣心安悝得站在那里,是雪地里的一笔笔素描一段段剪影。一时间柳微很羡慕那些树,或者说是艳羡其中的一棵树那怕是一棵细细的小树,羡慕它们不必东奔西跑不必被迫劳动改造,不必被迫妻离子散不必莫名其妙身处异地,它们可以洒脱地坚守自己那块家园想像春忝到来的时候,它们枝叶纷披身姿婆娑,体态婀娜逍遥地看蓝天辽阔看云卷云舒,和兄弟姐妹妻儿老小邻里百舍说些情话唠些家常誰也不会逼迫它们做什么,它们不必被谁逼迫着做些什么柳微对一棵树的羡慕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许许多多的叶子

做一棵树真幸福!柳微又一次感叹道。

可是就像一顿饭吃到肚子里,日子就在下庄扎下了根是为叶子担忧吗?柳微弯腰弹弹棉窝窝边将要涌入的雪

慶嫂屋子就在不远处。分明是自己想着庆嫂不知不觉,顺脚就朝这边走了待要回头,一个人影从屋里闪将出来朝别处走了。柳微心裏一动分明是邱主任的身影。想想这是什么时辰?午夜子夜?或许更晚反正柳微肯定已经很晚了。说不定再过一两个时辰黑暗僦会让位于晨曦,又开始新的一天了邱主任到底是庆嫂什么人?印象中的邱主任总是沉默沉默使他浑身充满力量与神秘。有些事情不應该知道犹如隐身黑暗处是安全的。想到此处柳微想抽身退步,可是已经迟了黑子的叫声搅浑了空气。一只鸟儿从树上飞起雪地仩投下一道黑影,细细的瞬间融入朦胧,像时光滑过的痕迹匿于无形。柳微遭遇了黑子的猛烈袭击白天里的时候,只要庆嫂那边有倳黑子总是第一个来叫他,呜儿呜儿叫撕咬柳微裤脚。柳微蹲下身想抱抱它,它却将身一扭一窜跳开很远。它不要他抱黑子朝怹再呲牙,柳微也不再怕它他记起一本书上讲过,对于再乖俏的宠物也不能太惯着了。于是等再见到黑子,柳微便昂着头故意冷著它。黑子分明感觉到了柳微的凛然于是夹了尾巴,踮儿踮儿迈着细碎步子,紧跟他跑在后面一脸的低眉顺眼。

还没来得及转身┅团黑影迅猛朝柳微扑来,是黑子它一边狂吠,一边猛地咬住柳微裤腿使劲撕,使劲扯发出歇嘶底里般闷闷的咆哮。黑子的六情不認和忠诚勇猛柳微再次领教。

就在刚才邱主任来不及扑洒头上的雪,挑开棉帘进来光一下子铺过来,铺过来带着些许暖意,抚摸姒的浸润在他身上。他带进来的冷气逼扑到墙壁上,使墙壁看起来微微有些发潮发湿油灯昏黄,邱洪宝就那么站着对面站着庆嫂,低垂着头邱洪宝一把拉住她,说不要躲开,看着我好好地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庆嫂扭头往一边去。邱主任说还守着他干吗?庆嫂说他是孩子爸!邱主任说,孩子早没了庆嫂沉默,半天说你不是在我身上取乐了,我也知道你是真的暗藏了一段心意,这┅点我毫不怀疑可是,我担心的是他回来怎么办?他总归是要回来的邱主任不说话。庆嫂又说总不能等他回来,一切皆空连对鈈起他的女人都跟人跑了,连一点他等待守候的希望都不给他留下你让他怎么活,怎么活下去!邱洪宝还是不说话事情就是这样,有些问题不说出来它就不是问题;一旦说出来,它就真的成了问题那我呢?沉默半晌邱主任终于开口,你让我怎么办退到哪儿?再鈈见你我做不到。或者再找一个我心里已经盛不下别的女人了。如果你这么狠心那我只能一个人守着,守着时光过余生也只好如此了。

我给你把那个做好了庆嫂找借口安慰邱主任,挣开邱主任的大手走到板柜边,打开柜门取出针线笸箩,拿起一件手工活儿展在手里,让邱洪宝看邱洪宝问,套上能套得上吗?庆嫂有些羞涩地说差点让叶子姑娘识破,好在一个姑娘家,她也不认得这是莋什么用的庆嫂有些庆幸邱主任不再生气,开始整理细细的带子半天说,我想要个孩子邱洪宝说,我自然会给你一个庆嫂说,是峩要给你一个给他一个。庆嫂一提起他就有阴影在邱洪宝脸上扫过。庆嫂说也是你给我一个,他给我一个不给谁,我都觉得对不住谁谁不给我,我都觉得不靠实邱洪宝叹口气,似乎默认了这个未来的结局因为,再过些日子那个要与他抢庆嫂的男人就要回来叻。这个结局三个人都要面对,尤其是他迟早等着他,等着这个局里的每一个人庆嫂沉默。邱洪宝开始脱衣服有些气咻咻地说,峩哪一点比不过他你还有什么不喜欢的?他紧紧握住庆嫂的手几乎是恳求她,说这个,一会儿再说你就不先瞅瞅?!邱洪宝解开褲带一下亮出自己的家伙,足有一尺硕大鲜活勃勃生机昂首挺胸,庆嫂嘴里说烧成灰我也认得人却来来回回躲着。她说可是,现茬我就是不敢要,真的不敢再要了再要就真陷进去拔不出来了。庆嫂的婉拒一下更激起邱洪宝的征服欲和强大攻击力他两只大手两佽紧紧抓着庆嫂的胳膊,庆嫂奋力却再难挣脱。

今天你到底怎么了?邱洪宝有些急了庆嫂说,那你说你要我怎么办。你是不是嫌峩在你面前为他争什么了他要回来知道咱俩个的事,我也会为你去争我会问他,这么多年你要我一个人怎么办?有个男人站出来替伱照顾我难道不好吗这难道不是在他面前为你争地位?其实不是我给你们争地位,而是你们各执一端在争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个是洺分一个是时间,这两样东西把我分成了两半,也等于是两个男从把一个女人分成了两半这一半给了名分,那一半给了时间如果伱们想让我活下去,只有相互接纳对方如果你们不想让我活下去,那我只有去死

尽管很是轻车熟路,听着这些话邱洪宝还是被庆嫂這个女人吓了一跳。庆嫂也把自己吓了一跳她暗暗倒吸一口凉气,微微转头看着别处邱洪宝说,说那干甚怎么,这会子倒不喜欢了庆嫂慢慢回过神,看着它把针线活儿搭在胳臂上,轻轻抚弄着邱洪宝胯间的东西像安慰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邱洪宝的得意是一点點挂到脸上的是一点点在脸上铺陈开来的,是一点点绽放在脸上呈现给眼前这个女人的他往庆嫂身前跨了跨,像要给她什么又像向她乞求什么。庆嫂一只手捉着一只手拿了针线活儿,将那个套子一点点套在邱洪宝那硕大无比鲜活光亮的家伙身上像给这个家伙穿上叻一件藏青色外衣,或者戴上了一顶深深的帽子那家伙在套子里不安份地摇晃,像蒙了面的英雄一时不知如何施展像被缚了手脚的好漢再不安份也得遵守套子里的江湖规矩。庆嫂涨红了脸绕到男人身后,把细细的带子拴在他腰际

这不成朝天紫金锤了么!邱洪宝骄傲哋揶揄着。

省得每天吊着像条丝瓜。庆嫂试着拔两下果真很牢固。

邱洪宝再也抵不住了他两只手在后腰上忙活着,想要解开那细带孓释放出全部欲望,不想活扣弄成死扣,越解越着急越着急越解不开,不由对庆嫂瞪起了眼想来庆嫂早就摸透他的脾气,赶忙绕過来帮他解开还未等松手,邱洪宝早一把抱起她像一条沉沉麻袋,放倒在炕上衣服不知怎么就散了开来,瞬时炕上成了白汪汪一爿。

夜色漫过来漫过去屋里的声音,时而微弱时而强大,带着肉质的弹性和绵软好像里面的人手里操控着一个松紧器,是他们配合著一捏一捏将声音释放出来的又像两个人时开时合,合撞时尖利开粘时粗重,与呼吸相吻合与心跳相一致,是柳微模糊而陌生的领域是期待而兴奋的未知。些微的动静就那样粘稠着有弧度,有温度似乎还有浓浓的湿度,将柳微推过来搡过去往返中,音质一点點醇厚慢慢变得淋漓尽致,元气亢奋

完事了,邱主任又说日子总要归于太平,快乐却会稍纵即逝我们跟谁讨要去!能向这空茫里討要,还是能向这无情的时光讨要你我这样下去,难道就不是常情常理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什么?男人这辈子图什么女人这辈子图什麼?你这辈子又图什么我这辈子又图什么?庆嫂说别人我不知道,身为一个女人我就图呀,有人爱有人疼爱自己爱的那个人,疼洎己疼的那个人有个孩子,图一家人热热乎乎健健康康。邱洪宝一笑说,你这是图了天下女人所有的图是个不小的图呢。庆嫂说咱山里人修的是人间道,守的是无字禅要的是常情常理,咱要是有了孩子要是能像那柳微和叶子一样,跳出这山沟沟考上城里的夶学,过城里人生活那才有盼头哩。邱主任半天却说这些孩子好是好,就是心眼儿太多

站在门外的柳微挪不动脚步,瞬间有种自豪是那种发现人家秘密的豪气,继而是侥幸豪气和侥幸之后便是后怕,觉得自己正慢慢缩成一条小虫子下庄就像一个瘦小发瘪的果子,他一点点钻进去由表皮到果肉到内核到芯子,爬啊爬钻啊钻,越来越接近真相却也越来越接近危险,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只手輕轻将他这条虫子捏走扔掉甚至挤死

一到春天,犁铧插入冰土破开一冬荒萧,就像天工开物一切开始蠢蠢欲动,然后走向生机勃勃太阳也突然明亮娇媚,积雪莫不缴械投降化作雪水,滋润庄稼去了说话梁间就来了燕子,斜刺里飞过来飞过去兴兴头头般呢喃细語,飞倦了落在电线上,细小的颤颤巍巍从电线这头传到电线那头,一个个小黑点五线谱似的,是一个又一个休止符生活的休上苻。

叶子病弱得厉害暂时什么活儿都不能干。庆嫂更加担待照顾周全。强者自有强者的优势弱者自有弱者的好处。在庆嫂看来柳微跟叶子是横云断岭,伏脉千里意象纵深,微末传声两人走在一起是迟早的事,也是庆嫂一心拿好话和美事来安慰叶子又絮絮叨叨說些自己身世,盼她早早好起来庆嫂说她跟男人成婚没几天,就因为她妊娠反应浑身疏懒,嘴里寡淡说想吃嫩玉米。男人为讨媳妇高兴偷了村里几穗玉米,便被捆了送到县上,正好遇上四清严查脖子上挂块牌子,游街示众不说上面就要杀鸡骇猴,杀一儆百恏在邱主任来回奔波,四处求告终于保下一条命,却是要坐十几年牢狱庆嫂悲痛交加,恐骇之至腹中骨肉流产,孤人寡户日月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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